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屠宰事件(三)-《阳间镇物守则》

  从李仙姑那回来的第二天,周先生的父亲就快要到了时间。

  我们华夏人骨子里就有一种信念感。

  几乎所有在医院走到弥留之际的老人家,无论如何都会硬撑着一口气回家。

  医院如果感觉老人家不行了,也会让家属早点接回去,不要耽误时间。

  这叫落叶归根。

  而周先生一家把老爷子接回家,就打了电话给李仙姑。

  李仙姑早就准备好了所有东西,直奔周老爷子家中做法事。

  不过我没去。

  这场法事只是取一个形式而已。

  再加上李仙姑在那,我去不去都一样。

  但吊唁和摆酒席的时候我还是去了。

  我这人脸皮比较薄。

  好歹是认识一场。

  更何况这中间还有一个陈飞雪。

  当然,其实我完全可以不用去。

  但我不知道也就算了,知道了还不去,我认为是有点说不过去的。

  所以这单委托我一分钱没赚,还倒贴进去了一个丧礼金。

  吊唁的时候没有任何灵异现象发生。

  据李仙姑所说,老爷子对那场法事非常满意。

  甚至李仙姑还额外的帮周先生夫妇看了一下八字。

  然后告诉了老爷子,他们家是有后的,只是时候没到而已。

  所以老爷子最后走得没有遗憾,很安详。

  而在摆酒席的当天,原本是由周先生夫妇在每个桌上敬酒,以对来参加丧礼的人表示感谢。

  但那天周先生没有出现。

  我、陈飞雪、李仙姑,还有老邬,我们几人找遍了酒店,也没找到周先生的身影。

  打他电话是关机状态,打给了周先生工作的医院,得到的消息是周先生不在医院里。

  为了不让宾客们担心,整个酒席期间都是李仙姑、陈飞雪帮衬着周先生的妻子。

  对外就谎称周先生忧伤过度,在家中休息。

  而我和老邬则分头去找他。

  我去他们家,老邬则去周老爷子的坟墓。

  当我输入周先生妻子给我的他们家的密码时,反而是周先生来开的门。

  但当时周先生的状态有点不对劲。

  头发非常凌乱,整个脸和眼眶红得像出血。

  就连原本很干净的下巴,也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胡茬。

  同时他身上还有一股很浓烈的酒味。

  也不知道他一个人喝了多少。

  甚至连走路,都是歪东倒西的。

  看到他这种颓废的样子,我很明白,他太过伤心了。

  为了不让其他人担心,我给陈飞雪发了个短信,说周先生在家里。

  然后我就搀着周先生去了客厅的饭桌上坐着。

  饭桌上有一瓶已经喝了大半的红星二锅头。

  五十二度绿瓶子的那种。

  除了白酒之外,桌子上就只有一个盘子和一小块豆腐乳。

  令我有些惊讶的是,盘子里面什么美味的菜肴都没有。

  只有一小滩酱油,酱油上面放着一颗非常光滑的鹅卵石。

  我刚坐下,周先生就拿了个酒杯和筷子。

  然后给我倒上了一杯酒。

  最后跟我碰杯。

  或许同是男人的缘故,我很明白,在这种情况下说什么都是苍白的。

  唯有手中的酒,才是最好的情绪宣泄口。

  于是我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周先生没有问我怎么来了。

  我也没有问他怎么了。

  从进门到坐下,到一饮而尽杯中酒,这个过程里,我们谁都没有开口。

  我是一个好酒但不嗜酒之人。

  而白酒和古法米酒,都是我所偏爱的。

  可我从来没有喝过五十二度的二锅头。

  所以第一杯全闷下去的时候,我直接被这个酒冲到咳嗽、流眼泪。

  这个时候,周先生开口了。

  “喝不惯吧?我也喝不惯。”

  说话间,周先生又给我倒上了一杯。

  “作为一名外科医生,我严禁自己喝酒……”

  我没有回应他。

  这个时候让他自己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会更好。

  “但我今天就想试试,我爸年轻时爱的酒,爱吃的下酒菜……”

  “它到底是什么味道……”

  周先生也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这个酒,几块钱一瓶,小的时候更便宜……”

  “可那会儿穷啊……这一瓶,我爸能喝半个多月……”

  “……他的下酒菜……永远只有两个……”

  “一块石头……一小碟酱油……半块豆腐乳……”

  “小时候看他喝酒,他就夹着石头,在酱油里蘸一蘸,然后放在嘴里……慢慢嗦着味道……”

  说到这里,周先生也夹着鹅卵石,闭着眼嗦着。

  我还是没有说话。

  但我知道,接下去的会让当时还很年轻的我,亲身体会一个中年男人的心酸与伤感。

  “那时候穷啊……鸡蛋啊、鸭蛋啊,不是买不起……是他不舍得买……”

  “他说要多省点钱……让我读一个好大学……”

  我端起酒杯,跟他碰了杯。

  仰头。

  我们俩再次一饮而尽杯中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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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豆腐乳……是他最硬的下酒菜……”

  “但他也舍不得吃……每次只夹这么一小块……”

  “一顿酒喝完……豆腐乳还能剩下很多……”

  我给他倒满一杯酒,自己也倒满了。

  “然后他就抿一小口酒……再夹一点点豆腐乳……再抿一小口酒……”

  “剩下的豆腐乳……就给我吃……”

  “他从装豆腐乳的坛子里……毞出一些油……给我拌饭……”

  “他说‘儿子……豆腐乳拌饭……好啊……’”

