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8章 见微知着-《杨府群英记》

  平西王王府中,肃穆哀凄。飞龙公主尸骸已由府中将士收殓妥当,太医过视,衣冠敛就,香火绕绕,纸钱盈地,礼数一应依王府规格而行。老太太亲自主持,将一盏长明灯置于灵前,又命高僧为其诵经超度三日,只求亡魂得以安息。然而,这飞龙并非中原之人,其魂魄不受汉地香火招摄,殓后三日,香案虽存,灵气却散,竟如泥沙俱下,寂无所归。

  老太太因此愁容满面,心乱如麻。她坐于灵榻前,眉头紧锁,喃喃低语,似问似叹:“我儿忠良未明,儿媳又莫名横死,天道果真公正否?”一旁婢仆噤若寒蝉,无人敢出一言。

  此时,杨滔之妻尚留在府中,见老太太日夜忧急,心下愧疚难安。她虽非真凶,却深知丈夫杨滔借“报女仇”之名混淆是非、构陷狄青。她是忠厚人家出身,自幼教养谨严,眼见太太如此悲恸,几欲开口道破隐情,但一念及丈夫身家性命,终是咬牙吞声,隐忍不言。

  成殓之后,汴京城中并无适当陵地可供安葬。无奈之下,只得寻得城北一片荒地,暂时停厝棺柩,灵帐草草,寒风猎猎,更添凄凉。夫人归府后,愁眉紧锁,向杨滔低语:“相公,这等情形果非善果,倘若审出实情,祸患不浅。”杨滔冷笑一声:“怕什么?下官只认定狄青为害女仇人,岂容他狡辩脱罪?便是天子问起,我也一口咬定!”

  三朝已过,至第四日,文彦博、崔枢奉旨再次审问狄青。堂前鼓声沉沉,狄青容貌不改,语气坚定,言辞与前毫无差异。两位钦差心下焦躁,只觉案情焦着。再转讯杨滔,其人哭诉哀情,一口咬死狄青乃杀女真凶。此案无迹可寻,亦无法动刑逼供,三堂对审,终无寸进。

  金殿之上,钟鼓肃静,文武百官分班侍立,玉阶之下,紫袍钦使跪奏于前。仁宗端坐御座,龙颜略显疲色,望着二臣低声问道:“狄青之案,可曾揭明?”

  文彦博与崔颢恭身奏曰:“回禀陛下,案情纷繁,供词对峙如一,未得真情。臣等无以定断,恳请再宽三日,以期彻查审明,不负天听。”

  仁宗垂目沉思,指节轻扣龙案,片刻后缓缓点首:“既是尔等所请,朕准奏。但须早日定案,不可久拖。”

  金口一言,满朝肃然。二臣叩首谢恩,圣上拂袖起身,退回内殿。百官俯首,无人敢言。

  殿外阴云低垂,风过丹墀,卷起檐铃轻响,似为此案愁绪添声。

  三日再审,依旧空无所获,狄杨口供丝丝入扣,毫无破绽。两位老臣夜议至更深,皆摇头叹息:“此案非人力可断。”事至此节,亦且搁置。

  此际,包龙图大学士方自粤东赈灾回朝。包拯一路披风冒雨,舟车兼程,疲惫之色写满面容。入汴城时已是日暮,他未及入朝,便径赴九王府拜见诸王。一众王爷正于厅内谈论狄青命案,见包爷忽至,俱喜出迎。落座品茗,众人道起狄杨之案纷纷摇头:“此案疑云重重,莫说文、崔二位老成之臣束手无策,便是包大人也未必能断。”

  包拯微微一笑:“若圣上将此案交予下官,经手审断,不过一两日,定然水落石出。”

  潞花王闻言大喜:“大人果有此能,孤家正欲奏请圣上交由你断理,未知尊意如何?”

  汝南王亦道:“若由包大人执笔,一堂即明,谁敢蒙混?”

