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喜丧-《卫霍风云,双雄暗斗汉宫庭》

  小雨霏霏。

  苏礼随霍去病趋至卫府,见公孙贺与卫孺已先至,立阶前候着;

  赵丛同卫家令正督仆役整待客之物、备丧仪用度。

  霍去病趋步入正厅,见长幼皆垂眸凝立,眸底泛红,灵榻上卫媪覆素布,心下骤沉。

  他跪伏于地,额触青砖重重叩首,起身时眸色泛湿,转向卫青道:

  “舅父,霍府仆役已备妥,可即刻来卫府助理杂事。”

  卫青抬手按额,声线微颤:

  “你亦当保重,先令彼等在外院候命。皇后已遣内侍送布帛银钱至府,待灵棚搭起,她自会亲临。眼下先以迎客为重。”

  言毕,赵丛捧素衣趋前,为霍去病更衣。

  去病理了理素衣,垂眸道:

  “外大母丧仪,我想一并将先母迁来合葬,府中先前置备的良木尚可用,不知舅父意下如何?”

  卫青颔首:

  “此乃尽孝之举,可办。只是此事需先知会陈掌。”

  去病遂唤苏礼奏牍,请陛下允先母迁坟,与外大母同葬。

  苏礼应喏,退至外院,见仆役往来奔走,便嘱赵隶:

  “你在卫府院外协同门仆迎客,若需调发车马,速与卫府家令商洽。”

  赵隶躬身应下。

  苏礼取牍挥毫拟毕,亲赴未央宫。

  未及半时,谒者持诏牍趋至,躬身递上:

  “陛下已允所请,且言可令少府派员协卫府办丧。”

  他双手接牍,垂首躬身:

  “多谢陛下隆恩,还望谒者代为转达霍府谢恩之意。”

  言罢,转身对吴戌道:

  “你随谒者去少府,先引协办之人往卫府;我先去陈府。”

  苏礼持诏牍趋入陈府,陈掌接过牍册扫阅时,指节微攥,面色微变。

  他抬眸见苏礼立候,终是躬身拱手:

  “陛下既已允准,便依霍将军之意处置。”

  苏礼亦拱手:

  “劳烦陈詹事先备妥霍将军先母灵前用物,明日我遣工匠至府,请灵迁葬。”

  陈掌颔首还礼,待苏礼转身离去。

  他掷牍于案,对门仆沉声道:

  “闭府门!”

  门仆应诺,忙关门。

  陈掌负手入内,难掩愠色。

  苏礼趋至卫府厅中,见赵丛与卫家令正对坐议事,便拱手落座,先开口:

  “霍将军嘱陈府卫夫人迁坟,与卫媪同葬卫氏墓茔,陛下已允。此乃卫夫人生辰八字简,需请方士卜定迁葬吉日。”

  说罢递上简牍。

  卫家令双手接简展看,抬眸道:

  “苏长史放心,我方才与赵令史核过方士言

  ——老夫人今晨卯时殡天,方士掐算腊月十八巳时最宜,老夫人属木,那日属土,木得土养,入土安稳。前后半月,足备诸事。只是卫夫人迁葬吉日,需待我方请方士卜后,再告与你。”

  赵丛颔首应声:

  “卫大将军与霍将军已看过此日,皆言稳妥。冬日天寒,亦不耽延。”

  苏礼将迁坟文书纳入怀中,垂眸道:

  “既如此,便依腊月十八。卫家令,墓坑需提前几日开挖?冻土坚硬,恐误了时辰。”

  卫家令伸指叩点案上图纸:

  “方士言提前五日动工正好。卫媪墓坑挨东侧老槐树,卫夫人墓坑距三尺,霍将军特意嘱‘近些’,我已标于图上。石料不日便至,皆青石料,足打两碑,石匠錾字不急。”

  赵丛执简道:

  “灵棚今明两日可搭就,祭品由公孙贺夫人掌事

  ——五谷、香烛不缺,唯老夫人素喜杏仁糕,霍府庖厨能否每日制些送来?此半月吊唁者众,供桌需常换新鲜。”

  苏礼拱手应道:

  “我回府便安置,令庖厨每日送递,保准新鲜。另有一事:明日遣工匠往陈府请灵,迁坟仆役是否足够?”