  我和他都用筷子尖夹了一点豆腐乳,放在嘴里抿着滋味。

  “我买不到他吃那种豆腐乳……我觉得……这个,没有我爸买的好吃……”

  周先生的眼角流下泪来,他自己却不自知。

  而我,或许当时没有到那个年龄,也没有经历过他所经历的事情。

  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喉咙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梗着。

  鼻头也泛起了酸,眼睛里也噙满了泪水。

  “我妈走得早……我爸打两份工……白天杀猪……晚上还要做零工……”

  “我刚上高中……不懂事……学习呢也不好……”

  “后来终于出事了……和人打架……把人鼻梁骨打断了……我爸赔了很多钱……”

  “从那以后,他休息……还要去工地上扛水泥……”

  “回来累了……就喝两杯酒睡觉……”

  “他说喝完酒睡觉……睡得最舒服……”

  我们闷下了第三杯酒。

  “那次之后……我懂事了一些……劝他……劝他不要再这么辛苦了……我会……我会好好读书,考一个好大学……”

  “他就问我,长大之后想做什么……”

  “我说我想当老师……那个时候我认为……老师很赚钱……”

  “他就说,当老师没有做医生赚钱……”

  “我说……好!我长大了要当医生!”

  “他还说,如果将来他病了……他的儿子是个医生……能治……”

  我一边倒酒,一边开口了。

  “你成功了。”

  他嗦了一口鹅卵石。

  “是啊,我成功了……可是我……我没有时间陪他……我也……也治不好我爸的病……”

  这一次,我们没有再一饮而尽眼前的酒。

  但他的情绪也终于完全释放了出来,捂着脸嚎啕大哭,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知道,这些话他不可能会和妻子去说。

  倒不是和枕边人不亲近。

  而是对于男人来说,这些话可以和一个陌生人吐露,但面对至亲之人反而说不出口。

  我,就是此刻最好的陌生人。

  这一顿酒下来,周先生已经醉倒不省人事了。

  但他的眼角的泪水,却没有停止流下。

  这件委托,没有任何的鬼事。

  但却比我以往做过的所有委托,更让我记忆犹新。

  以至于当天喝醉的对话,我都记着很多。

  我记得那时候我也喝得差不多了。

  我跌跌撞撞地把他扶到了床上。

  然后强撑着最后一丝意识,打了一辆车。

  至于最后我是怎么回自己家里的,我不清楚了。

  好像男人都有这样的“超能力”。

  不论在外面喝成什么样子,总会留下最后一丝清醒回家。

  到最后,大概一年半之后,我因为胃穿孔去了医院,碰到了周先生。

  他告诉我,他已经从悲伤里走出来了。

  并且他的妻子也生了个女儿。

  他以他父亲最爱那道豆腐乳下酒菜,给孩子取了个小名,叫“豆豆”。

  再后来,我偶然间知道了一首歌。

  而这首歌,也成了这件委托的背景音乐。

  是陈奕迅的《月黑风高》。

  这首歌我也单曲循环了很多年。

  一开始我看到歌名,以为会是一个黑暗抑郁风格的歌曲。

  可听过之后却发现歌词写的非常感人、非常温暖。

  但在其中却也透露出些许的无奈、和伤感。

  每次看到这首歌的歌词,我就会想起周先生这个委托。

  “谁知他说开完车,还要替一整栋大厦扫地才休息……”

  “如果能多挣几个钱,让儿子上大学,没关系……”

  “他还说,没关系,再困也没有问题,只要下一代了不起……”

  “他笑着说,从来没念过书,只懂得出卖劳力……”

  “所以才希望他儿子将来能行医,有出息……”

  “他说已经大年纪,开着车,右手有一点麻痹,没问题……”

  “后天有医生做儿子,每次想到这里,就欢喜……”

  我知道这首歌其实不完全是歌颂父亲。

  更多的是在反讽当下遇到一些小事就唉声叹气,陷在困境中却表现的无能为力的年轻人。

  但我想说的是。

  我承认,父母很多时候会忽视子女的感受和想法,子女也同时无法理解父母的一些行为。

  我也承认父母虽然嘴上不说,但生活中还是会默默为我们付出很多。

  我做这么多个委托,也算是见了各种家庭。

  有全家在单位里工作,有稳定收入的。

  有家里经商很厉害,不缺钱的。

  也有一家三口全靠一份工资生活的。

  甚至还有夫妻两人的工资都不够供孩子上学的。

  不是每个父母都会有一份体面的工作。

  他们有可能是扫马路的工人、工厂里的杂工,甚至是捡废品的拾荒者。

  但即使自己过得很苦,却没有表现出无能为力。

  反而他们都在认真工作,希望子女能过得更好一点。

  我倒不是想要歌颂这种自我牺牲式奉献,也不是想要进行所谓的道德绑架。

  我只是想说,做父母的,在尽力完成自己的使命。

  而我们做子女的,就算能力上有所不足,但最起码的孝道一定要谨记在心。

  我曾经做过一个委托,委托人是一个有孝心却行孝不当的人。

  或者说,他对行孝的理解有偏差。

  他认为对父母行孝,就是要赚很多钱,买大房子给他们住,有更好的条件为他们养老。

  于是他半生都在大城市里打拼,十多年没有回过家。

  可他的父母没能等到他赚到大钱就双双病逝。

  由于死后还放不下心儿子,不肯离去。

  我帮他镇走他父母,他追悔莫及。

  他也终于懂了一句话,可是已经晚了。

  “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