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我的嘴不是我的嘴-《我在火葬场那三年》

  我醒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停尸间的冷气还缠在骨头缝里,右脚踝像塞了块烧红的炭,一跳一跳地发烫。

  我靠在值班室的铁皮床上,手摸到右耳后的疤——那道歪斜的伤口,一夜之间结了暗痂,碰一下就麻。

  嘴里有股铁锈味。

  凡子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两个塑料袋,油条和豆浆。

  他把袋子往桌上一放,看我一眼,皱眉:“你脸怎么这么白?昨晚真去三号柜那儿了?”

  我没吭声,喉咙动了动,想说话,却发现声音不对。

  “我……”我开口,声音低了半度,像是被人捏着脖子往下压。

  更怪的是尾音——收不住,拖出一点颤,像小孩哭完后的抽气。

  我猛地闭嘴。

  舌尖抵上上颚,一阵刺痛。

  我吐了口唾沫,混着血水,掉在水泥地上。

  血里嵌着一小片东西,泛黄、脆边,像是纸烧剩下的灰。

  我用指甲抠出来,摊在掌心。

  只有指甲盖大,边缘焦黑,但能看出半个字——“庚”。

  不是我吞的。它是从喉咙深处反上来的。

  凡子蹲下来看那片灰,脸色变了:“这……是《镇魂录》的纸。老张以前收着,说是祖上传的驱邪册子,十几年前烧了一半,说要断根。”

  我摇头:“我没见过那书。”

  他没回话,转身去了监控室。

  我坐在那儿,耳朵嗡嗡响。

  脑子里反复回放昨晚的画面:手指自己划出三道痕,嘴唇被人牵着动,还有那声“嗒”——冰柜里有人敲门。

  十分钟后,凡子回来了,手里拿着录音笔。

  “你听。”他按下播放。

  先是杂音,然后是我的声音——但不是我说话的语气。

  低、稳、每一个字都像称过重量。

  “焚七骸,净三魂,火起不回头,尸过不留名……”

  是《镇魂录》里的焚尸咒。

  殡仪馆老人传下来的规矩,只准黄师傅念,其他人连看一眼都算犯忌。

  我听完,背脊发凉:“这不是我。”

  “可声纹对得上。”凡子盯着我,“而且……你听这个。”

  他把波形图放大。

  在“焚”字那一瞬,录音出现一个尖峰,像针扎破屏幕。

  他调出另一组数据——三号冰柜金属壁的共振频率监测记录。

  两条线重合。

  “你的声音,和冰柜共振了。”凡子说,“频率完全一致。就像……你不是在念咒,而是在唤醒什么。”

  我张嘴,又闭上。舌尖又渗血。

  就在这时,李卫生进来了。

  他是夜班保洁,聋哑人,耳朵听不见,但眼睛比谁都利。

  他不说话,只递来三张叠好的便签纸,按时间顺序排好。

  第一张写着:“你说‘该烧了’。”

  第二张:“你说‘他们饿’。”

  第三张最短——“轮到你了。”

  最后一张背面,画着三只小手。

  线条歪歪扭扭,像是孩子用蜡笔涂的。

  三只手正从一张嘴里往外爬,而那张嘴,画得极像我。

  凡子翻来覆去地看,忽然抬头:“这些话……发生的时候,你嘴是闭着的。”

  他调出监控回放。

  画面里我站在三号柜前,双唇紧闭,可就在那一刻,李卫生突然抬头,笔尖一顿,写下第一句话。

  “他听不见声音。”凡子说,“但他能看见嘴型。你说这些话的时候,嘴根本没动。”

  我盯着屏幕里的自己——站得笔直,眼神空着,嘴角却有一丝极淡的弧度,像是被人从背后托起来的。

  “我不是在说话。”我嗓音发抖,“是有人借我的嘴说。”

  凡子没说话,只是把录音笔、波形图、纸条全收进抽屉,锁上。

  “你最近别靠近停尸间。”他说,“也别查那三个孩子的事了。”

