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未竟之言-《宋慈破疑案》

  德子的葬礼很简单。一口薄棺,几铲黄土,一块木牌。周氏哭晕过去好几次,都是街坊邻居帮着料理的后事。

  安程出了十两银子——那是他攒了半年准备修铺子的钱。周氏不肯收,安程硬塞给她:“给孩子买块好点的墓地,再给自己留点过日子的钱。”

  周氏哭着接了。安程心里却明白,十两银子换不回一条命,也弥补不了什么。

  从坟山回来,安程直接去了衙门。

  宋慈正在审一桩盗窃案,听说安程有急事求见,便让宋安带他到后堂等。半个时辰后,宋慈进来,看见安程魂不守舍的样子,眉头微皱。

  “安程,出什么事了?”

  安程站起身,声音发颤:“大人……三年前马氏的案子……可能有隐情。”

  宋慈的心一沉。他示意安程坐下:“慢慢说。”

  安程把德子临死前说的话复述了一遍——从“我看见有人从你家出来”,到“不是他”,到最后的“肉铺钩”。

  宋慈听完,沉默了很久。

  德子的这几句话,确实蹊跷。

  “不是他”——这个“他”,指的是谁?冯烨?徐小震?还是林峰?

  “肉铺钩”——马氏的人头确实挂在徐小震的肉铺钩上,这是冯烨供认的。德子提这个做什么?

  “这个德子,”宋慈开口,“你确定他神志清醒?”

  “清醒。”安程点头,“他虽然病重,但说话条理清楚。而且……而且他说他三年前见过我,就在衙门门口。这说明他记得三年前的事。”

  宋慈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三年前马氏的案子,是他亲自审的。冯烨认了罪,供词清楚,证据链完整。徐小震的案子虽然是个意外,但和冯烨的案子没有直接关系。

  可现在,突然冒出个德子,临死前说了这么几句没头没尾的话……

  “大人,”安程的声音带着哀求,“能不能……能不能重新查查?万一……万一真有什么隐情呢?”

  宋慈看着他。这个三年前失去了妻子的男人,眼睛里又燃起了希望——或者说,是执念。他不甘心,不相信案子就这么结了。他想知道真相,想知道妻子到底为什么而死。

  可有时候,真相并不如人愿。

  “安程,”宋慈缓缓开口,“你可知道,重查旧案意味着什么?”

  安程愣了一下。

  “意味着要把三年前的证据、证词、证人,全部重新梳理一遍。”宋慈说,“意味着要重新审问冯烨——虽然他死了,但他的家人、徒弟、邻居,都要重新问。意味着要重新开棺验尸——如果必要的话。”

  他顿了顿,看着安程的眼睛:“最重要的是,意味着你要重新经历一次三年前的痛苦。你确定……你能承受吗?”

  安程的脸色白了。他想起马氏下葬那天,想起开棺看见她尸骨时的样子,想起那些日夜以泪洗面的日子……

  那些痛苦,他好不容易才熬过来。

  可现在,他要亲手把它们挖出来吗?

  “大人,”安程的声音发抖,“我……我只是想知道真相。马氏……她死得不明不白。如果……如果真有什么隐情,我不能让她……让她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宋慈叹了口气。他能理解安程的心情。可作为提刑官,他不能凭几句临死之言就重查旧案。他需要更确凿的证据,更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

  “安程,你先回去。”宋慈说,“本官会派人去查德子的底细,看他三年前到底在做什么,和这个案子有没有关联。至于重查旧案……等有了眉目再说。”

  安程还想说什么,可看见宋慈的眼神,知道再说也无益。他站起身,行了个礼,默默退下了。

  宋慈一个人在书房里坐了很久。他叫来宋安:“去查周德,也就是德子。查他三年前的行踪,查他和马氏、冯烨、徐小震有没有关系,查他那天晚上到底看见了什么。”

  “是。”宋安迟疑了一下,“大人,您真觉得……这案子有隐情?”

  宋慈摇摇头:“不知道。但德子临死前的话太蹊跷,不能不查。”

  “可冯烨已经认罪了……”

  “认罪不代表一定是真凶。”宋慈打断他,“本官审案这么多年,见过太多屈打成招的,也见过太多顶罪认罪的。冯烨认罪的时候,确实痛快,可你想过没有——他为什么会认罪?是因为证据确凿,还是因为……他知道不认罪会死得更惨?”

  宋安愣住了。

  “去查吧。”宋慈摆摆手,“小心些,别打草惊蛇。”

  宋安领命去了。宋慈走到窗前,看着院子里的老槐树。树叶绿得发亮,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三年了。

  他以为这个案子早就结了。可现在,一具新死的尸体,几句临死之言,又把一切拉回了原点。

  命运,真是讽刺。

  * * *

  安程回到鞋铺,小安正在后院和阿福学写字。看见他回来,小安跑过来:“爹,你去哪儿了?”

  安程摸摸他的头:“去衙门了。”

  “衙门?”小安歪着头,“是不是又出案子了?”

  安程的心一痛。孩子还小,不该知道这些。他勉强笑了笑:“没有,就是去问问以前的事。”

  小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跑去写字了。

  安程坐在铺子里,看着马氏的牌位,心里乱成一团。宋慈的话在他脑子里回响——重查旧案,意味着重新经历痛苦。

  他害怕。

  可他又不甘心。

  如果德子真的看见了什么,如果马氏的死真的另有隐情……那他这三年来的愧疚和悔恨,算什么?他对林峰的恨,对冯烨的恨,又算什么?

  “掌柜的,”阿福走过来,小心翼翼地问,“您没事吧?”

  安程摇摇头:“没事。阿福,你跟我说实话——三年前,马氏出事那天晚上,你有没有看见什么?”