  卫家令道:

  “少府派八名力夫专司抬棺。霍府若有仆役,可遣两人随往清路——冬日路滑,冻土撒草木灰方稳。”

  苏礼道:

  “赵隶手下有三熟手,明日便令彼等往墓地候着,先垫整难行路段。霍府属外府,不便过分插手卫府丧仪,二位多担待。”

  赵丛摆了摆手:

  “礼弟无需客套,你我兄弟,何谈担待?吊唁宾客需登记,卫府人手够,唯守灵长明灯油需备足,此半月不可灭。霍府库房若有盈余,便借些;若无,我即刻派人采买。”

  苏礼抬手道:

  “库房有三桶上好灯油,我令下人即刻送来。卫家令,墓坑挖好后需盖严实,莫让雨雪灌入冻实。”

  卫家令道:

  “已备厚木板与草席,挖毕便盖,还能挡野狗。迁坟诸事需提前三日就绪,陈府那边…”

  苏礼接口道:

  “方士卜定吉日便知会陈府,明日先将卫夫人棺椁请出候着。”

  赵丛执简起身:

  “我先携卫夫人八字找方士卜日,方士还要拟碑文,需请霍将军过目草稿,免得失了称谓。算定后,我一并将吉日与碑文稿送你备着。”

  卫家令点头,递过简牍。

  苏礼又道:

  “迁坟那日,还需劳烦卫家令带两名少府人压阵,陈府那边…”

  卫家令拍案道:

  “放心,少府令牌我已揣着,那日我亲自去。”

  赵丛抬眸看了看窗外雨丝:

  “这雨一时停不了,各自回府安排吧,明晨卯时在此碰头核进度。”

  二人齐拱手应“好”,三人作揖别过。

  苏礼回霍府便唤伍缮,嘱他留府主持诸事,选妥庖厨人选。

  刚安排完,苏玉便趋前躬身:

  “礼兄,卫府丧仪是否需我等帮忙?”

  苏礼见她身后还立着赵君儿、李姮玉,凝眸道:

  “你三人往药库取些提神草药备着,至卫府后只在药库与庖厨帮衬,勿往前厅,吊唁亦不许去。”

  三人拱手应诺,转身去备药。

  赵隶已牵马候在府门,又与仆役装好木材,一行人往卫府去。

  途中雨丝渐细。

  苏玉垂眸抚着药囊,眉峰微蹙

  ——昔年在平阳侯府为奴时,曾见过卫媪,待人温和,未想离府不足十年,竟已殡天。

  如今她已亲历两位历史人物离世,往后还需面对几何?

  忽念及霍去病,她指尖微绞衣袂,此前想离府的念头又生犹豫:

  若真走了,便再也见不到他了。

  苏礼携苏玉及家仆至卫府,赵丛即持方士卜日木牍递之。

  他览牍见迁葬在卫媪下葬后十日,遂嘱丛赵丛引苏玉等人协理杂事,自往客舍与卫家令议丧仪。

  苏玉入药库,见仆役或碾药或汲水,虽处丧仪偶有笑语,盖因卫媪享寿而终,属喜丧。

  她熬提神汤药送时,见去病跪坐灵前,遇吊唁者便躬身回礼,心有不忍却无从劝慰。

  此数日。

  卫府灵棚既成,吊唁者接踵。

  苏礼以霍府长史身份,不主卫府事:

  二千石以上官员,必与卫家令出迎阶下、躬身送离

  ——低阶小吏则由卫府门仆引送。

  赵丛掌吊唁登记与丧仪物资,赵隶送官员归府。

  苏玉自庖厨送药,偶见李广父子

  ——李广年高而身姿挺拔,李敢更高且英气勃发,二人献赙仪归。

  又见李息至送礼,卫青一一还礼。

  后见公孙贺携卫孺、子敬声来

  ——敬声年约二十,着素布深衣随父母向灵榻行顿首礼,举止恭谨。

  苏玉闻平阳公主至,因忙未得见,李姮玉告之:

  “丧仪忌金玉,衣必粗麻,色取素白或浅灰,无着黑者。”

  她不解此俗。

  俄而霍光至,行顿首礼后为苏礼引回;

  又见文官吊唁皆匆匆离去,武官多留片刻。

  苏玉问苏礼:

  “何以文官吊唁即去,武官多留?”

  苏礼答:

  “文官素轻武将,谓其粗疏无文;且卫霍为外戚,非皇亲,彼等自不屑久留。”

  苏玉默然:

  汉武帝对外戚之忌,果然非无因由,纵有才,若犯皇权,终难自保。

  次日。

  闻院外执金吾护驾声起

  ——卫皇后至矣。

  苏玉忙弃药囊,随众跪伏阶下。

  见卫子夫衣素白深衣,卸去珠玉,由女御长搀扶前行;

  身侧太子刘据年方九岁,亦着素布褂衣,小手虽攥着母袖,却脊背挺直,眼神清亮无怯。

  随母过阶时,遇卫氏族人躬身行礼,他亦依礼颔首回敬,仪态已有东宫贵气。

  卫子夫至灵榻前,垂泪行稽首礼,三叩毕,轻声道:

  “母一生辛劳,今得安息矣。”

