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不灭的星点-《霜雪行,龙风一战定江山》

  饥饿和寒冷,是两种最擅长消磨意志的力量。它们像无形的锉刀,一点点磨去人思考的能力,只剩下最原始的、对温饱和热源的渴望。当那点渴望也得不到满足时,人就会像燃尽的余烬,慢慢冷却,僵直,最终与身下的土地、周围的冰雪融为一体。

  磨药人不知道自己在雪地里走了多久。他尽量避开空旷地带,沿着山石的阴影,贴着干枯的灌木丛移动。身上的破棉袍早已被雪水和汗水浸透,又冻成一层硬壳,每一次动作都带来刺骨的摩擦和束缚感。脚上的破靴子裂了口,雪粉灌进去,化成冰水,刺痛着早已麻木的脚趾。每一次呼吸,冰冷的空气都像刀子一样刮擦着喉咙和肺叶,呼出的白气迅速凝结在眉毛、睫毛和破烂的兜帽边缘,结成细小的冰棱。

  他必须找到食物,找到柴火,否则洞里那两个人,绝对熬不过今晚。他自己,也快熬不住了。

  眼前开始出现重影。灰白的雪,黑色的岩石,枯槁的树干,都在视野里微微晃动、扭曲。耳朵里嗡嗡作响,那是血液流动和心跳过速的声音,也是身体在发出最后的警告。他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刺痛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瞬。

  不能倒在这里。倒下,就再也起不来了。

  他凭着残存的模糊记忆和对地形的本能判断,摸索着向一处背风的山坳走去。那里似乎有几棵枯死的老树,或许能找到些可用的枯枝。运气好的话,也许能在树下找到些松鼠或别的什么小兽废弃的洞穴,掏摸出点过冬的存粮——几颗干瘪的松子,或者一点草籽。

  然而,现实总是比希望更残酷。

  老树是找到了,但早已被更早的逃难者或饥饿的野兽剥光了所有可用的树皮和细枝,只剩下光秃秃的、被冻得开裂的主干,坚硬如铁,根本无法徒手折断。树下积着厚厚的雪,他用一根捡来的粗树枝费力地扒开,冻土坚硬,只有几根深埋在土里的、早已腐烂的树根,和一些冻僵的虫壳。

  没有食物。没有柴火。只有无边的、令人绝望的白色和寒冷。

  磨药人靠着冰冷的树干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里火辣辣的疼痛。饥饿感已经变成了胃部一阵阵的、空虚的抽搐。寒冷从四肢百骸侵入,一点点带走身体里最后的热量。他感觉自己的思维正在变得迟钝,眼前阵阵发黑。

  难道……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他想起了山洞里那个只剩一口气的人。想起了那少年惊恐又绝望的眼睛。想起了战场上的血色,想起了同袍们最后的怒吼和推他离开时决绝的眼神。他们将最后生的希望,压在了他身上。他们用命换来的这条“出路”,难道就要断送在自己手里?

  不。

  一股极其微弱的、却异常执拗的力量,从他心底最深处挣扎着涌起。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扫视着周围。雪,树,岩石……等等!

  他的目光,定格在几块巨大的、相互倚靠的岩石底部。那里的积雪被岩石挡住,似乎比其他地方薄一些,隐约露出下面深色的地面。而在岩石与地面交接的缝隙里,他似乎看到了一点……不一样的暗褐色?

  那不是泥土的颜色,也不是岩石的颜色。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连滚带爬地扑到那岩石缝隙前,不顾手指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疯狂地扒开表层的浮雪和碎冰。积雪不厚,下面是一层潮湿的苔藓和腐殖土。而在那苔藓之间,在岩石缝隙最深处,紧贴着冰冷的石壁,生长着几丛极其低矮的、紧贴着地面的植物。

  叶子极小,呈暗沉的灰绿色,边缘带着不明显的锯齿,表面覆盖着一层几乎看不见的、类似霜花的白色茸毛。在这万物凋零的严冬,在这冰雪覆盖的岩石缝里,它们竟然还顽强地存活着,虽然看起来萎靡不振,但确实是活的!

