第68章 谁在替我签字-《我在火葬场那三年》

  猴子打开日志的时候,手是稳的。至少看起来稳。

  阳光从殡仪馆值班室的窗户斜切进来,照在那本泛黄的日志封面上。

  符纸还贴得好好的,焦边没卷,朱砂字也没褪色。

  凡子站他左边,我站在右边,韩小川靠门站着,手里攥着对讲机。

  没人说话,空气像是冻住了。

  猴子翻到签字页。

  那一瞬间,他的呼吸停了。

  “猴子”两个字还在。

  可已经不是他写的那个“猴子”了。

  他平时签字像狗刨——歪斜、潦草、连笔乱飞,最后一个“子”字总爱拖出个钩,像条尾巴甩出去。

  可现在这俩字,工整、圆润、笔画均匀,连顿笔都透着股老派职工的规矩劲儿。

  这不是他写的。

  但更瘆人的是,它又确实像是从他手里出来的。

  凡子第一个反应过来,掏出手机拍下那页,又调出昨天交接时系统自动扫描存档的电子版。

  两幅图并排一比,软件立刻跳出结果:笔迹来源同一人,匹配度97.3%。

  “不可能。”猴子声音哑得不像话,“我昨晚根本没碰这本子。”

  凡子没回他,手指在屏幕上滑动,调出压力分布图和连笔轨迹分析。

  几秒后,他眉头皱成个“川”字。

  “你看这儿。”他指着屏幕,“‘猴’字第二笔的起笔角度,还有‘子’字收尾的回锋——这习惯不是你的。这是大嘴的写法。”

  我们全愣住了。

  大嘴死了三个月了。

  死在太平间后巷,脸朝下趴着,后脑勺裂开一道缝,像是被人用钝器从背后敲碎的。

  那天晚班记录里,最后一行字是他签的“大嘴”,可监控没拍到他进出。

  王师傅临死前说过一句:“有些名字签多了,就会自己长出来。”

  现在,猴子的签名底下,长出了大嘴的影子。

  凡子当机立断,在签字栏下方涂了一层隐形墨水感应膜——殡仪馆处理遗书真伪用的老办法,肉眼看不出,但只要有笔尖接触,就会触发警报,同时记录轨迹。

  他把警报连到手机,监控镜头也对准了桌面。

  “今晚谁也不准睡。”他说,“它要是敢来,我们就看看到底是谁在签字。”

  夜里十一点,一切正常。

  十二点,静得能听见走廊尽头水管滴水的声音。

  子时三刻,手机突然炸响。

  警报声刺破寂静。

  我和凡子冲进值班室时,监控画面正实时回放——过去三分钟,桌面空无一人,日志摊开着,感应层却清晰显示出一道笔迹生成轨迹:自上而下,横撇竖钩,写下“大嘴”二字。

  位置,正压在猴子昨日签名的正下方。

  像是一层皮被掀开,底下露出另一个名字。

  韩小川是半夜两点巡查时撞见猴子的。

  他说他听见厕所传来刮擦声,像指甲在磨瓷砖。

  推开门,看见猴子蹲在洗手池前,左手死死压着右手虎口,右手握着一片生锈的刀片,正在一下一下地刮皮。

  血顺着指缝往下滴,在洗手池底积了一小滩。

  “不是我写的……不是我写的……”猴子嘴里反复念叨,眼神发直,瞳孔缩成针尖,“我根本没签字……它用了我的手……”

  韩小川抢下刀片,掰开他手掌——那块被反复刮过的皮肤已经结痂,可就在痂皮底下,浮现出极淡的一道痕迹,像是渗在肉里的墨,弯钩收尾,分明是个“大”字的轮廓。

  我们谁都没敢碰他。

  凡子带他去医务室消毒,用碘伏擦了伤口,可那字迹没消失,反而随着体温升高,颜色略深了一点。

  天亮前,猴子坐在铁柜前,一动不动。

  日志锁在里面,符纸贴着,可他知道,那东西不怕锁,也不怕符。

  它认名字。

  它要的是身份。

  我看着他坐在那儿,忽然想起李小满最后一次出现的样子——那个亡童站在太平间门口,穿着湿透的校服,脸上全是泥水,嘴巴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只是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又指了指猴子。

