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战果与质疑-《血战太行:抗日风云录》

  一九三八年,八月,立秋。

  “风语小队”是在两天后的黄昏,才拖着残破的身躯,回到了古刹营地。

  他们看起来就像一群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乞丐。

  陈虎,那头黑熊般的汉子,眉毛和头发被燎掉大半,身上满是爆炸后的灼伤和擦伤。王麻子,那只“鬼”,一向干净利落的绸衫被硫磺泉的水泡得发了臭,脸上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

  林远山,背着那支伤痕累累的毛瑟,右臂的衣服被血(赵铁柱的)和泥(他自己的)凝固成了硬壳。

  而小石头,是被陈虎背回来的。他的右脚踝肿得像个紫色的馒头,高烧不退,一路都在说胡话。

  “白鹿!白鹿!快!”

  陈虎的吼声惊动了整个营地。

  老魏和那些刚从“黑风口”佯攻战中撤回来的主力部队,正聚在院子里,兴奋地清点着战利品。

  当他们看到“风语小队”这副惨状时,欢呼声戛然而止。

  “妈的……你们……”老魏冲了上来,当他看到陈虎背上的小石头,又看到林远山那张没有血色的脸时,他的心猛地一沉,“赵……赵铁柱呢?”

  林远山没有说话。

  陈虎缓缓地,将小石头放在了白鹿(她第一个提着医疗箱冲了出来)面前的门板上。

  “赵大哥……他……”陈虎的声音嘶哑,“他为了救林远山,伤了右臂……现在,在后方医院,截……截肢了。”

  “他妈的!”陈虎这个近一米九的汉子,忽然一拳砸在地上,眼圈红了,“那帮狗日的‘猎犬’!老子总有一天……把他们全炸上天!”

  老魏僵在原地,半天没说出话来。

  “三岔桥呢?”他颤抖着问。

  “炸了。”林远山言简意赅,他走到墙角,开始拆解他的毛瑟枪,“炸成了碎片。”

  “好……好……”老魏的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炸了就好……铁柱……铁柱他……值了。”

  胜利的喜悦,被赵铁柱重伤的消息冲淡了。

  但“三岔桥”被炸毁,依旧是晋察冀军分区自“青石岩”拔点以来,最大的一场胜利。

  日军在同蒲线上的运输,至少要瘫痪半个月。

  “风语小队”——这支刚成立就几乎被打残的队伍——一战成名。

  林远山的名字,也第一次,从“五台山幽灵”这个野路子称谓,变成了“神枪手”。

  但质疑,也随之而来。

  当晚,庆功宴(其实就是缴获的罐头和土烧酒)。

  主力部队的战士们,围着陈虎,听他唾沫横飞地讲述着如何在桥墩下安装炸药,如何被军犬追杀,如何从“阎王口”反向突围。

  “……那狗日的少尉,”陈虎喝得满脸通红,“就站在悬崖顶上!老子绕到他屁股后面,‘砰’一枪!直接送他下去见了阎王!”

  “好!”战士们大声喝彩。

  “陈虎大哥是条汉子!这才是打鬼子!”

  “咱们主力连在‘黑风口’,也拼光了两个班!那才叫一个惨烈!”

  酒过三巡,一个在佯攻战中胳膊上挂了彩的老兵(外号“老黑”),端着一碗酒,晃晃悠悠地走到了院子另一头。

  林远山正独自坐在阴影里,用一块鹿皮,擦拭着那具蔡司瞄准镜。

  他没喝酒。他只是在等白鹿给小石头换完药。

  “喂。”

  老黑打了个酒嗝,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戳了戳林远山的肩膀。

  “你就是那个……‘神枪手’?”

  林远山抬起头,那双狼一样的眼睛在黑暗中泛着冷光。

  “听说,”老黑的语气带着浓浓的讥讽,“我们主力连在‘黑风口’跟鬼子拼命的时候,你在两公里外……看戏?”

  “听说,陈虎在桥下差点被狗咬死的时候,你……也趴在山上?”

  林远山缓缓地放下了瞄准镜。

  “你到底……开了几枪?”老黑凑近了,满嘴酒气,“五枪?还是六枪?”

  “老黑!你他娘的喝多了!滚回去!”

  一声暴喝!陈虎猛地站了起来,他那巨大的阴影将老黑笼罩。

  “我没喝多!”老黑梗着脖子,也吼了回去,“陈虎!你是英雄!我服你!但我不服他!”

  他指着林远山。

  “咱们弟兄,是用命,用刺刀,一寸一寸往前拱!他呢?!他凭什么?!就凭他会躲?!躲在八百米外放冷枪,算什么本事?!那是缩头乌龟干的活儿!”

  “你他娘的再说一遍?!”

  陈虎的暴脾气瞬间被点燃了。他一把揪住了老黑的衣领。

  “我说错了吗?!”老黑也急了,“我们流血的时候,他在哪?!赵铁柱断手的时候,他又在哪?!他就是个……”

  “你闭嘴!”

  陈虎那砂钵大的拳头,就要砸下去。

  “陈虎。”

  林远山站了起来。

  他按住了陈虎那只即将挥下的、青筋暴起的手臂。

  “他没说错。”林远山的声音很平静。

  陈虎和老黑都愣住了。

  “你们不信我,”林远山环视四周,那些刚才还在欢呼的战士,此刻都用一种复杂的、混杂着“敬畏”和“怀疑”的眼神看着他,“……是因为你们看不懂。”

  “看不懂?!”老黑笑了,“老子打仗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老子看不懂什么?!”

