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猴子的手开始发黑-《我在火葬场那三年》

  我认得那个结。

  昨夜冰柜门缝里,那只从腐肉中缓缓穿鞋的小脚,脚踝上绑的,就是这个结。

  一模一样。

  “谁绑的?”猴子忽然笑了,声音发抖,“谁搞这玩笑?挺紧啊……”他抬起手,想扯那绳子,可手指刚碰上去,就猛地一颤,像是被烫着了。

  大嘴没说话,只是上前一步,盯着那根绳,眼神变了。

  他嘴唇动了动,没出声,但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这绳子,不是人绑的。

  回程路上,猴子一直走在最后。

  风从山道吹过,卷着腐腥味,树叶沙沙响,像有人在背后低语。

  我们没人敢回头。

  猴子把手缩在袖子里,走路的姿势也变了,肩膀僵着,脚步轻得几乎没声。

  他不像在走,倒像是被什么牵着往前挪。

  快到宿舍时,天色忽然暗了。

  一片云遮住太阳,阴影扑下来,整条路都黑了一截。

  他忽然开口:“大嘴。”

  “嗯?”

  “你说……人死了,要是没人念名字,是不是就变成‘它’了?”

  这话像根针,扎进我心里。

  我没敢接。

  可就在这时,他抬手扶了扶背包带,袖口一滑——

  那手腕露了出来。

  红头绳已经陷进皮肉,像长进去的一样。

  皮肤泛青,血丝顺着绳纹渗出,像是被勒紧的树根,慢慢挤破了表皮。

  更吓人的是他的指甲——原本只是发灰,可现在,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像墨汁从指尖往上爬。

  我猛地停住脚。大嘴也看见了。

  他一把抓住猴子的手腕,翻过来细看,眉头越拧越紧。

  “这绳……”他声音压得很低,“不是后来缠上的。”

  “什么意思?”我问。

  “是跟着他一起上来的。”大嘴盯着那根绳,“从井底……就戴上了。”

  猴子却笑了下,把袖子拉下来,遮住手腕:“别神神叨叨的,不就一根破绳?回头剪了就是。”

  可他说这话时,声音已经不对了。

  像是喉咙里卡着什么东西,每一个字都挤得艰难。

  我们继续往前走,谁都没再说话。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根红头绳,不是标记。是认领。

  第二天一早,大嘴就堵在猴子宿舍门口。

  他二话不说,拽起人就往医务室拖。

  猴子挣扎了几下,力气小得不像话,像被抽了骨头。

  “你疯了?”猴子喘着气,“剪根绳用得着去医院?”

  “不是去医院。”大嘴咬着牙,“是把这玩意儿弄掉。”

  医务室里,护士刚走。

  大嘴从抽屉翻出一把不锈钢剪刀,刀口锃亮。

  他让猴子坐下,撸起袖子。

  那根红头绳已经深陷进皮肉,边缘泛黑,像是活物在缓慢搏动。

  猴子的手背青筋暴起,指尖乌紫,指甲盖底下仿佛有东西在爬。

  “忍着点。”大嘴说。

  剪刀尖刚触到绳身——

  “铛!”

  一声脆响,火星四溅,剪刀刃崩出一个小口,整把刀差点脱手飞出去。

  猴子猛地抽手,冷汗瞬间浸透后背,整个人抖得像风里的纸片。

  “疼……”他咬着牙,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但没事。”

  大嘴盯着那根绳,手在抖。

  绳子连烧灼的痕迹都没有,仿佛刚才的撞击根本没发生。

  猴子自己把袖子拉下来,遮住手腕,站起身,走得缓慢。

  他右脚落地时特别轻,像是怕踩碎什么东西。

  路过走廊镜子时,我分明看见他脚步顿了一下,眼角往镜子里瞟了一眼,脸色白得像死人。

  他没照到自己——但我知道,他看见了什么。

  中午,黄师傅来了。

  他是听凡子打电话说的,骑着那辆破摩托直接冲进殡仪馆后院,鞋都没脱就进了我们宿舍。

  他掀开猴子的袖子,只看了一眼,整个人像被雷劈中,猛地后退半步,低声骂了一句土凹村的咒语。

  “这不是绑。”他转头对大嘴说,声音压得极低,“是‘认主’。”

  屋里没人说话。风扇吱呀转着,吹不动空气里的寒意。

  “白袍三兄弟选了替身。”黄师傅盯着猴子昏迷的脸,“要把他拖进井底,当新‘守门人’。那孩子魂太弱,拉不动大人,就借三兄弟的手,找活人代偿。”

  “什么意思?”我忍不住问。

  “意思是——”黄师傅缓缓抬头,“猴子现在不是他自己了。那绳子是命契,七日内不解,魂就散了。肉身留下,变成‘阴仆’,替井底的东西看门、引路、绑绳。”

  大嘴一拳砸在墙上,水泥灰簌簌往下掉。

  凡子坐在角落,一直没说话。

  他调了井口监控回放,画面定格在猴子下井那一刻。

  渔网沉入淤泥,突然有一瞬,画面里闪过三只小手,从泥底缓缓伸出,轻轻抚过猴子的手腕。

  而当时井外无风,他的衣袖,却微微鼓动。

  “这不符合物理规律……”凡子盯着屏幕,第一次声音发抖,“但它发生了。”

