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恍如隔世-《杨府群英记》

  午后阳光透过宫窗洒在雕花金漆的地毯上,南清宫内香烟袅袅,檀香与茶香交织,恍如人间静境。狄太后娘娘与狄太太姑嫂相对而坐,身侧潞花王与狄青分列左右,神情恭敬而温和,气氛虽是轻松,却又透着浓浓的亲情与几许未尽的旧事情绪。

  几盏香茗饮罢,潞花王起身向舅母恭请安康之语。狄太太含笑颔首,轻声答谢。狄太后凝视着多年来音讯不通的嫂嫂,眼中情意渐深,终于开口,道:“嫂嫂,你在天牢中所受之苦,非是我冷眼旁观。若我公然求主上开恩,恐被群臣非议,反为你母子招来口实。幸得此间无人知晓,我尚可暗中略作照拂,只盼早日脱困。所幸天命未绝,贤侄仗义奋战,平伏西夏,母子重聚,姑嫂重逢,真是枯木逢春、冰消雪释。”

  狄太太闻言一时感慨满怀,低声道:“妹妹这番恩情,老身铭心刻骨。多亏上天怜我一家,方得逃出那无边苦海。但一想到庞洪、孙秀两个权奸横行朝堂,心中便觉怨气难平。他们妒贤害忠,几番陷我儿于死地,能活至今日,也算是天命。”

  狄太后轻轻颔首,语气转冷:“湛湛青天,岂容奸贼久作恶孽?庞洪行恶已多,今日虽未败露,终究有因果归结之时。”

  狄太太抬眼细望太后,不觉心头一酸:“记得当日你与先主点秀分别时,还是那冰雪聪明、玉貌芳龄的年少女郎。如今虽容颜未老,毕竟风霜满面,难及旧时。与妹妹相别二十余年,音信断绝,今日得见你福泽绵延,真是老身之幸。我儿若非你屡次提携,怎能少年便立功名于朝堂?”

  狄太后听罢沉默片刻,眼中泛起追忆之色:“嫂嫂,今朝想来,如一场梦。当年我与兄长分别后,日日思归,不时遣人探查,怎奈山西突遭水患,全府百姓几尽沉没,音讯断绝。我亦以为你母子葬于鱼腹之中,日夜哀思,郁郁难安。直到数年前,我偶然与侄儿重会,方知他得仙师所救,修习武艺于仙山之中。却不知嫂嫂亦安在。后来他来信相告,说你母子得会,老身喜极而泣。如今亲眼见你无恙,姑嫂重聚,世情悲喜尽在其中。”

  狄太太轻叹一声:“若论从前之事,说它三日三夜也讲不尽。彼时母子相依为命,不料水灾突至,一瞬之间山崩地裂,百姓死伤无数。我与孩儿被急流冲散,一心以为此生再难相见。我说孩儿沉于水府,他说我葬于江中。幸得张文舍命相救,得以苟延残喘。直至两年前母子重会,今日更意外得见妹妹,实是喜从天降。”

  狄太后忽然想起,问道:“嫂嫂,你说到张文,老身也记得你尚有两位姑娘。前日侄儿书信中提到你们母子相会,却未细说女儿之事。”

  狄太太温声道:“多年光阴,自然记不清也属常理。次女银鸾早年病逝,如今只剩长女金鸾,嫁与张文。张文虽官阶不高,却心性忠厚,这些年伴我左右。前日奉旨来天牢带我,亦是他亲自护送。至今尚在京中随侍老身。”

  狄太后轻声赞许:“有此女婿,亦是大幸。”

  说话间,天色渐移,宫灯初上,茶香更浓。狄太太忽转头向狄青问道:“我儿,你既奉旨出征,为何不去西夏,却误入鄯善国双阳公主,与鄯善国双阳公主联姻?此事若论,是欺君之罪,误国之举。你须一一说与为娘听,不许遮掩半字。”

  狄青躬身俯首,将当日如何误入鄯善国、遭围求援、鄯善国双阳公主如何解围、西夏王献旗投降之事,一一道来。太太听罢,面色变幻,先是惊异于鄯善国双阳公主之威势,又为儿得胜归朝而欣慰不已。

  狄太后亦道:“嫂嫂,那位公主确有大恩于我贤侄,若待圣上准奏,差人接她入京,也好让你婆媳相依,一家团聚。”

  狄太太低声应道:“多谢妹妹体恤。”

  话至深处,言未尽时,太后便吩咐宫女四人,伺候太太香汤沐浴,另备衣衫更换。狄太太本要自用丫鬟,推辞不受,狄太后却笑言:“今日乃姑嫂重聚,自当以礼相待。”狄太太亦不再多言。

  潞花王在旁起身笑道:“表弟你戎马倥偬,如今得此空闲,不若与我出府散散心可好?”狄太后颔首:“也好,外边走走,晚些再入宫饮宴。”

  黄昏后,灯火满宫。狄太后与狄太太共席而坐,潞花王与狄青并席,席中言语皆是家常之事,未涉庙堂权谋,令人如沐春风。宴后,宫中已备下寝室,狄太太安歇于内殿,狄青则在书房暂宿。

  与此同时,孟定国在无佞府安歇数日,得闻元帅回朝,便别过佘太君,亲赴华亭驿探望旧部,与张文执手言笑,称兄道弟,情谊不改。赵王爷亦遣人召回石郡马,石玉卸甲入府,拜见岳父岳母,又亲叩亲娘,夫妻久别重聚,喜泪纵横。

  郡主见夫君归来,神情恍如梦中,捧面而笑,话未出口泪已盈眶。三载抛家戍边,今日终得团圆,一家人围坐灯下,满室温暖。

  此夜的王府中,谈笑声、思念声、团聚的笑语与庆幸的叹息交织成一段人间最动人的音律。尘世沉浮,刀光血影之外,这一刻的灯火人家,才是英雄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归处。

  片刻之间,赵千岁笑言数语,举杯道:“贤婿此番功成而归,石门上下皆喜。老夫年已过花甲,早盼你凯旋归来,今日可算得偿所愿。”话音未落,石太太已轻声道:“孩儿啊,你别了为娘已有数年,为娘这几年客居他府,念你日夜,心中无时不牵挂你。若不是亲翁亲母好意留我,哪能苦熬到今日?你身在外,是否也思念妻子与老母?”

