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新来的守夜人不说话-《我在火葬场那三年》

  天亮得悄无声息。

  晨雾还挂在殡仪馆铁门上,像一层洗不净的灰布。

  我躺在值班室的长椅上,眼皮沉得抬不起来,耳朵里嗡嗡响,像是井底那脚步声还在往脑子里钻。

  可当我睁开眼,第一件事不是看天,而是看对面。

  大嘴坐在那儿。

  他端端正正地坐在值班桌后头,背挺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两脚并拢,脚尖冲前。

  他穿着一身干净工装,领口扣到最上面一颗,袖口齐整,连褶子都像是熨过。

  最扎眼的是那双鞋——白布鞋,蓝底黑面那种,鞋面绣着四个小字:“一路平安”。

  鞋带打成了死结,死死地缠在一起,像被人用尽力气勒紧的绳套。

  我喊他:“大嘴?”

  没反应。

  我又喊了一声,声音压低,怕惊了什么,又怕吵醒不该醒的东西。

  他眼皮没眨,眼球像蒙了层雾,空荡荡地盯着墙上的值班表,可那眼神根本没聚焦,就像看穿了墙,看穿了屋,看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凡子也来了,站在我身后,没说话,只盯着大嘴看了三秒,然后伸手去推他的肩。

  “咔。”

  那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可我们都听见了——像是冻硬的关节被强行掰动的声音。

  大嘴的身体没倒,也没晃,只是肩膀被推开了半寸,又慢慢弹回去,像具冷藏过的尸体,肌肉纤维全凝住了。

  “他……不是睡着。”凡子退了一步,声音发干,“他是僵了。”

  我们俩谁都没再碰他。

  屋里突然冷得不像话,空调明明没开,可呼吸时嘴里冒白气。

  值班室墙上挂的温度计,水银柱已经缩到了底,指针歪向零下。

  猴子是后来到的,脸都没洗,头发乱得像鸡窝。

  他一进门就冲大嘴扑过去,嘴里念叨着“不可能,昨晚明明……”可话没说完,他也愣住了。

  他盯着那双白布鞋,嘴唇抖了抖。

  “这鞋……”他声音发颤,“是李卫生放井口那双。”

  我们都记得。

  昨晚火光里,那双鞋就摆在大嘴脚边,崭新,带着针脚的温气。

  可现在,它穿在大嘴脚上,鞋带死结,像是从外面硬套进去的。

  猴子突然伸手,一把扯开大嘴的左袖口。

  皮肤白得发青,像是泡过水。

  右腕上,三道红痕清晰浮现,深陷皮肉,像被三根烧红的铁钉压过。

  我们靠近时,手腕表面竟结了一层薄霜,指尖一碰,冷得刺骨。

  “零下。”凡子喃喃,“活人不可能有这种低温。”

  更吓人的是指甲。

  大嘴十指平放在膝盖上,指甲盖里开始钻出极细的红丝,像血丝,可又不像血——那红太纯,太深,像是从骨头里长出来的。

  一根根,细细的,微微颤动,像在生长。

  我猛地想起来——去年山镇出事那晚,红头绳也是这种红。

  那种红,不是染的,是浸过怨气的。

  “他没回来。”猴子声音发抖,“他根本没回来。”

  没人接话。

  监控室的屏幕还亮着,回放着昨晚的录像。

  大嘴的身影在凌晨一点准时出现在冰柜区,脚步平稳,路线固定:三号柜→化尸井→锅炉房→再回到三号柜。

  一个闭合的三角,像某种仪式的走位。

  每到子时,他必停在井口。

  镜头拍不到井底,只能看见他蹲下,掏出一张冥纸,划火点燃。

  火光一闪,映出他半张脸,平静得不像活人。

  而在火光边缘,监控的夜视模式下,隐约有三道白影围坐火边,一动不动,像在取暖,又像在等谁。

  凡子把画面暂停,放大。

  那三道影子,穿着同样的白袍,袖子垂地,头低着,看不清脸。

  但他们坐的位置,恰好形成一个倒三角,正对着井口。

  “这不是巡夜。”凡子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这是……走契。”

  我们都知道“契”是什么。

  殡仪馆老人都说,替死要换命,换命要签契。

  可签了契,不等于解脱。

  有些人,命换了,魂还在债里。

  大嘴的影子现在贴得严丝合缝,可人却成了这副模样。

  像是一具被借走的壳,里面的东西,早就换了。

  猴子突然蹲下,盯着大嘴的指甲,红丝又长了一分,几乎要溢出指尖。

  “他替了命。”猴子喃喃,“可那孩子……还在井底。”