  没人再提“科学”两个字。

  夜里,大嘴翻出王师傅早年留下的旧工具箱。

  那箱子一直锁着,锈得厉害。

  他用铁钳撬开,一层层翻找。

  胶鞋、手套、褪色的登记簿……最后在夹层摸到一本薄册子。

  封面没有字,纸页泛黄,边角卷曲。他翻开第一页,手停住了。

  纸上画着三具小孩的尸体,穿着白袍,手牵着手,脚踝上都系着红头绳。

  绳结样式,和猴子手腕上的一模一样。

  旁边一行小字,墨迹已淡,却仍可辨认:

  “三命共契,一缚即应。”火光在井口边缘跳动,像喘息。

  大嘴蹲在那里,背对着我,影子被拉得又细又长,投在化尸井的水泥沿上,像一根即将断裂的绳子。

  他手里攥着几张黄纸,一张张往火堆里送,嘴里低低地念着什么。

  我没听清,但我知道——他在叫猴子的名字。

  风从井底往上吹,带着一股铁锈和腐土混在一起的味道。

  冥纸烧到一半时,火苗忽然蓝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吸住了,贴着地面爬行。

  接着,井里传出三声笑。

  “咯……咯咯……”

  很轻,像是孩子在捂着嘴偷笑。

  可这声音不对劲——太齐了,三声一模一样,间隔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

  我浑身汗毛立了起来,脚底像被钉住,动不了。

  大嘴猛地回头。

  十米外,李卫生站在路灯阴影下,手里捏着半截粉笔,正缓缓在墙上写字。

  他写得很慢,一笔一划,像是怕写错。

  大嘴站起身,一步步走过去,我也跟了上去。

  墙面上,粉笔灰簌簌落下,显出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他们不是要报仇……是要有人记住他们叫什么。”

  我盯着那句话,喉咙发干。

  报仇?

  可黄师傅说的不是这样。

  他说这是“认主”,是“替身”,是亡童借白袍三兄弟之手,找活人代偿命债。

  可李卫生写的,却像是另一种真相——不是恨,是被遗忘的恐惧。

  大嘴没说话,只是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忽然转身,朝办公楼走。

  步子一开始慢,后来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跑起来。

  我追上去:“去哪儿?”

  “档案室。”他声音哑得厉害,“王师傅以前管过火化登记,他不可能没留底。那三个孩子……他们是谁?什么时候死的?为什么穿白袍?如果没人记得他们,那根绳怎么会自己缠上去?”

  我愣住。

  是啊,绳子不是标记,是“认领”。

  可谁被认领,得先有名有姓。

  档案室在殡仪馆最西头,老旧的平房,门锁生锈。

  大嘴一脚踹在锁扣上,哐当一声,门开了条缝。

  他伸手一推,腐木味扑面而来。

  屋里堆满纸箱,全是废弃的登记簿和旧制服。

  大嘴翻得极狠,箱子掀翻,纸张满地乱飞。

  我在角落找到一个铁皮柜,拉开抽屉,里面全是泛黄的照片——火化前的遗体留影,一张张脸模糊不清,唯独有三张被红笔圈了出来。

  三个孩子,穿着一样的白袍,脚踝上系着红头绳。

  照片背面写着:“土凹村,1987.4.3,集体溺亡,原因未明。”

  我刚想喊大嘴,他却突然停了手。

  他站在另一个柜子前,手里捏着半张烧焦的纸片,边缘焦黑,像是从火里抢出来的。

  上面只有一行残字:

  “……三命共契,不可断。若解,须血还血,命抵命。”

  和《殡仪镇魂录》上的批注一模一样。

  “王师傅没烧干净。”大嘴低声说,眼里有光,“还有人在管这些事。”

  他转身就走,直奔办公楼。

  张阿八的办公室在二楼尽头,常年锁门,说是“财务重地”。

  大嘴砸门时,整条走廊都在震。

  里面没动静。

  “张阿八!”大嘴吼,“1987年土凹村那三个孩子,火化记录呢?!”

  良久,门缝里传来沙哑的声音:“烧了。早年报废了。”

  “放屁!”大嘴一拳砸在门上,“你当年就在岗!你经手的!他们不是普通溺亡,是被当成‘守门人’处理的!你敢说你不知道?”

  里面沉默了很久。

  然后,那声音又响起,低得几乎听不见:

  “……别问了。问了你也扛不住。”

  大嘴没再说话。

  他转身下楼,脸色铁青。

  我跟在他身后,一句话不敢说。

  那一夜,我梦见井口开了,三双小手从泥里伸出来,轻轻拍我的手腕。

  醒来时,窗外月光惨白,照在张阿八办公室的门缝上——

  那里,正缓缓渗出一股黑水,黏稠如淤泥,散发着井底腐腥的气息。

  而屋内,无人。

  唯有桌上的火化登记簿,无风自动,一页页翻过,像有人在翻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