  石玉闻言,起身跪地叩首:“母亲大人,孩儿为将在身,誓为朝廷效力,奈何‘事君不能事亲’,负了膝下之恩,实为不孝。今赖圣主洪恩,西夏纳顺,四境安宁,孩儿愿从此奉养膝下,早晚不离。还望母亲见谅。只不知这些年,母亲身子是否安康?”

  狄太太温和一笑:“为娘身体还算安好,郡主贤慧,这三年来持家尽责,前岁诞下麟儿一子,赵府已替他取名‘继祖’。”石玉听罢大喜,朗声而笑:“好一个‘继祖’,好名!这孩儿如今可懂人否?性情如何?”

  狄太太笑着点头:“这孩子聪明伶俐,很是讨人欢喜。”石玉环顾屋中:“怎不见将他带来?孩儿归家,盼见麟儿第一眼。”太太含笑指道:“他正在房中睡熟,待会再叫乳娘抱来便是。”

  不多时,西阳已沉,霞光淡退,灯笼点起。郡主着乳娘将继祖领出。小公子不过三岁年纪,穿一身淡蓝团花衣裳,眉眼清秀,气质天成。郡主温声唤道:“继祖儿,这是你爹爹,快拜一拜。”

  小儿童年娇态,却极有规矩,果然上前俯身叩首,脆生生叫了声“爹爹”,随后起身,又拉住母亲衣襟,藏身裙侧。石玉激动得热泪微涌,伸手道:“孩儿,来,父亲抱你。”小继祖怯怯不肯前来,仍拽着母亲的袖角,一家人相聚于堂,满室温情,久别重逢的喜悦溢于言表。

  夜宴渐罢,赵千岁端坐堂中,神情中多了几分凝重与真挚。他看着石玉,语气缓缓:“贤婿,老夫年迈无嗣,指望石门一脉香火延续,今虽有了继祖,可他是赵氏外孙,血统终非纯正。如今你凯旋归来,难得娘儿相依、夫妻朝夕相见,却又常要远征沙场。赵门无人承祖接嗣,我心中实难安定。”

  石玉听罢,早悟岳父之意,不外欲他收心归里,抚育儿孙,以享膝前之欢。石玉含笑而答道:“岳父大人,此言固善。然男子生于世间,当以四海为家,披坚执锐,立功沙场,方不负平生壮志。若言香火相承,亦在其次。如今寰宇粗定,兵戈稍息,孩儿自当与郡主再添骨肉,使两家香烟不断,亦可告慰岳父之心。”

  赵千岁闻言微微一笑,不再多言,起身缓步入内堂,留下一地余香与轻声私语。

  是夜,石将军入房与郡主促膝而坐,细谈三年分离之情,言语温软,久别情浓,如胶似漆。言谈至更深,石玉因众将仍留于华亭驿馆候旨,便与郡主辞别,向母亲与岳父行礼后离府而去。

  次日四更将尽,天色仍暗。宫门尚未开启,唯有两边高挂红丝灯微微摇曳。潞花王与狄青早早抵达朝门,与数位文武大臣寒暄片刻。

  有大臣笑道:“狄大人功成回朝,若得空,何不移步寒舍小聚一番?”狄青拱手答道:“承列位大人厚爱,下官不敢当,得暇之时必登门请益。”

  庞洪早得消息,也来到朝门。见狄青气宇轩昂,又见潞花王与他同行,不由面色难看。嘴上却强装镇定,阴阳怪气道:“千岁也来上朝?”

  潞花王闻言冷笑:“孤家来上朝,须得你批准不成?”庞洪一时语塞,只能低头讪讪:“臣怎敢阻千岁。”狄青也笑言:“国丈请——”语气平和,却不失锋芒。

  庞洪冷笑:“狄大人如今身系王亲,气势非凡。”狄青当即正色回击:“若靠王亲,我早已尸骨无存。狄青今日所立江山,全仗一双臂膀、一腔热血,报国安社稷。国丈日后莫再以‘王亲’称我,免得坏了这称呼的清誉。”

  庞洪听罢,脸色铁青,心中暗恨:“此獠牙尖嘴利,今日之辱,老夫必要加倍奉还。”他低头沉思,已然谋划毒计。

  正当此时,净鞭三响,仁宗赵祯神临朝,文武百官依次俯伏金阶。狄青首当其列,高声奏道:“微臣狄青叩见吾主,愿陛下万岁!臣母承蒙圣恩宽宥,微臣代母谢恩,感激涕零!”

  仁宗赵祯微笑颔首,温声道:“赐卿平身!”

  潞花王亦上前叩奏:“母后口谕,言狄青功虽显赫,但罪犹未尽,不可全然抵消,愿陛下秉公分断,以服众心。”

  仁宗赵祯神闻言轻笑:“此话,无非欲朕明封加爵,偏又不好直说,故托此反语罢了。”言罢,随即宣旨:“御弟平身!”

  殿中群臣闻此,有人欢喜,有人忧惧,一场权势暗斗,又将从这里悄然酝酿起伏。而狄青立于金阶之上,神色沉稳,目光清明,心中所想的,却仍是国家太平、亲人团聚的盛景,不是争权夺位的朝堂浮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