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通通烧掉-《永历盛世》

  斯文老头几乎是踉跄着冲回了家,刚跨过门槛,便一头扎进了自己的卧房,连平日里端着的那点斯文架子,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喘着粗气,双手抖得厉害,先是将床头的木箱哐当一声拽开,里面的笔墨纸砚、旧书残卷被他一股脑地倒在地上,宣纸散落了一地,墨锭滚到了床底下,他却看都不看一眼,只顾着在乱糟糟的纸堆里翻找。

  找了半天,指尖触到的尽是些无用的旧物,他急得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浸湿了下巴上的山羊胡。

  “哎呀,你翻啥子翻?”正乱着,老婆子掀着门帘走了进来,一瞧屋里这光景,顿时皱紧了眉头。只见满地狼藉,衣柜的门大敞着,里面的衣物被扯得东倒西歪,连床榻上的褥子都被掀了起来,露出底下冰凉的床板,活脱脱像是遭了土匪洗劫一般。

  可任凭老婆子在一旁念叨,斯文老头却像是没听见似的,耳朵里嗡嗡作响,满脑子都是茶馆里那青壮小伙的话——“胡先生要打朱由榔了”“十万骑兵打一万流民”“大象踩蚂蚁”。这些话像一根根针,扎得他心尖发颤,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那些东西,赶紧烧掉!

  他顾不上理会老婆子,手脚并用地在床底下摸索,指尖蹭了满手的灰尘,指甲缝里都嵌进了泥垢,可翻来翻去,依旧是一无所获。

  老婆子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终于按捺不住火气,叉着腰站在屋子中央,拔高了嗓门呵斥道:“你到底要干啥?!好好的屋子被你翻成这样,是掉了金元宝了?”

  这一声怒喝,总算是让斯文老头的动作顿了顿,可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肩膀垮得更厉害了,喉咙里挤出一声压抑的叹息,随即又像是被抽了一鞭子似的,猛地转身冲向了书房。

  书房里更是他的心血所在,满架子的藏书,案头上还摊着未写完的字幅。可此刻,他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他将书架上的书一本本抽出来,扔在地上,厚重的线装书砸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又将案头的砚台、镇纸扫到一旁,连抽屉都被他拉了出来,里面的银票、当票散落一地,他却连瞟都不瞟,只顾着翻找那几张关乎身家性命的纸。

  然而,翻遍了书房的角角落落,依旧不见那几张房契和烟票的踪影。

  这下,斯文老头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双腿一软,瘫坐在了冰冷的太师椅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神空洞地望着满地狼藉,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自语:“完了……完了……”

  老婆子紧随其后走进书房,看着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心里的火气倒是消了大半,只剩下满心的疑惑。

  她走上前,推了推他的胳膊,轻声问道:“啥完了?到底出啥事儿了?你倒是说句话啊!”

  斯文老头缓缓转过头,眼神涣散地看着她,嘴唇哆嗦着,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说,可话到了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他怕,怕这话一出口,就会惹来灭顶之灾。他只能强撑着,摇了摇头,哑着嗓子说:“没……没事。”

  老婆子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啐道:“神神叨叨的!平日里瞧着斯斯文文的,今儿个是中了邪不成?”

  斯文老头哪里还顾得上老婆子的抱怨,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几步冲到院子里,扯开嗓子大喊道:“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活,给我过来!”

  他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急切和慌乱,院子里的下人们听得一愣,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挑水的撂下了水桶,扫地的停住了扫帚,洗衣的搓着湿淋淋的手,三三两两地聚拢了过来。

  斯文老头眯着眼睛数了数,眉头又拧成了一个疙瘩:“不对,还有五个人呢?人呢?”

  管家连忙上前,弓着腰回话:“回老爷,那几个伙计被您派去城外押货了,要明儿个才能回来。”

  “哦……哦对,押货……”斯文老头这才如梦初醒,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都怪他太着急了,急得连自己安排的差事都忘了。他定了定神,目光扫过面前的几个下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怒火:“我问你们,这几日,谁进过我的卧房和书房?!”

