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打铁-《我有一剑,可断天门》

  临川城的春天,到底还是站稳了脚跟。悦来客栈后院那几棵半死不活的老树,枝头憋出了嫩生生的芽,星星点点的绿,看着就让人心里头舒坦些。日头也长了,暖暖地晒着,把冬日积下的那股子阴湿寒气,一点点从砖缝墙角赶出去。

  可萧寒陵心里头,那点因为功法反噬、记忆碎片,还有跟叶盛那场架落下的伤带来的沉郁,却没跟着这春气散干净。右胳膊的骨头是接上了,裹着夹板吊在胸前,动一下还丝丝拉拉地疼。肋下的伤口结了痂,可内里那股子被叶盛“寂灭”剑意刮过的滞涩感,时不时还冒出来膈应他一下。最磨人的是脑子里那些不清不楚的影子,还有《义气诀》运转时那股子说不出的别扭劲儿,像鞋里头进了粒沙子,不致命,可每一步都硌得慌。

  他得找点实在事做,把心思从那团乱麻里拔出来。眼下最实在的,就是吴捷和魏沁这两个丫头片子的事儿。

  自打到了临川城,安稳下来,叶盛和青凌就没闲着。每日天不亮,客栈后头那片还算平整的泥地上,就能看见两个穿着利落短打的身影。叶盛教得狠,没那么多花架子,就是最基本的站桩、走步、发力,一个动作不对,他那冰碴子似的眼神能把你钉在原地半个时辰。青凌教得细,枪怎么拿,腰怎么拧,劲儿怎么顺着杆子出去,一点一滴,掰开了揉碎了讲。两个丫头也咬牙,吴捷性子柔,可韧劲儿足,一遍不行就十遍,额头上的汗珠子下雨似的往下掉,也不吭声。魏沁年纪更小,性子也闷,可眼睛里那簇火苗子烧得旺,父亲惨死的影子压得她喘不过气,练起功夫来那股子不要命的狠劲,连叶盛看了,眉头都会不经意皱一下。

  几个月下来,底子是打瓷实了。身子骨壮了,脚步稳了,眼神也亮了,不再是刚逃出来时那惊弓之鸟的模样。是该给她们寻摸件合手的家伙了。

  这事,萧寒陵琢磨好几天了。寻常的铁匠铺子打出来的刀剑,砍砍柴还行,真要防身、对敌,不够看。可好兵器,一是材料难寻,二是匠人难求。临川城这地界,汉金杂处,往来商贾多,好东西不是没有,可水也深。

  他想到了黄家。黄文轩是地头蛇,三教九流没有不熟的。黄鹂那女人,心思玲珑,门路也广。更重要的是,他得“用”上这条线,看看黄家能给他行多少方便,也看看这“方便”背后,捆着多沉的价码。

  这天下午,萧寒陵换上身见客的干净袍子,把吊着的胳膊尽量藏进宽大的袖子里,脸上那份病容和沉郁也强压下去,只留下点重伤未愈的苍白。他让客栈伙计往黄府递了话,说“有要事相商”。

  回信来得快,黄鹂在府中花厅候着。

  再进黄府,走在那幽静的回廊里,萧寒陵心境又不同。上次是试探,这次,是实实在在地要来讨“债”了——虽然这债,是他自己打算欠下的。

  花厅里,黄鹂依旧是一身清雅打扮,水绿色的衫子,头发松松挽着,正俯身拨弄着一盆开得正好的春兰。见他进来,直起身,目光在他脸上和那只不自然的袖管上打了个转,眼里掠过一丝了然,笑容却温婉如常:“萧公子来了,快请坐。听说公子前些日子身子不适,今日看着气色倒是好了些。”

  “劳小姐挂心,已无大碍。”萧寒陵拱手落座,没多寒暄,开门见山,“今日冒昧打扰,是有件事,想请小姐,还有黄老先生相助。”

  “哦?”黄鹂在他对面坐下,亲手斟了杯茶推过来,“公子但说无妨。能帮得上忙的,鹂儿定不推辞。”