  磨药人的呼吸骤然停顿了一瞬,随即变得更加粗重。他认识这种植物!它没有正式的名字,在极其偏僻的山野,只有最老练的采药人或猎户,才可能知道它的存在。他们叫它“石缝青”,或者更通俗一点——“冻不死”。它本身没什么大用,不能吃,性极寒,但它的根茎,在特定情况下,经过简单炮制,有微弱的镇痛、清热、缓解伤口红肿的效用,更重要的是,它能在几乎没有营养的极端环境里存活,本身就意味着一种极其顽强的生命力。

  他颤抖着伸出手,极其小心地,用指甲掐断几片最嫩的灰绿色小叶,又用手指一点点抠挖,挖出几小段细如发丝、却坚韧异常的灰白色根须。他没有贪心,只取了大约三分之一的植株,留下大部分,让它还能继续生长。

  将这点微不足道的、带着泥土和冰雪气息的“收获”紧紧攥在手心,那一点点冰凉湿润的触感,却仿佛带着某种微弱的热流,注入了他的身体。还不够,远远不够。但这至少是“药”,或许能帮洞里的人多撑一会儿。

  他挣扎着站起来,目光继续在岩石缝隙周围逡巡。枯枝……必须找到枯枝。他的视线扫过岩石上方,那里似乎有些干枯的、垂挂下来的藤蔓……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的风,从岩石的另一侧吹来,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清淡的草木燃烧后的气息,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微腥的湿气。

  磨药人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他像一只受惊的野兽,猛地缩回岩石阴影里,屏住呼吸,侧耳倾听。不是洞里那个方向!是另一边!

  有其他人?是搜山的官兵,还是……

  他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腔。他死死咬住牙关,强迫自己冷静,小心翼翼地,从岩石边缘,探出一点点视线,朝风吹来的方向望去。

  大约百步之外,另一处更低矮的、被大量积雪覆盖的乱石堆后,隐约有一缕极其淡薄的、几乎透明的青烟,袅袅升起,迅速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如果不是他恰好在这个角度,如果不是那阵风,根本不可能发现。

  那里有人生火!而且,似乎很小心,用了极少、极干的燃料,烟才这么淡。

  是敌是友?

  磨药人不敢确定。但他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绝对没有能力去探查,更别提对抗。不管是谁,他现在最该做的,就是立刻离开,带着手里这点“石缝青”,回到山洞。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缕青烟升起的方向,将那个位置死死记在心里,然后,不再犹豫,用尽全身最后的气力,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往回走。这一次,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更加艰难。身体的疲惫和寒冷达到了顶点,每一次迈步都像拖着千斤巨石。手里的“石缝青”被他捂在胸口,用体温勉强保护着那一点可怜的鲜火。

  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的嗡嗡声越来越响。他知道,自己随时可能倒下。他只能凭着顽强的意志和对方向的模糊记忆,机械地挪动着双腿。

  不能倒……洞里……还有人等着……

  就在他感觉最后一丝力气也要耗尽,视线彻底模糊的前一刻,他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被枯藤和积雪半掩的洞口裂缝。

  到了……

  他双腿一软,几乎是滚爬着扑到了裂缝前,用肩膀顶开枯藤,挤了进去。

  山洞里,比他离开时更冷,更暗。那少年依旧蜷缩在干草堆上,似乎睡着了,又似乎只是虚弱得无法动弹。躺着的“阿叔”依旧无声无息。

  磨药人背靠着冰冷的石壁滑坐在地,剧烈地喘息着,好半天,才缓过一口气。他艰难地从怀里掏出那几片“石缝青”的叶子和根须,又摸了摸,从贴身最里层,掏出一个用油纸紧紧包裹、只有指甲盖大小、硬得像石头的一小块粗盐——这是他最后的储备,用来在极端情况下补充体力,一直没舍得用。

  “醒醒……”他嘶哑着喉咙,对那少年喊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少年一个激灵,猛地坐起,看到是他,黯淡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点光彩,连滚爬爬过来:“你、你回来了!找、找到吃的了吗?”

  磨药人摇摇头,将手里的“石缝青”和那小块粗盐递过去:“把这个……叶子捣烂,根须和这点盐,用雪水化开一点,喂给他……一点点,润润嘴唇和喉咙就好……剩下的水,你自己也喝一点。”

  少年的目光落在那些灰绿色的叶子和灰白的根须上,又看了看那一点点粗盐,眼中光彩迅速黯淡下去,但还是接了过去,默默地点点头,找到那块用来捣药的扁平石头,开始费力地捣弄那几片可怜的叶子。

  磨药人看着他,又看向躺着一动不动的人,低声道:“外面……西边那片乱石堆后面……好像有别人……生了火,烟很淡……不知道是谁……”

  少年捣药的手一顿,脸上血色褪尽,惊恐地看向洞口方向。

  “别怕……”磨药人喘了口气,“他们应该没发现这里……但这里,不能久待了……等他稍微……稍微能喝下点水,我们必须走……往更深的山里走……”

  少年咬着嘴唇,用力点了点头,继续捣药。很快,一点微薄的、带着古怪青草气的汁液被捣了出来。他小心地将那点汁液混入融化的雪水中,又用指甲小心翼翼地从盐块上刮下几乎看不见的一点点粉末溶进去。然后,他跪到“阿叔”身边,用一块相对干净的布角,蘸着那微温的、带着咸涩和草腥气的混合液体,一点一点,极其耐心地,润湿着那干裂起皮、颜色乌紫的嘴唇。