  这话一出,下人们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吭声。

  斯文老头见众人沉默不语,心里的火气更盛,他往前迈了一步,几乎是吼着问道:“我再问一遍!这段时间,谁进过我屋里?!”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依旧没人答话。

  老婆子也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她跟出来站在廊下,忍不住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劝道:“你嚷嚷啥呀嚷嚷?这院子里的下人,哪个没进过你屋?平日里洒扫、送茶、整理书房,哪样离得开人?你这么问,能问出个啥来?”

  斯文老头闻言,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瞬间蔫了下去。是啊,老婆子说得没错,这些下人日日在府里忙活,进他的屋子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这么问,根本就是白费力气。

  他颓然地垂下肩膀,重重地跺了一下脚,发出一声长长的、无奈的叹息,转身又失魂落魄地回了屋。

  老婆子看着他的背影,越发觉得不对劲,连忙快步跟了进去,关上门,压低声音问道:“我说你今儿个到底是怎么了?咋跟丢了魂一样?有啥事儿不能跟我说?”

  斯文老头瘫坐在床沿上,双手捂着脸,指缝里传来压抑的呜咽声。他心里慌得厉害,那些房契和烟票,是他瞒着所有人,用半辈子攒下的私房钱买的——那是他在朱由榔辖地买的几处宅子的凭证,还有他高价囤积的烟票。他本想着等局势安稳些,靠着这些东西赚一笔大钱,也好在老婆面前挺直腰杆,不用再做那仰人鼻息的上门女婿。

  可如今,茶馆里的流言像一道催命符,十万大军压境,朱由榔那点兵马,根本就是螳臂当车。一旦兵败,官府定会彻查所有与朱由榔有关的人和物,到时候,这些房契和烟票,就不是什么发财的凭证了,而是通敌的铁证!轻则抄家,重则株连九族!

  他必须找到这些东西,必须烧掉它们!可他翻遍了屋子,都没找到,唯一的可能,就是被哪个手脚不干净的下人偷了去。这些东西落到别人手里,就像是一颗随时会爆炸的雷,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把他全家炸得粉身碎骨!

  他越想越怕,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

  老婆子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也跟着发慌,她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急声道:“哎呀,你倒是说呀!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你这么憋着,是要憋出病来不成?”

  斯文老头抬起头,满脸的泪痕,眼神里满是绝望。事到如今,他也顾不得隐瞒了,只能颤巍巍地开口,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我……我前阵子瞒着你,悄悄买了几套房子,还……还囤了不少烟票……”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听不清,一半是怕老婆子知道他藏私房钱会发火,另一半,是满心的愧疚和恐惧——他知道,这件事一旦败露,牵连的是整个家族。

  他本就是个穷书生,当年是靠着入赘,才过上了这衣食无忧的日子。家里的银钱,全都是老婆娘家的,他平日里用钱,哪一次不是小心翼翼,看老婆的脸色行事?他攒下的那些私房钱,都是平日里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来的。他本想着靠着这些房契和烟票赚一笔,将来能挺直腰杆做人,不用再在老婆面前低声下气,可如今……

  老婆子听完,先是愣了愣,随即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着他,脸上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就这事儿?”

  斯文老头怯懦地点了点头,垂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老婆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脸上露出一丝抓住他把柄的得意:“我当是什么天大的事儿呢!那些东西啊,早被我给收起来了。”

  “你说什么?”斯文老头猛地抬起头,眼睛里迸发出一丝光亮,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他一把抓住老婆子的胳膊,声音颤抖着,“你……你把它们放哪儿了?快告诉我!”

  老婆子却故意吊他的胃口,不屑地甩了甩头,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意:“我偏不告诉你。”

  斯文老头急得额头上的汗珠又冒了出来,他抓住老婆子的手,语气急促地说:“快拿出来!我要把它们烧掉!”

  “烧掉?”老婆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没好气地瞪着他,“你怕不是疯了吧?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换来的!你是想骗我拿出来,偷偷拿去变卖了吧?我告诉你,没门!”