  “我有两个晚辈,”萧寒陵斟酌着词句,“是故人之后。她们的至亲……皆因我而殁。”他声音低沉了些,花厅里的光线似乎也暗了一瞬。“我愧对故人,无以为报,只能尽力护她们周全,教她们些安身立命的本事。如今基础已固,该为她们寻两件合手的兵器了。寻常货色,不足以防身,更不足以慰先人在天之灵。”

  他抬起眼,看着黄鹂:“听闻临川城中,最好的铁匠,掌握在几大商号手中,尤以黄家掌握的‘百炼坊’技艺最为精湛,且有门路能弄到上好的异铁。萧某想请小姐代为引荐,不惜重金,为这两个孩子,求两件真正的好兵刃。材料、工钱,萧某绝不含糊。”

  黄鹂静静听着,指尖在光洁的杯沿上缓缓划着圈。等他说完,她抬起眸子,那目光清亮,像是能照进人心里去。

  “故人之后……因公子而殁……”她轻声重复,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有一种深沉的思量,“公子重情重义,鹂儿佩服。为晚辈求兵刃,以慰先灵,亦是应有之义。百炼坊的薛师傅,确实是我黄家供奉的首席匠人,一手锻铁淬火的功夫,在这北地边城,算得上是头一份。寻常精铁,经他手出来,也能锋利几分。”

  她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柔和,却带上了几分商贾人家特有的精明与权衡:“只是,公子所求,怕不是‘锋利几分’这般简单吧?既要慰先灵,又要能防身,寻常镔铁、花钢,怕是入不了公子的眼。薛师傅手里,倒是存着些好料子,有从极北苦寒之地寻来的‘冰纹铁’,性极寒韧,打磨出的兵刃自带森然之气,专破内家真气;也有早年从西域商人手中重金购得的‘星陨砂’,熔入铁中,能使兵刃轻若无物,却又坚不可摧。只是这些料子,稀有难得,便是薛师傅自己,也舍不得轻易动用。”

  她看着萧寒陵,微微一笑:“不知公子,想要什么样的?又能出到什么价码?”

  这话问得直接,也实在。萧寒陵早有准备,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两人之间的紫檀小几上。那是一枚通体黝黑、非金非石、入手却温润沉实的令牌,正面阴刻着一个古篆的“利”字,背面是繁复的云纹——正是魏利留下的那枚玄铁指环,被他稍作改造成令牌样式,作为信物。

  “此物,是一位故友临终所托的信物。”萧寒陵声音平稳,眼底却有一丝极深的痛楚掠过,“凭此,可在江南‘利通’、‘达顺’等七家大商号,及帝都、北地三处秘密银窖,支取黄金五万两,或等价珍货。此外,这位故友在北地经营的几条隐秘商路,所有关窍、联络暗号,亦在其中。”

  他看着黄鹂骤然收缩的瞳孔,继续道:“材料,我要最好的。冰纹铁也好,星陨砂也罢,只要合用,不惜代价。工钱,按市价三倍给付薛师傅。此外,此次锻造一应花费,以及给黄家的‘引荐酬劳’,萧某另付纹银五千两。只求两件事:其一,兵器需绝对契合那两个孩子的体质心性,劳烦薛师傅务必亲自掌眼、量身打造;其二,此事需绝对隐秘,除薛师傅与黄小姐外,不得有第四人知晓兵刃最终式样、流向。”

  他顿了顿,补上最后一句,也是他最重的一句:“萧某如今落魄,身无长物,唯有此信物与几条商路,尚算有些价值。今日以此相托,既是酬谢,亦是……抵押。他日萧某若能有寸进,今日所欠黄小姐与黄老先生之情,必十倍偿之。若萧某不幸……此信物与商路,便尽归黄家所有,权作酬劳。”

  花厅里,死一般寂静。只有香炉里的青烟,笔直地向上飘着。五万两黄金!几条隐秘商路!还有那“利”字令牌背后可能代表的、更庞大的财富与人脉网络!这手笔,莫说打造两件兵器,便是买下小半个百炼坊也够了。而萧寒陵那句“他日必十倍偿之”的承诺,还有那“若不幸”之后、将全部身家相赠的决绝,更是重得让人心悸。