  阿福愣了一下。他是马氏出事后第二年才来当学徒的,对三年前的事并不清楚。

  “掌柜的,您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就是……就是觉得不对劲。”安程的声音很低,“德子临死前说的话,让我……让我觉得,那晚的事,可能没那么简单。”

  阿福沉默了一会儿,说:“掌柜的,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您现在有小安,有铺子,日子好不容易好起来,何必……”

  “我知道。”安程打断他,“可我做不到。马氏……她死得太冤了。如果……如果真有什么隐情,我却不去查,我这辈子都不会安心。”

  阿福叹了口气,不再劝了。

  傍晚,林峰来了。

  他是听说了德子的事,特意过来的。三眼井胡同离布庄不远,街坊都在议论,说安掌柜出了十两银子给德子办后事,说德子临死前跟安掌柜说了什么秘密。

  林峰心里那股不安又涌了上来。他必须见见安程,问清楚德子到底说了什么。

  “安哥。”他站在铺子门口,声音很轻。

  安程抬起头,看见他,脸色沉了下来:“你来干什么?”

  林峰走进去,关上门:“我听说……德子临死前,跟你说了一些话。”

  安程盯着他:“你怎么知道?”

  “街坊都在传。”林峰说,“安哥,他到底说了什么?”

  “跟你没关系。”

  “跟我有关系。”林峰的声音提高了,“如果……如果他的死,跟三年前的事有关,那就跟我有关系。安哥,我知道我没资格求你什么,可我……我想知道真相。”

  安程看着他。三年了,林峰变了。不再是那个油头粉面、说话轻浮的布庄掌柜,而是一个脸色苍白、眼神沉静的男人。那三十杖和一年的牢狱,在他身上留下了永久的印记。

  “德子说,”安程缓缓开口,“三年前七月十三晚上,他看见有人从我家出来。”

  林峰的心跳停了。

  “他还说,”安程盯着林峰的眼睛,“不是他。”

  林峰的脸色白了。他明白安程的意思——德子看见的那个人,不是冯烨。

  那会是谁?

  “安哥,”林峰的声音发抖,“你怀疑……怀疑我?”

  “我不知道。”安程摇摇头,“但德子看见了,他说不是冯烨。那除了冯烨,那天晚上还有谁会从我家出来?”

  “可我真的没去!”林峰急道,“我发誓!那天晚上我吃了药就睡了,一步都没踏出过铺子!”

  “谁能证明?”

  林峰答不上来。三年前审案的时候,他就拿不出不在场证明。现在三年过去了,更不可能有。

  “安哥,你相信我……”林峰的眼圈红了,“我再混蛋,也不可能杀人。马氏……马氏是我嫂子啊……”

  安程看着他的眼泪,心里那股恨意又涌了上来。可恨意里,又夹杂着一丝疑惑。

  如果林峰说的是真的,那德子看见的人是谁?

  如果不是林峰,也不是冯烨,那会是谁?

  总不会是马氏自己走出来吧?

  “安哥,”林峰擦了擦眼泪,“德子……还说了什么?”

  “他说了三个字,”安程一字一句地说,“肉铺钩。”

  林峰愣住了。肉铺钩?徐小震的肉铺钩?马氏的人头就是挂在那里的。

  “什么意思?”他问。

  “我也不知道。”安程苦笑,“可能就是胡话吧。一个快死的人,能说出什么明白话?”

  可林峰不这么想。他脑子里快速闪过一些片段——冯烨认罪时的痛快,徐小震认罪时的崩溃,德子临死前的眼神……

  这些碎片,好像能拼出点什么。

  “安哥,”他忽然说,“你有没有想过……冯烨可能不是凶手?”

  安程的心一紧:“什么意思?”

  “冯烨认罪太痛快了。”林峰说,“他一个皮匠,胆子再大,杀了人也不该那么镇定。而且……而且他为什么要割下马氏的头?如果只是想灭口,一刀捅死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

  安程的背脊发凉。这些问题,三年前他也想过,可当时案子结了,他也就没再深究。

  现在被林峰这么一说,确实蹊跷。

  “那你的意思是……”

  “我不知道。”林峰摇摇头,“我就是觉得……这个案子,可能没我们想的那么简单。”

  两人陷入了沉默。铺子里很暗,只有一盏油灯跳动着微弱的光。外面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悠长而凄凉。

  安程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一个迷宫里。走了三年,以为走出去了,却发现又回到了起点。

  而且这次,连路标都没有了。

  “林峰,”他开口,“如果……如果重查这个案子,你愿意作证吗?”

  林峰愣了一下,然后重重地点头:“愿意。只要能查清真相,我做什么都愿意。”

  安程看着他,心里那股恨意,又淡了一些。

  也许,林峰真的改了。

  也许,他真的知道错了。

  可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真相。

  “你先回去吧。”安程说,“等宋大人的消息。”

  林峰点点头,起身要走。走到门口,他回过头:“安哥,不管结果如何,我……我对不起你。”

  安程没说话,只是挥了挥手。

  林峰走了。安程一个人坐在铺子里,看着马氏的牌位,看了很久。

  “马氏,”他轻声说,“你等着。我一定……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不管多难,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

  他都要知道真相。

  窗外的风吹进来,吹得油灯的火苗摇晃不定。

  像人心,也像命运。

  永远在变,永远捉摸不透。

  可总有人,想要抓住那一丝光亮。

  哪怕最后,抓住的只是一把灰烬。

  安程吹熄了灯,和衣躺在小安身边。

  儿子睡得很熟,小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安详。

  安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心里涌起一股力量。

  为了马氏,也为了小安。

  他必须走下去。

  不管前面是深渊,还是火海。

  他都得走下去。

  因为这是他的命。

  也是他的债。

  他欠马氏的,欠这个家的,欠自己的。

  必须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