  “我没疯!”斯文老头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或许是恐惧压倒了他平日里对老婆的敬畏,他猛地甩开老婆子的手,语气强硬而严肃,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让你把它拿出来,烧掉!”

  老婆子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强硬唬得一愣,一时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平日里,他哪一次不是对自己言听计从,唯唯诺诺?今天这是怎么了?可她心里的傲气又上来了,平日里都是她压着他,如今岂能轻易服软?她梗着脖子,大声吼道:“我还就不拿!你能把我怎么样?”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声在屋子里响起,响亮得连院子里的下人们都听得一清二楚。

  老婆子被这一巴掌打蒙了,她捂着脸,瞪大了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斯文老头,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不敢置信。那半边脸颊火辣辣地疼,像是烧着了一般。

  院子里的下人们听到动静,纷纷伸长了脖子往屋里看,随即又赶紧低下头,窃窃私语起来。在他们眼里,平日里都是老婆子打骂老爷,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老爷竟然敢动手打老婆子?他们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当是老爷又惹老婆子生气了,挨了揍。

  斯文老头看着老婆子目瞪口呆的模样,心里也咯噔一下,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胆子,竟动手打了她。但事到如今,他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里满是决绝,再次开口,声音冷硬如铁:“我最后再说一遍,去把东西拿出来,烧掉。”

  老婆子这才回过神来,眼泪唰地一下就掉了下来,她却不敢再犟嘴,只是捂着脸,颤颤巍巍地转身跑出了屋子。不一会儿,她便捧着一沓纸回来了,那沓纸被她紧紧地攥在手里,正是斯文老头找了半天的房契和烟票。

  这一次,她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嚣张跋扈,只是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将那沓纸递到了斯文老头的手里。

  斯文老头接过纸,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转身就冲到了院子里,让下人找来一个铁盆。他将那些房契和烟票一股脑地塞进铁盆里,划亮一根火折子,猛地丢了进去。

  火苗“腾”地一下窜了起来,舔舐着那些泛黄的纸张,火光映红了斯文老头的脸。他看着那些花了自己半辈子积蓄换来的纸,在火焰中蜷缩、变黑,最后化为灰烬,心里像是被刀割一样疼。那可是他省吃俭用攒下的所有私房钱啊,是他挺直腰杆的希望啊!

  可他知道,他必须这么做。比起钱财,命更重要,比起自己的私心,全家的安危更重要。

  火焰越烧越旺,铁盆里的灰烬被风吹得飘了起来,满院子都是纸灰的味道。斯文老头死死地盯着那盆火,直到火焰彻底熄灭,只剩下一堆冒着青烟的灰烬,他才转身回屋,打了一盆水,端到铁盆旁,将水一股脑地倒了进去。

  “滋啦”一声,青烟散尽,灰烬和水混在一起,变成了黑乎乎的泥浆。他又找来一把扫帚,将这些泥浆扫到一起,倒进了茅厕里。做完这一切,他才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瘫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浑身都被汗水浸湿了。

  老婆子站在一旁,看着他这一系列反常的举动,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深。直到此刻,斯文老头才缓过神来,看着老婆子依旧红肿的脸颊,心里涌上一丝愧疚。他站起身,走到老婆子身边,低声解释道:“你也看到了,这些房子和烟票,都是大明皇帝朱由榔辖地的。现在马上要打仗了,胡国柱带着十万大军,去打朱由榔的一万残兵,胜负一目了然。他们必败无疑!”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后怕:“一旦兵败,官府定会彻查所有与朱由榔有关的东西。到时候,这些房契和烟票,就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了,连擦屁股都嫌硬!它们会变成通敌的罪证,到时候,不光是我,连你,连整个家,都会跟着遭殃!轻则流放,重则……杀头啊!”

  老婆子听完,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神呆滞地看着那空空如也的铁盆,半晌才反应过来,连连点头,嘴里喃喃自语:“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幸好烧了……是我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