  祭拜毕。

  卫子夫转向卫青与霍去病:

  “我留两日,助理内务,宫中尚需回禀,不可久待。”

  身侧刘据往前半步,对着卫青、霍去病躬身行了一礼。

  卫青忙侧身受礼,旋即应道:

  “皇后安心歇息,内务有我等料理。”

  说罢引卫子夫与刘据往偏院歇息,遣婆子守院外,免人惊扰。

  苏玉归庖厨,闻卫府家仆语道:

  “卫皇后汤药,需谨细调制,不可有失。”

  她边熬药,边望外院往来官员,忽忆史载

  ——去病曾射杀李敢,李广自刎于漠北;

  公孙贺与卫孺后遭巫蛊之祸,连带着敬声也因贪腐引案,一家尽灭。

  卫皇后与太子据起兵败亡,皆自尽

  ——那些眼前鲜活之人,终难逃命数。

  苏玉垂首落泪,泪珠滴入药釜。

  李姮玉见之,以为她悲悼卫媪,温言劝慰:

  “卫媪享寿而终,不必过伤。”

  赵君儿却察苏玉泪眼所及,非灵堂之位,乃往来官员,心下疑惑,待不忙时,寻到苏礼,赵君儿趋至他身侧,附耳低语毕。

  苏礼微蹙眉头,抬手示意知晓,嘱她自去役事。

  随他负手立阶前,目视卫府仆役往来,数日得迎来送往,已让他疲惫不堪。

  然心中暗忖:

  诸事皆可掌控,唯苏玉心思难测,似藏万千秘密,直言问询恐令她避退,终究无解。

  正思虑时。

  赵隶躬身趋前,禀道:

  “李姬携霍小郎君来吊唁,张汤御史大夫亦携儿女至。”

  苏礼眸色微沉,直觉不妥,忙嘱赵隶:

  “先引李姬与霍小郎君往客舍安置,我与赵丛出迎张御史。”

  他与赵丛快步出迎,见张汤立于阶下,身侧立着女儿张姁,眉目沉静;

  旁侧儿子张安世年约十一,着素布短褐,见众人行礼拜谒,亦学着躬身。

  苏礼与张汤拱手见礼,仅含蓄寒暄数语。

  张汤未多停留,略表吊唁之意便辞行。

  张姁临行前抬眸望了霍去病一眼,旋即随父离去。

  待张汤一行走远,李姬抱霍嬗自客舍趋出,至灵堂外便屈膝跪地,欲行顿首礼。

  头刚触地,卫府老仆便上前扶住其臂,阻道:

  “姬妾不得入灵堂核心区,拜祭于阶下即可。”

  苏礼急趋上前,打圆道:

  “李姬莫急,老仆也是依卫府规矩行事

  ——灵堂内皆是卫氏宗亲与重臣,姬妾在外拜祭,亦是合礼。”

  李姬抬眸看向灵堂方向,怀中霍嬗小手揪着母亲衣襟,她声音软了些:

  “我知规矩,可将军多日未归,嬗儿念父,让将军远远见一眼,我便带他回府,绝不扰灵堂秩序。”

  苏礼后退两步,沉声道:

  “李姬,你为陛下所赐,身属霍府,更该知‘守丧以静’的道理

  ——将军守灵多日,心绪正沉,此时见客恐扰其哀思。霍小郎君既已在阶下行过叩拜礼,亦算尽孝,还是速回府为妥。”

  李姬抿唇垂眸,终是未再言语,抱着怀中霍嬗,转身离去。

  苏礼正欲往灵堂禀霍去病,赵隶复又趋至,禀道:

  “某大人姬妾头晕不适,敢问如何处置?”

  他眉峰骤蹙,语气不耐:

  “彼等不适,当寻赵丛或卫家令!事事寻我,我岂有三头六臂?此乃卫府之事,你我皆是霍府属吏,岂能越俎代庖?”

  赵隶见苏礼面色沉郁离去,抬手抓了抓后颈

  ——礼弟素日温厚,纵是自己失责,亦只温言提点,今日动怒,倒让他心头发闷,转身寻赵丛。

  苏礼向霍去病禀李姬、张汤吊唁之事。

  霍去病则言今上素信张汤,其来意或承上意,又问李姬有无违制。

  苏礼回李姬无违,且已阻其余姬妾前来,免招议论。

  霍去病令取提神药,欲换守灵两日的卫青,苏礼劝其歇息未被听。

  他退出嘱苏玉送安神汤,他转身而去。

  苏玉见李姮玉望苏礼背影,念念不舍之态,想起去病已几日守灵未眠。

  而赵君儿则瞧见赵隶留意李姮玉,因是苏礼之亲,缘故不敢告他,恐生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