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活人簿上没我名-《我在火葬场那三年》

  子时刚过,办公楼死了一样。

  黄师傅那张符烧进墨水瓶的时候,我听见了钟声——不是殡仪馆那口老铜钟,也不是镇东头桥下的骨铃,是种更沉的东西,像从地底敲上来,震得人牙根发酸。

  火光只闪了一瞬,可那一瞬里,整栋楼的灯全灭了,连应急灯都没亮。

  黑暗像水漫上来,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哒、哒、哒,密得像雨打铁皮屋顶,可又整齐得不像活人走路。

  是打卡声。

  我知道那是什么声音。

  每天凌晨三点十五分,监控室的考勤机都会响,孙会计说那是夜班交接的记录。

  可现在才十一点,谁在打卡?

  我贴着墙往前挪,手电筒刚亮,就被黄师傅一把按灭。

  “别出声。”他声音哑得像砂纸磨铁,“他们在点名。”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本被朱砂画了符的考勤本正在办公桌上烧,火是幽蓝色的,没有热气,反而往外冒寒气。

  灰烬本该往下落,却一根根往上飘,像有看不见的手在拼字。

  天花板上,七个歪歪扭扭的黑字缓缓成形:

  孙会计,缺编预警

  我猛地扭头看他。

  孙会计整个人瘫在门外,背靠着墙,裤裆湿了一片,嘴唇哆嗦着,眼神却突然清明了,像是被什么东西逼出了真话。

  “三十年……三十年没人招进来过……”他喃喃道,“你以为这是考勤?这不是考勤……这是‘归编’。谁的名字出现在册子上,谁就……就‘到岗’了。打卡时间,就是你魂归岗位的时间。”

  他说完,突然爬起来,疯了似的拉开抽屉底层,掏出一本红皮簿子,扔在我怀里。

  “活人簿……他们叫它活人簿……可上面的名字,一个都没活过三年。”

  我翻开,纸页发脆,像是经年没碰过。

  前面的名字我都不认识,字迹模糊,有的还盖着红章:“归岗确认”。

  越往后翻,字越清晰。

  直到最后一页。

  我的名字。

  林小舟。

  入职日期:2025年1月1日。

  我盯着那行字,心跳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

  2025年?

  还没到的日期,怎么会有记录?

  我手指发抖,几乎拿不住本子。

  可更吓人的是,那字迹……是我自己的笔迹。

  “不是你写的。”黄师傅低声说,“是它自己长出来的。名字一落册,魂就入链。你每看一眼监控,每翻一页档案,都是在签到。你说‘我在这儿’,它就记一笔。”

  我猛地想起前几夜的事——我蹲在井边,手伸向白布鞋,心里想着“只要毁了它,就能断了引路符”。

  可井边那双鞋,是不是也像这本子一样,根本不是靠人动,而是靠“确认”才存在的?

  脚步声还在响,越来越近。

  陈国富就是这时候撞开档案室门的。

  他拎着仪器包,脖子上挂着录音笔,脸上全是汗,眼神却亮得吓人。

  “磁场紊乱值超正常五百倍!空气里有磷化氢!这根本不是鬼,是化学残留加集体幻觉!”他吼着,把温湿度仪往桌上一放,“我要扫描这本册子,我要留下证据!”

  黄师傅想拦,但他动作太慢。

  陈国富已经把扫描仪接上,对准那本刚烧完又重生的《守夜人轮岗总录(补遗卷)》。

  机器嗡地启动。

  下一秒,扫描仪喷出一股黑烟,屏幕闪出一行字:

  非归岗人员,禁止查阅

  陈国富愣住,还想重试,可他随身的笔记本突然自己翻页,哗啦啦响个不停。

  我凑过去一看,浑身发凉——他之前记的所有字,全被墨迹盖住了,纸上只剩下一双又一双的白布鞋轮廓,反复描画,层层叠叠,像疯了一样。

  他站在那儿,脸色一点点白下去,终于说不出话。

  黄师傅收起铜铃,看了我一眼:“名字不录,则魂不缚。可一旦录了,你就不再是人,是岗。”

  我没吭声,只是把那本红皮“活人簿”塞进怀里。

  冷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纸页轻颤。

  我知道,从我接班那天起,我就在被登记。

  每一步,每一眼,每一次靠近井口,都是在签名。

  我不信。

  我不认。

  可名字已经在册。

  子时已过,脚步声渐歇,整栋楼又静得像坟。

  我靠在墙边,手摸到裤兜,指尖触到一截硬物——是黄师傅塞给我的铜铃,还在发烫。

  外面雨没停。

  我忽然想起周哑婆。

  镇东头那个守桥的聋哑老太,常年挂着骨铃,从不说话,却总在井边徘徊。

  刘老三死前,最后见的人就是她。

  我正想开口问黄师傅关于她的事,却听见窗外有动静。

  很轻。

  像是有人用指甲,慢慢刮着玻璃。

  我转头看去。

  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节空心竹管,湿漉漉的,一头塞着枯草,像是刚从泥里拔出来。