  “好。”

  老魏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台阶上。他面沉似水。

  “老黑说得对。看不懂,就让你们看懂。”

  “传我命令!”老魏吼道,“全体集合!”

  十分钟后,古刹的校场。

  所有战士,被紧急集合。

  老魏站在最前方,他身旁,是林远山和陈虎。

  “你们有些人,不服。”老魏的声音在夜风中回荡,“不服气,为什么‘神枪小队’,可以用最好的装备(毛瑟),打最少的枪,却能立最大的功。”

  “你们觉得,林远山,是在‘躲’。”

  “今天,我就让你们看看,他这‘躲’,到底有多难!”

  老魏转向小石头(他被白鹿扶着,一瘸一拐地站着)。

  “小石头!”

  “到!”

  “去!把你教官的靶子,立起来!”

  “是!”

  “立在哪?”小石头问。

  “就立在……”老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醉醺醺的老黑,“……就立在‘黑风口’!你们今天佯攻的那个山头上!”

  “什么?!”老黑的酒瞬间醒了一半。

  “那……那他娘的……得有八百米!”

  “没错!就是八百米!”

  “队长!”老黑急了,“天都黑了!八百米外,连个鬼影都看不清!你这不是……这不是难为人吗?!”

  “难为?”老魏冷笑,“鬼子会因为天黑了,就不来杀你吗?”

  “林远山!”

  “到!”

  “让这群兔崽子们看看。什么,才叫‘神枪手’!”

  林远山没有说话。

  他走到了校场中央。

  他没有卧倒。

  他背上那支毛瑟里,只剩四发子弹。

  他缓缓地,从王麻子缴获来的那堆弹药里,摸出了一颗……三八式的,6.5mm子弹。

  他退出了毛瑟的枪膛,将这颗三八式子弹,压进了“北村”的那支改装步枪。

  “你……你疯了?!”陈虎失声道,“你用三八式?!打八百米?!”

  所有人都疯了。

  三八式的表尺,最大是2000米,但那是“排枪覆盖”。在八百米距离,它那6.5mm的子弹,下坠得比石头还快!

  “他要用这枪……打八百米?”

  “他那支毛瑟,不是刚打中五百米吗?”

  “八百米……不可能……”

  林远山没有理会。他知道,他那四发毛瑟子弹,是用来杀“北村”的。不是用来“表演”的。

  他举起了这支不属于他的、“北村”的步枪。

  “小石头!”他吼道,“靶子!”

  “教官……靶子……是啥?”小石头在八百米外,用尽全力喊了回来。

  “用你……用你的军帽!”

  “啊?!”

  “挂在树枝上!快!”

  月光下,八百米外,那个几乎看不见的山头上,一个小小的黑点(军帽)被挂了起来。

  林远山举起了枪。

  他贴上了蔡司瞄准镜——幸好,这具镜子,是陈光改装过的,它的m基座,可以和三八式的导轨,勉强通用。

  战术变量:临时装备(枪械) 极限距离(800m) 动态微光(月光\/风)

  镜子里,一片昏暗。那个军帽,只是一个模糊的、随风摇晃的影子。

  “风……”

  他闭上了眼睛。

  “……乱了。”

  今晚的风,是山谷里的回旋风。忽东忽西,忽强忽弱。

  他想起了陈光。

  “800米,三八式,下坠……6.1米。”

  “6.5mm子弹,受风偏影响……极大。”

  他想起了赵铁柱。

  “老子用命,保你开枪!”

  他猛地睁开眼。

  他没有去“猜”风。

  他将十字线,稳稳地对准了军帽下方……六米……七米……

  他瞄准了那棵树的……树干底部!

  然后,他开始等。

  等风。

  一分钟。

  两分钟。

  校场上的战士们,开始不耐烦了。

  “他在干嘛?”

  “睡着了?”

  就在这时!

  “呼——!”

  一阵山风,猛地从西面灌了过来!

  林远山“听”到了!

  他“听”到这股风,在八百米外,将那顶军帽,猛地……吹了起来!吹到了一个短暂的、最高点的、凝滞的瞬间!

  就是现在!

  “砰——!”

  三八式清脆的枪声,撕裂了夜空。

  子弹,拖着一道看不见的、诡异的“抛物线”,飞向了那片黑暗。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

  山头上,一片死寂。

  “……脱靶了。”老黑喃喃自语。

  “不!”小石头那破锣般的嗓子,忽然在八百米外,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

  “他……他……他打中了!!”

  “他把……他把军帽……打穿了!!!”

  “……”

  老黑“扑通”一声,跪坐在了地上。

  林远山缓缓地放下了枪,枪口上,还冒着一丝淡淡的青烟。

  他没有看那些目瞪口呆的战士。

  他只是走到陈虎面前,将那支三八式步枪,塞进了他怀里。

  “下次,你来背。”

  他说完,径直走向了后院,白鹿和小石头所在的禅房。

  他走过老魏身边时,脚步停了一下。

  “队长。”

  “……在。”

  “我的兵,伤了。”林远山的声音嘶哑,“我要……十斤白面。半斤盐。还有……一罐盘尼西林(青霉素)。”

  “……我给你。”老魏说。

  “还有。”林远山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瘫在地上的老黑。

  “我不是在‘躲’。”

  “我是在……等。”

  林远山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但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转身的瞬间,在古刹大殿最深的阴影里,一个穿着半旧军服、戴着眼镜的男人(不是陈光),缓缓地合上了手中的笔记本。

  “800米,夜间,强侧风,三八式……”

  那人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冰冷而锐利。

  “……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