  昏迷中的人,似乎对嘴唇的湿润有了些微反应,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少年眼中瞬间涌上泪水,更加小心地,用布角蘸着水,轻轻碰触那紧闭的牙关,试图让一点点液体渗进去。

  磨药人靠在石壁上,看着这一幕,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他闭上眼,强迫自己保持一丝清醒。必须尽快恢复一点体力,然后离开。西边乱石堆后的烟……是敌是友?是同样逃亡的散兵游勇,还是伪装过的朝廷斥候?如果是后者,那这里就太危险了。

  山洞外,天色又暗了下来。短暂的冬日白昼即将过去,漫长而酷寒的夜晚即将来临。风从裂缝灌入,发出呜呜的悲鸣,像是无数亡魂在不甘地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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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此刻,在那片被磨药人发现的、冒着极淡青烟的乱石堆后,又是另一番景象。

  这里显然是一个比那狭窄山洞更宽敞、也更隐蔽一些的天然岩穴。穴内生着一小堆火,火势被严格控制,用的燃料是某种燃烧时烟极少、热量却不错的黑色石块(可能是某种劣质的煤精或特殊的炭木)。火堆旁,围着五个人。

  正是那刀疤脸小队长和他的四名斥候部下。他们并没有走远,在扩大搜索范围无果后,选择了这个相对背风、隐蔽的岩穴暂时休整,烤火取暖,恢复体力,也等等看是否有其他搜索小队或上面的新命令。

  “头儿,那对采药人,真就那么算了?”年轻兵卒啃着一块硬饼,含糊地问。

  刀疤脸小队长用树枝拨弄着火堆,火星噼啪溅起。“记下位置了。等轮换的人过来,或者找到更有价值的线索再说。现在我们的任务是找到‘可能’的踪迹,不是跟两个快死的人耗。”他顿了顿,眼神锐利,“不过……那伤,总让我觉得有点怪。不全是摔伤。”

  “您是说……”

  “说不清。等回头,带个懂行的人看看就知道了。”小队长不想多说,转移了话题,“都抓紧时间休息,一个时辰后,我们往北边那个山梁摸过去。那里据说有几个猎户废弃的长期窝棚,得去看看。”

  岩穴内安静下来,只有火堆燃烧的细微声响和外面隐约的风声。

  他们不知道,就在他们暂时栖身的岩穴斜下方,直线距离不过百步的那个狭窄山洞里,正藏着他们此行的终极目标,以及两个拼死守护着最后一点星火的、濒临绝境的人。

  而更远处,皇帝所在的戍堡,新的命令已经通过驯养的迅鹰,传达到了山中几支搜索队的头领手中。命令措辞更加严厉,要求扩大搜索范围的同时,对任何可疑的、近期有人活动痕迹的地点,无论多么微小,都必须进行“破坏性探查”——即掘地、拆毁遮蔽物、甚至动用少量符箓或法器进行探测,确保没有任何隐藏空间。

  同时,另一道命令也悄然下发:对附近所有已知的山民村落、猎户聚集点,进行二次、甚至三次排查,重点核实近期是否有陌生人员投宿、采购物资,或村落中是否有人“失踪”。鼓励举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一张更大、更密、也更残酷的网,正在这风雪群山之中,无声而坚定地收紧。

  山洞内,少年终于喂完了那一点点混合着“石缝青”汁液和盐分的雪水。昏迷中的人似乎安稳了极其微小的意识。少年自己也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将破碗里剩下的一点点水喝掉。那两块硬饼,他掰了一小角,泡在最后一点雪水里,化成糊,自己勉强咽下,更多的,他小心地用布包好,塞进怀里,想留给“阿叔”和刚刚回来的磨药人。

  魔药人闭着眼,似乎睡着了,但身体依旧紧绷。他在抓紧每一分每一秒恢复体力,也在脑海中拼命回忆着这附近更深远、更崎岖、可能连猎户都很少去的山势地形。必须找一个更安全、至少能让他们多藏几天的去处。水源,遮蔽,最好还能有点潜在的食物来源……

  时间,在寒冷、饥饿、伤痛和无处不在的危机感中,一点点流逝。

  外面的天色,彻底黑透了。只有雪地反射着微弱的、不知来自何处天光或星光的惨白。

  山洞里,那点微弱的、属于三个濒死之人的生命气息,如同风中的残烛,顽强地摇曳着,不肯熄灭。

  而在西边那片乱石堆后的岩穴里,火光映照着五张同样疲惫、但带着任务在身的冷硬面孔。他们休息得差不多了,该出发了。

  命运的弦,在这寂静的雪夜山岭中,绷得越来越紧。

  谁,会在下一阵风中,率先被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