  屋外,晨雾未散。

  黄师傅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穿着旧布衣,手里拎着个布包,站在井口边,低头看着昨晚烧纸留下的灰烬。

  他没进屋,也没看我们。

  他只是蹲下,用手指轻轻拨了拨灰堆。

  风忽然停了。

  他盯着灰烬,眉头越皱越紧。

  然后,他嘴唇动了动,说了句什么。

  没人听见。

  可就在那一刻,大嘴的右手,突然动了一下。

  不是抽搐,不是颤抖。

  是缓缓地、僵硬地,抬起一寸,指尖冲着井口,像在指什么。

  又像在回应。黄师傅的手指在灰烬里停住了。

  他蹲在井口边,风一动不动,连雾都像是被冻住了。

  我站在值班室门口,看得真切——他指尖拨开那层薄灰,底下露出两个炭黑色的字,像是用烧焦的骨头写出来的:“不够”。

  那两个字不规则,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死死咬住不放的恨意。

  不是写出来的,是烧出来的,是怨气在灰里自己爬出来的。

  黄师傅没抬头,只是低声说了句:“他替了命,可没替了怨。那孩子还在井底,没人给他念名。”

  我听见这句话,脊背一凉。

  什么叫“念名”?

  在我们这儿,人死了,名字要被亲眷喊三遍,魂才肯走。

  若无人收骨、无人祭拜,名字就成了空壳,魂就卡在阴阳之间,成了“无名怨”。

  而那口井,烧过纸,埋过鞋,却从没人正经提过那孩子的名字——甚至连他是谁,都快没人记得了。

  黄师傅慢慢站起来,布包没打开,也没往屋里走。

  他只看了大嘴一眼,那一眼沉得像压了千斤水。

  然后他转身走了,脚步很轻,像是怕惊醒什么。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早就醒了。

  白天就这么过去了。

  没人敢碰大嘴,也没人敢关值班室的灯。

  凡子搬了张椅子守在监控室,说要盯着画面,看有没有异常。

  猴子则一言不发地翻着登记簿,想找点线索,可翻来翻去,都是些火化记录,编号模糊,姓名潦草,像被谁刻意涂改过。

  夜又来了。

  凌晨一点十七分,我迷迷糊糊在值班室打盹,突然听见对讲机“滋”了一声。

  我没当回事,以为是信号杂音。

  可几秒后,凡子冲了进来,脸色发青,手都在抖。

  “你快去看!”他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被谁听见,“监控……出事了。”

  我跟着他跑进监控室。

  屏幕还亮着,画面分成了九格,全是殡仪馆各处的实时影像。

  大嘴所在的值班室在左上角,他依旧坐着,姿势没变,连手指都没动过。

  可中间那格——主通道夜视画面里,大嘴正站在镜头前。

  他背对着墙,面朝摄像头,脸清晰得可怕。

  皮肤泛着尸青色,眼眶深陷,嘴角却微微上扬,像是在笑,又像是被什么强行扯开的。

  然后,他缓缓抬起左手。

  食指竖在唇前。

  “嘘——”

  一个“噤声”的手势。

  我猛地回头看向值班室方向——现实中的大嘴,双手仍交叠在膝盖上,纹丝未动。

  “这不可能……”凡子喃喃,“他没离开过椅子。”

  可监控里的“他”,分明在动。

  而且,那动作太慢、太刻意,像是在传递什么。

  我凑近屏幕,心快跳到喉咙口。

  就在那一刻,监控里的大嘴忽然偏了偏头,右眼直勾勾盯向镜头,瞳孔漆黑,没有反光。

  接着,他的嘴唇动了动,没出声,但我看懂了口型。

  两个字:

  “找我。”

  我退后一步,冷汗顺着后颈滑下去。

  凡子立刻调取时间戳,反复确认:画面未被篡改,信号正常,摄像头运作无误。

  可值班室的门一直锁着,门磁没响,红外没触发,大嘴的身体温度依旧维持在零下,像一具冷藏的尸体。

  他不可能动。

  可监控说他动了。

  我们谁都没再说话。

  空气沉得像浸了水。

  凡子把那段录像存进加密盘,手还在抖。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如果大嘴没动,那监控里的是谁?

  如果那是“他”,那现在坐在值班室里的,又是什么?

  窗外,夜雾重新聚拢,井口方向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像是有人在底下,轻轻敲了三下。

  我忽然想起猴子白天翻本子时,嘀咕过一句:“这档案……少得不正常。”

  是啊,一个死在殡仪馆井边的孩子,火化记录呢?

  家属签收呢?

  骨灰去向呢?

  全没了。

  就像这个人,从没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