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奴心-《卫霍风云,双雄暗斗汉宫庭》

  日子不知不觉已过两年。

  自从卫青封车骑将军,府里人见去病,都改了口,唤他卫小郎。

  苏玉瞧他个头蹿了半头,眉眼褪去稚气,快十二岁的少年已隐隐有了挺拔的模样,她心下明了

  ——他一旦出侯府的院墙,便不会回来。

  这两年里,她学着汉代口吻,学着规矩,学着在织室做活。

  织啬夫让她碰织机了,但年纪小,只给半时顷的轮班,她偷攒边角料,给他们四人织护腕。

  原主母亲留了块锦帕当遗物,苏玉一直贴身收着,打算等去病出府那日送他

  这日天刚黑。

  苏玉揣着护腕往马厩去。

  石夯正蹲在马厩门口,见她过来,喉间一声,浓痰砸在地上。

  她早瞧惯这脸色,低头快步往马厩外去。

  ——远远见赵隶站树下,离苏礼、去病有段距离。

  苏礼对去病躬身拱手相谈,赵隶凑过去,没片刻,苏礼便转身走了。

  苏玉疑惑,等他走远,才快步上前,把手里的青色护腕递给赵隶:

  “隶兄,刚织好的,你铡草时戴着,省得又磨破手。”

  去病在一旁瞧着,眉梢一挑,骄矜道:

  “偏给他不给我?你这是偏心眼儿!”

  苏玉被他逗笑,轻声道:

  “有你的。只是如今你舅舅是车骑将军,你已是卫小郎,我一织室婢女贸然送你物什,万一被李监奴知晓,说我攀附,少不得要挨顿打。”

  去病皱眉,语气不耐:

  “我藏起便是,拿来!”

  苏玉看着赵隶,板起脸:

  “隶兄,转过身去,不许偷看。”

  赵隶愣了愣,挤眉弄眼道:

  “哦——我晓得了!定是玉儿给你绣了贴身物件...”

  “你那嘴别乱说!小心祸从口出,连累我!”

  去病脸腾地红了,伸手就去捂赵隶的嘴,转头瞪着苏玉:

  “不要了,躲躲藏藏的,倒像是见不得人。”

  苏玉被他这话堵得一愣,干脆从怀里掏出锦帕,塞进他手里:

  “谁躲躲藏藏了?这个给你!”

  她眼圈发烫:

  “这是阿母留给我的,你舅舅迟早要接你出府,只盼你将来若有本事,别忘了我兄苏礼抄文书的本事,府里没人能比得过他!”

  去病被她的认真唬住,低头瞧着手中锦帕。

  忽忆儿时分麦饼时,刚要开口,却见苏玉已转身而去,丢下句嗔怪的话:

  “满脑子净是些浑话。”

  去病连忙把锦帕塞进衣襟里,转头瞪赵隶一眼:

  “下次再敢乱说,我就把你偷偷给马加料的事告家史!”

  他摸着胸口,声音压低:

  “我如今身旁总跟着人,一言一行都被盯着,哪似昔日如此没顾忌?”

  赵隶连忙点头:

  “晓得了,下次不说了还不成?”

  去病望着苏玉走远的背影,心沉

  ——这嘱托,有点重。

  苏玉回奴舍的路上,又撞见苏礼跟赵丛在墙角低语。

  赵丛捏着木牍,连连点头,随后也匆匆离去。

  她越想越怪,等赵丛走远,才从树后绕出来。

  “礼兄,你今日跟去病兄嘀咕完,又跟丛兄在这聊。”

  苏礼瞧见是她,眼神往四周一扫,压低声:

  “此刻不便多言,酉时役事完,老地方见。”

  酉时后。

  苏玉揣着疑惑,往小时常去的老槐树后跑。

  远远见苏礼背靠着树,她喘气还未开口。

  他抬眼,眉峰紧蹙,道:

  “长话短说。今日我抄账册,听见件大事

  ——卫夫人已被册为皇后。卫将军或许不日便回侯府,我先让赵丛去卫府,先扎根,将来也好有个照应。”

  苏玉眉头皱得更紧:

  “这不是你早想好的吗?”

  “是早有打算,但今日才懂这里面的门道深。我把你会编军履之事告知去病,日后他到时以缺履匠为由,把你暂调去军营,阿父说这手艺只传了你,还记得如何编吗?”

  苏玉知晓霍去病日后会上战场,但苏礼怎会知?

  “记得,可你怎知去病会去军营?还有…我也要去战场?”

  苏礼连忙摇头:

  “不是上前线,是做军履,供辎重之用。这几日我在陪你练练,别手生了,我熟去病的性情,他必定会去军营。”

  “所以你跟去病兄说了半天,就为这个?”

  “不止”

  苏礼抬眼往侯府内院瞟了瞟

  “我今日刚帮李监奴给秦家令递账册,卫媪要出府,秦家令正办外戚迁籍文书,往后住戚里。

  ——少儿姨嫁陈掌,陈掌是詹事,去病按规矩得去陈府,不能扔在这儿。我闻听改嫁可脱籍,即便是奴,亦可,往后,只怕你脱籍也要走此路。”

  他语气沉郁,续道:

  “去病自幼只爱摸马、说怎裹马蹄,根本不是坐案头的料子。我提过卫将军靠打仗出头,他没应,但他这性子,往后若想往上走,打仗比熬文书快。”

  苏玉望着他

  ——虽知去病将来会去战场,可万一历史改变了?

  他若不去军营,之前苏礼一切计划,不就全白费了?

  她怯生生问:

  “那若是去病出府不是去军营,日后便无暂调,编军履岂不是无用?还有,我脱籍只能改嫁吗?未婚制度也行吗?”

  苏礼笑了笑:

  “莫急,我慢慢告知你,若去病真去军营,往后或许能跟卫将军提,借暂调;若不去,这手艺将来求秦家令献方子给侯府,换你脱籍,然此刻不能透漏。”

  他顿了顿,斟酌给苏玉解释道:

  “改嫁脱籍,只需找个非的庶人,递除籍文书,便可嫁过去,随夫姓,然,须找信赖之人,只要满三年便可让彼递和离文书,你便是自由身,再改嫁也可,此计则是避开秦家令指婚。”

  苏玉理了理思路,嫁娶脱籍,那是往后的路了,眼下苏礼不出府,只怕还得在熬。

  “礼兄,那你会后悔,不自荐跟去病出府吗?我瞧着,你若求,他肯定能应。婚假脱籍太远,我等如今还是奴。”

  苏礼忽然笑了笑,眼里带着少年人少见的通透:

  “丛兄非忘恩之人,届时,我会想计让他先出,待我出府,步步爬上去,定会为你寻良人,必不会让你受委屈。”

  见玉儿皱眉,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衣袖:

  “咱是奴,一步错就是死,只能盯着别人的心思走,走一步,看三步。往后见了去病,多讨好,对你有益。”

  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头已偏西

  “先回去歇息。赵丛那,我还得嘱咐。”

  说罢,苏礼转身快步离开。

  苏玉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忽然觉得从前那个只知藏药草、护着她的少年,忽然懂了这世道的弯弯绕,学会在夹缝里盘算。

  她望着侯府四方的天。

  忽想起去病幼时分她半块麦饼时,想起拍她后脑勺说“以后多分你点”时,他眼里的光。

  讨好?

  这奴身,不由己,奴心呢?

  是否能适应这乱世的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