  众王群情激奋,皆赞包拯铁面无私、公正无二。包拯拱手道:“诸位千岁,若得圣上允准,下官当不避艰难,断此奇案。若圣上不允,亦不强求。”

  众王点头称善,嘱其明日面圣请旨。

  包爷拜别王府,又往文彦博府探旧友。家仆识得包拯,速开中门迎入,文大人亲至阶前相迎。二人寒暄未毕,崔枢亦至,三人欢然聚首,共话多年之谊。

  崔叩打趣:“你包大人日断阳间,夜判阴司,天子赖你安邦理政。如今你不在朝中,庞洪那等奸佞已趁势谋害狄青。”包拯佯装不知,问:“此言何来?”文彦博便将狄青西征立功、朝中奸臣合谋陷害、飞龙公主惨死等事,细细道来。崔叩补上一句:“凤姣一死,事起波澜,此案牵连极重。”

  包拯闻之,眉头紧锁,目光深沉:“不知二位现如何审断?”

  崔文二人开口道:“年兄有所不知,我等连堂审问,已至五次,然二府供词无异,回供如一。今日复审,仍是前言不改,愈发难断。适逢年兄回朝,特来请教高论,如何剖断此案?”

  包拯面色沉静,朗声答道:“二位大人,下官并非妄自尊大,然以此案之情形,倘由二公继续审理,只怕十日半月难明,明春来年亦未必得实。下官当先面圣请旨,承领审理之责,包某敢言,定叫是非分明,曲直可辨。”

  崔、文二人闻言,如释重负,面上露出几分喜色。文大人道:“包兄若真能断此疑案,实乃朝堂之幸,黎民之福!”崔公亦随声附和,二人恨不得即刻将此烫手山芋脱手。

  包拯起身作揖,沉声言道:“此乃下官分内之事,二位大人不必费神,下官告辞。”文大人挽留道:“既至敝府,何不至后堂小酌一杯,再起车不迟。”包拯摇头笑道:“公务在身,不可迟误。”遂拱手一礼,迈步而出,风掠衣袂,飒然若风中青松。

  崔、文二人送至府门,又返中堂,崔公轻叹道:“小弟前来,实因案情未明,心有疑难,欲与兄共谋。如今包兄愿担其责,不啻夜行得灯。”文大人点头称是,道:“彼时郭槐一案,包兄三堂审断,手段高妙,如今此案委之于他,定能撕破云雾,照见青天。”

  二人相对而笑,终觉心头一块顽石稍去,彼此作别,各归本衙,不再细述。

  潞花王辞别朝堂,径返南清宫。甫入殿中,便朝狄太后叩首,道:“母后,儿已见崔、文二臣,问审案情,皆道难明。今得包拯还朝,愿肩此责,明日请旨断案,必得公断。” 狄太后忧色未解,低声回道:“儿啊,包拯虽有神断之名,此案千头万绪,岂能一时尽明?你也莫急欢心。”

  宫灯摇曳,映照太后满头银丝与眸中忧思,殿内寂然。

  庞洪闻得包拯回朝,心中陡惊,暗道:“糟了!此人最忌,偏偏又是他来。朝中众臣多是老夫所笼,惟独此人,口直心硬,若叫他断了此案,岂非满盘皆输?”

  他立刻传召心腹,冷声道:“自今日起,诸事小心,莫叫包黑子寻出破绽。”众奸党应声而退,心中亦惴惴不安。

  包拯自别崔、文之后,本当遍访王亲宿旧,然因此案涉平西王,若先往探望,恐为人所议,讥为通关结党,是以故作不知,径归本衙。

  次日,天未破晓,五鼓声起。朝房内众臣次第到来。庞洪远远见包拯,面如锅底,心下暗惊,惟强作笑颜,躬身施礼:“包大人,何日还朝?”

  包拯还礼道:“昨日归来,因天色已晚,未便遍访王亲,若有失礼之处,尚望国丈海涵。”庞洪赔笑连声:“老夫不知大人回朝,失迎有罪。”语罢眉角一动。

  包拯忽问:“近日闻杨大人之女许配平西王,乃老国丈作伐?”庞洪道:“是圣上主意,命老夫代劳。”包拯冷笑一声:“狄王亲无故杀妻,崔文二公审而不明,既为媒妁,国丈何不从中查明?如此为媒,三岁孩儿亦能胜任!”