  黄鹂定定地看着几上那枚黝黑的令牌,又缓缓抬起眼,看向萧寒陵。这一次,她打量得更久,更仔细,仿佛要透过他平静的表面,看清底下那汹涌的、混杂着愧疚、责任、决绝与一丝深藏疲惫的复杂心绪。她看到了他眼中的血丝,看到了他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沉重,也看到了那沉重之下,某种不容动摇的执拗。

  良久,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竟似有一丝极淡的、说不清是怜悯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萧公子,”她开口,声音比方才更轻,也更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这份‘抵押’,太重了。重到……鹂儿有些不敢接。”

  萧寒陵心头一沉。

  却听黄鹂继续道:“不过,公子这份为故人之后、不惜倾尽所有的心意,鹂儿感受到了。家父常言,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公子今日是雪中求炭,鹂儿若只盯着那‘抵押’估价,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她伸出手,指尖并未触碰那令牌,只是轻轻将茶盏往萧寒陵面前又推了半分,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引荐薛师傅,调用库藏好料,安排隐秘锻造,这些事,黄家可以办。公子所提的酬劳,也不必那般重。黄金五千两,用作料钱工费,足矣。至于那几条商路……”她顿了顿,抬眼直视萧寒陵,“眼下时局纷乱,鹂儿一介女流,暂不敢贪图。公子先留着,或许日后,自有他用。”

  “只是,”她话锋又是一转,那温婉的眉宇间,掠过一丝属于商贾世家千金的锐利与精明,“鹂儿今日帮公子这个忙,是敬重公子为人,亦是结一份善缘。他日公子若真能东山再起,记得临川城中,黄家曾行过方便便是。若公子……真有不幸那一日,这信物与商路,黄家不敢全取,只求公子允诺,将来由我黄家,优先与公子指定的那两位晚辈,或其传人,洽谈合作之事。如何?”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有情有义,有舍有得。既全了萧寒陵的面子和急迫,又为黄家未来铺了一条可能的、更稳妥的路。她不贪眼前巨利,却要一个长远的、绑定的“优先”。这才是真正厉害的生意人,看得远,也押得准。

  萧寒陵深深看了黄鹂一眼,心中对这个女子的评价,又高了几分,也……更警惕了几分。他沉默片刻,缓缓点头:“小姐高义,萧某铭记。就依小姐所言。”

  “好。”黄鹂展颜一笑,如春花初绽,方才那股精明锐利瞬间敛去,又恢复了大家闺秀的温婉模样,“事不宜迟。公子可先将那两位姑娘的形貌特征、大致身高臂长、习武习惯、心性喜好,告知鹂儿。明日,我便安排薛师傅,在百炼坊后宅密室与公子一见,让他亲自为两位姑娘相看。材料,我也会让他将库中最好的几样取出,供公子挑选。”

  “有劳小姐。”萧寒陵再次拱手,这次,带上了几分真心实意的谢意。

  “公子客气了。”黄鹂起身,亲自送他到花厅门口,临别时,似不经意般轻声问道,“对了,还未请教,公子那两位晚辈,如何称呼?年岁几何?”

  萧寒陵脚步微顿,回头道:“一名吴捷,性情温婉坚韧,年十六。一名魏沁,心思沉静内敛,亦十六。”

  “吴捷……魏沁……”黄鹂轻轻念了一遍这两个名字,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只柔声道,“明日巳时,鹂儿在府门外等候公子,一同前往百炼坊。”

  离开黄府,走在回客栈的路上,春日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萧寒陵却觉得心头那块石头,并未轻松多少。兵器的事有了着落,可他欠黄家,尤其是欠黄鹂的这份“人情”,却实实在在地背上了。这“人情”不显山不露水,却比明码标价的五万两黄金,更让他觉得……沉。

  他抬头,望了望“悦来”客栈的招牌,又想到后院那两个正在苦练的丫头,还有她们逝去的至亲。

  罢了,沉就沉吧。有些债,活着,就得背。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迈步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