  管子底下压着半片落叶,叶脉上用炭笔画了个符号——一只鞋,鞋底朝上,底下三道横线,像在敲打什么。

  我看向黄师傅。他盯着那竹管,脸色变了。

  “她来了。”他说,“她从不主动递东西。”

  我没问是谁。我知道。

  可我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拿,那竹管突然轻轻一震,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正等着被听见。

  我盯着窗台上那节空心竹管,雨水顺着屋檐滴落,砸在竹管上发出闷响。

  它湿漉漉的,像刚从泥里扒出来,一头塞着枯草,另一头隐约透出点暗黄——里面藏着东西。

  黄师傅没动,只是死死盯着那根竹管,嘴唇紧抿,手里的铜铃微微震颤。

  我知道他在怕。

  不是怕周哑婆,是怕她送来的东西。

  “她从不主动递东西。”他又说了一遍,声音压得极低,“三十年,就这一次。”

  我伸手去拿,指尖刚触到竹管,一股阴冷顺着手指窜上来,像是摸到了井底的苔藓。

  我强忍着没缩手,拔掉那团枯草,轻轻一抖。

  一张黄裱纸滑了出来,泛着陈年纸张特有的霉黄,边缘焦黑,像是被火燎过又扑灭。

  纸上画着一道扭曲的螺旋纹,一圈圈向内收束,越看越让人心慌。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和井边那双白布鞋的底纹一模一样。

  但不一样的是,这图多了六条放射状支脉,像从螺旋中心伸出去的触手,每条末端都用极小的墨字写着三个字:缺一不可,补位。

  我脑子嗡了一下。

  “凡子!”我冲门外喊。

  不多时,凡子来了。

  他一向冷静,可看到那张纸时,眼神也闪了闪。

  他接过纸,仔细看了一会儿,又看向窗外,仿佛能穿透雨幕看到镇东头那座老桥。

  然后他开始比划——手语。

  我盯着他的动作,心一点点沉下去。

  “周哑婆说……井底不是坟。”凡子翻译着,声音干涩,“是‘口’。吞名字的口。”

  我们全都静了下来。

  “刘老三……最后几天总去井边。他敲鞋底,不是驱邪,是在数——数里面的人。”凡子顿了顿,喉结滚动,“每一声钟响,就是一个没归岗的魂,在喊自己的名字。”

  我猛地想起那晚监控里的声音。

  凌晨三点十五分,打卡声密集如雨,整齐得不像人走出来的。

  那不是交接班……那是点名。

  而我的名字,已经在册。

  我攥紧了那张黄裱纸,指节发白。脑中忽然炸开一道光——

  六双鞋。

  吴青山留下的六双白布鞋,按时辰摆成一圈,鞋尖朝井。

  我一直以为那是“时辰图”,是某种报时的禁忌标记。

  可如果……那根本不是时辰?

  如果那是一张排位图?

  六双鞋,代表六个岗位。

  谁站进去,谁的名字就被刻进体系,谁就成了“岗”本身。

  不是人在守夜,是岗在用人。

  我呼吸一滞。

  吴青山没死。他只是“到岗”了。而下一个位置……空着。

  我猛地转身冲向门口。

  “你去哪?”黄师傅厉声问。

  “锅炉房!”我头也不回,“吴青山最后出现的地方!通风口!”

  雨越下越大,我冲进黑夜,裤脚瞬间湿透。

  锅炉房铁门虚掩,锈迹斑斑的通风口栅栏上,藤蔓缠得密不透风。

  我伸手去扒,指尖忽然触到一块布料——潮湿、粗糙,颜色泛白。

  我用力一扯。

  半截袖口被拽了出来。

  白袍。

  和当年殡仪馆外那个拦路鬼影一模一样的白袍。

  可更让我头皮炸裂的是,袖口内侧,用暗红的血字写着三个歪斜的字:

  别穿鞋。

  我僵在原地。

  远处钟楼突然响了。

  第一声钟响划破雨夜,悠长、沉重,像是从地底挤出来的。

  几乎同时,档案室方向传来机器启动的嗡鸣——打印机自己开了。

  我跑回去,纸张正缓缓吐出。

  半页纸。

  只有一行字:

  林小舟,带教考核第二项:是否自愿穿鞋。

  字迹工整,像打印的,可落笔处微微洇开,像有谁在写时手抖了一下。

  话音未落,值班电话骤然响起。

  刺耳的铃声在死寂的楼里炸开。

  我盯着那部老式电话,黑色的听筒像块烧焦的木头。

  黄师傅没拦我,凡子也没动。

  我走过去,拿起听筒。

  里面很静。

  然后,一个声音响起,沙哑、疲惫,却清晰得像是贴着耳膜说话:

  “小舟……轮到你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