  庞洪勉强笑道:“大人有所不知,老夫并无承差审案之责,焉敢插手?”

  包拯目光锐利如剑:“既无差旨,却受圣命为媒。妻房有异,岂不需自媒人查起?为何如此洁身自好,推得干净?此等媒人,岂非掩耳盗铃?”

  此番言语,如擂鼓敲钟,庞洪面色微变,额上隐有冷汗。包拯暗忖:“果是此老暗中作梗。”正待继续追问,只听一声钟鸣传来,景阳钟响,正是朝会时辰已到。

  众臣闻声,齐整冠带,赴殿朝见,不再多言。

  殿外晨钟三声,金銮殿内霞光冉冉升起,檐影如墨,群臣肃立。值殿官唱旨既毕,只见左班中一人缓步而出,衣冠整肃,面色沉毅,霜眉如刀。正是三载不见的包拯。

  他一到丹墀,便俯伏金阶,声如洪钟,却带千里风尘之色:

  “臣包拯,奉旨赴陕西赈饥,又往岭南恤灾。如今二省百姓赖主上洪福,仓廪既实,岁成丰稔。臣所领公事已尽,今还阙下,复命见驾。愿吾主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上仁宗赵祯,久不见此铁面忠臣,只觉胸中一宽。往昔三载,朝堂屡遭谗佞掣肘,如今见包拯踏霜而归,宛若一块沉铁落回龙廷。

  仁宗龙颜大悦,亲赐:“平身。”

  侍御奉上香茗,热气轻袅,衬得殿内愈显寂肃。仁宗道:

  “包卿奔走千里,历风霜、涉江岭,朕心时常念卿。卿既还朝,朕却无厚赏可加,只得以些金玉宝玩相赠,聊表寸心,卿勿嗔怪。”

  包拯起身肃拜,语声稳重如石:

  “微臣承主恩泽,虽粉骨难酬,不敢奢求爵赏。但愿朝纲清肃,庶官奉法,使天下沾恩,则臣心足矣。”

  仁宗闻之,连连点首,叹道:

  “包卿乃朕社稷之股肱,非外臣所及。”

  殿上群臣皆暗惊包拯久在外地,威名不减分毫。铁面之名,似霜似风。

  此时崔文二臣上前伏地奏曰:

  “臣等参见陛下。狄、杨二家之案,昨日又审一堂,仍无凭据,彼此词供如旧,委曲难明,非臣不为力,实事情有碍。”

  仁宗闻言,眉宇略沉。案情缠绕数日,殿内外皆议论纷纷。金殿之上,忽转目望向包拯:

  “包卿,朕有一疑案,诸臣数审未明,欲烦卿一断。不知卿意如何?”

  包拯拱手奏曰:

  “陛下但言。若臣可为,虽九死不辞;若似郭槐旧案般千头万绪,臣亦需再三参详,伏惟圣上恕之。”

  仁宗将狄青新婚未久,偏室暴亡之事自始至末缓缓道来。殿内诸臣俱敛气凝神,只闻龙殿回声隐动。

  包拯听罢,眼底寒光一闪,心中沉吟:

  “杨滔之女,年已长成,本应早择良婿,何以偏偏待狄青凯旋之后方议婚?且不做正妻而甘为偏室,又要君为主,事有蹊跷。今人已殁,口供无凭,若不细察,一案成冤。”

  念及此,他再度伏地,声若铁落石砧:

  “若狄王亲真有弑妻之罪,臣断不徇情;若杨滔另存奸计,臣亦不肯置之度外。臣愿领此案,限三日审明,复旨定断!”

  殿上顿时肃然。群臣皆知包拯铁面无私,所言必践。

  仁宗大悦,拍案而许:“卿既担此大任,朕甚慰怀。此案交予包卿,全凭卿断。”

  是时金殿外云霞初散,霞光透入殿中,照在包拯乌黑铁面的侧影上,宛若刀痕。

  只见殿外风起,旌旗飘猎,一案风云,终将由这位铁面青天揭开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