  我点头,可手指却不受控地摸向衣兜——那张照片还在,阿庚、阿卯、阿戌,三个死于三十年前车祸的男孩,葬在化尸井底,没立碑,没进册。

  而我现在,右耳有疤,脚底发烫,舌根藏灰,嘴里长出不属于我的声音。

  我不是在变成鬼。

  我是被一口一口地……换掉了。

  门突然被推开。

  黄师傅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个红布包,脸色铁青。

  他一眼就盯住我,快步走来,伸手捏住我下巴,强迫我张嘴。

  他看了两秒,猛地松手,从包里抽出一支朱砂笔,蘸了点酒,在我嘴唇四周画线。

  “晚了。”他声音沉得像压了石头,“三兄弟的‘口’断了三十年……”黄师傅的朱砂笔刚落最后一笔,那道红痕还没干透,突然“嗤”地一声冒起青烟。

  我闻到一股焦肉味,嘴唇四周像被火燎过,疼得我猛地后仰,撞在墙上。

  符,烧了。

  不是明火,是自内而外烧起来的,像纸被点燃,可那根本不是纸——是画在皮肤上的朱砂。

  火焰呈暗灰色,飘忽如雾,只烧了三秒就灭了,留下一圈漆黑的痕迹,像是腐烂的痂。

  黄师傅盯着那黑印,脸色比停尸柜还白。

  他低声说:“口契已成,封不住了。”

  我摸着嘴唇,指尖发麻。“什么意思?”

  “三兄弟的‘口’断了三十年。”他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谁听见,“他们本不该说话,可你替他们说了。每说一次他们的名字,每念一句不该念的咒,你就替他们活一天。活久了……你就是他们。”

  我喉咙一紧。

  “我不是故意的!我根本不知道那本《镇魂录》的事!”

  “知道不知道,都不重要。”他摇头,“鬼要的不是知情,是‘声’。你是殡仪馆的人,守着化尸井,听着亡魂哭,最容易被‘借嘴’。你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不是你自己的。”

  我猛地想起李卫生的纸条——“该烧了”“他们饿”“轮到你了”。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嘴根本没动。

  可它们还是出来了。

  凡子站在一旁,一直没说话,这时才开口:“那监控里,他的声纹和冰柜共振……是不是意味着,大嘴的声音,已经在唤醒什么东西?”

  黄师傅没回答,只从红布包里掏出一小块黑布,裹着半截烧焦的桃木签,塞进我衣兜。

  “带着它,别丢。今晚别说话,尤其别念亡者的名字。要是……要是你发现自己在说听不懂的话,立刻咬破舌尖,用血在掌心写‘止’字。”

  我攥紧那块黑布,手心全是汗。

  “有用吗?”

  “不知道。”他看着我,眼神复杂,“但你要是真被换了‘口’,接下来,就不是说话的问题了——是你还能不能认出自己。”

  他走后,我回到宿舍,反锁门,翻出日记本。

  我得记下来。我得证明我还清醒。

  笔尖落在纸上,我写:“2025年4月3日,我叫大嘴,真名王建国,二十八岁,殡仪馆业务员。我没有疯,也没有幻觉。今天黄师傅说我的嘴被‘借’了,我不信。我要写下真相,一句一句,证明我还是我。”

  可写着写着,手突然一沉。

  笔尖顿住,又动起来。

  不是我动的。

  它自己在写。

  “阿庚饿。”

  我猛地抽手,钢笔却像焊在指间,笔杆发烫。

  “阿卯冷。”

  第二行,墨迹发黑,像是掺了灰。

  “阿戌想娘。”

  第三行刚落,笔“啪”地折断,笔尖崩飞,钉进墙缝。

  墨水从断口涌出,不是蓝黑,是暗红,顺着纸缝往下爬,像血在渗。

  我扔掉笔,跌坐在床沿,喘不上气。

  抬头,墙上挂的镜子映出我。

  我嘴没动。

  可镜子里的我,嘴唇正缓缓开合,像在重复那三句话。

  我屏住呼吸,想确认是不是眼花。

  可镜中人,还在动。

  更冷的是——我已经很久,没感觉到呼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