  那时候我们不懂。

  现在我想起来了。

  他不是在指猴子。

  他在指猴子签下的那个名字。

  下午三点,陈哑婆来了。

  她没走正门,是从后山翻墙进来的,背着个破布包,裤脚沾着露水和枯草。

  她一句话没说,径直走向院角那口废弃的老井。

  我们在远处看着。

  她从包里掏出一把纸钱,点燃,火苗蹿起的瞬间,她嘴里念了句什么,声音太轻,听不清。

  然后她把整把灰扬进井口。

  风忽然变了方向。

  灰烬没落下去,反而打着旋儿飘了起来,一部分散在空中,另一部分,竟朝着值班室的方向飘来。

  其中一小撮,落在我脚边。

  我捡起来一看——

  三粒没烧尽的红头绳结,蜷缩在灰里,像三颗干枯的心。

  灰烬飘过来的时候,我没躲。

  那撮带红头绳结的灰落在脚边,像一小团干涸的血。

  我蹲下,指尖刚碰上那三粒蜷曲的绳结,一股冷气就顺着手指钻进了胳膊,一直窜到后颈,激得我猛地缩手。

  绳结是旧的,褪了色,边角焦黑,可那打结的方式——死扣套死扣,绕了三圈半——我认得。

  李小满书包上,就系着这样一根红头绳。

  我抬头看向井口,陈哑婆已经不在了。

  井沿上残留着烧纸的黑痕,风停了,空气沉得像泡在水里。

  猴子还坐在铁柜前,低着头,右手缠着纱布,左手搭在膝盖上,一动不动。

  他像是睡着了,又像是被钉在了那儿。

  没人说话。

  韩小川靠墙站着,脸色发青。

  凡子盯着手机,监控回放已经看了七遍,每一帧都空无一人,可“大嘴”两个字,确实一笔一画地冒了出来。

  那天晚上,猴子没回宿舍。

  他坐在值班室角落的折叠床上,背对日志柜,手里攥着那本泛黄的册子,封面符纸被他撕了一角,说“压不住了”。

  我劝他去睡,他摇头,说:“我怕闭眼,就不是我睁的眼。”

  夜越来越深。

  我熬不住,在对面长椅上眯了会儿。

  迷糊中,听见他喃喃说了句什么。

  我睁开眼,他没动,眼睛闭着,嘴唇却在动,像是在回应谁。

  后来我才知道,他梦见了李小满。

  他说梦里自己站在太平间走廊,灯全灭了,只有尽头那扇铁门缝里透出一点光。

  李小满站在光里,背对着他,校服还在滴水。

  他喊他名字,小孩慢慢转身,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张嘴,一张一合,声音像是从地底传来的:

  “哥哥,你记得我……可它记得你更久。”

  猴子说,那声音不是冲他耳朵来的,是直接在他骨头里响起来的。

  “它从你念名字那天,就开始住进影子里了。”

  他惊醒时,冷汗浸透了后背。

  窗外月光惨白,值班桌上,日志本摊开着,签字栏还空着——但笔,已经歪倒在纸页上,笔尖朝下,像刚被人松手。

  第二天清晨,猴子去了洗漱间。

  我跟过去,想看看他状态。

  他站在镜子前,拿起剃须刀,手很稳,稳得不像人。

  泡沫涂到脖子时,他忽然停了。

  镜子里,他的脸还是他的脸,可那双眼睛——瞳孔缩着,眼角微微向上吊,像另一个人在借他的眼眶看世界。

  刀片贴上喉结,轻轻一划。

  就在那一瞬,镜中倒影突然动了——嘴角一点点咧开,无声地笑了。

  嘴唇开合,没声音,可我看得清清楚楚:

  “轮到我签了。”

  猴子猛地回头。

  身后没人。水龙头滴着水,节奏很慢,像在数秒。

  我再看日志——

  值班表今日栏,不知何时已被填上。

  字迹工整,圆润,顿笔规矩,最后一个“嘴”字收尾带钩,像条尾巴甩出去。

  落款:大嘴。

  不是模仿,是重现。

  就像那名字,本就该长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