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罚与不罚-《卫霍风云,双雄暗斗汉宫庭》

  卫去病接陛下诏,需即刻返长安议军务。

  出发前。

  他召来赵隶,沉声嘱道:

  “我去后,你督苏玉速识字。每日抄药经十遍,字认不全便不许歇。待我从长安归,若考她仍答不上,你与她同罚。”

  赵隶躬身应喏。

  待卫去病携赵破奴、徐自为出营门,他寻到苏玉,将校尉吩咐传达,嘱她勤能补拙。

  苏玉先松口气

  ——卫校尉走了,不必再被他盯着背书,总算能少挨些斥骂。

  可转念一想,他归后仍要考较,这几日若认不全那些字,不光自己要受罚,还要连累赵隶,心下惴惴。

  长安未央宫的殿门刚阖上。

  陛下已放下手中的奏简,见卫去病执剑立于阶下,开门见山便问:

  “河西之部署,你前番所报是十五日?”

  卫去病垂首拱手:

  “是。需五日备粮草、缮军械,十日奔袭至祁连山下,合计十五日。”

  陛下手指在案几上敲了下:

  “十五日太久。匈奴在河西布有细作,一旦察觉我军动向,或引兵东遁,或据险死守;且大军远出塞漠,粮草转运本就艰难,迁延日久,恐生变故。得再紧些。”

  卫去病抬眼时,目光凝定:

  “臣请今夜便启程赴定襄

  ——卫大将军戍边十余年,熟知匈奴习性,且用兵素来稳妥。臣带赵破奴、徐自为同往,与他核校行军路线及补给节点,三日内必从定襄传回新方略。”

  陛下颔首,手指在舆图上的河西地界:

  “卫青在定襄练兵这些年,对塞北路况熟稔。你速去,途中不必耽搁,粮草与驿马令太仆、大司农先备妥。”

  “臣遵旨。”

  卫去病拱手,转身出殿。

  出了未央宫,徐自为上前道:

  “校尉,某已令备马,今夜三更可出长安门。快马宵行,换马不换驿卒,五日可至定襄。”

  卫去病驻足看他:

  “你先回陇西待命,监粮草点验,尤其河西沿线补给点存粮,务必亲核。我与赵破奴赴定襄议事毕便回。”

  徐自为躬身应喏。

  去病翻身上马,对身侧牵马等候的赵破奴偏了偏头。

  两人同时一夹马腹,朝着北门疾驰而去。

  定襄军营中军帐内。

  卫青正俯身对着舆图,以朱笔在水源处做记。

  卫去病带着一身寒气掀帘进来,带起一阵风。

  他抬眼,唇边漾笑:

  “比预计早到一个时辰,途中未遇风雪?”

  “这五日行途未遇。”

  卫去病应着,解下狐裘递与帐侧待命的卫士,径直步至舆图前。

  “前番在长安觐见陛下。”

  他手指点在舆图上河西地界,

  “陛下言河西之战部署十五日太久

  ——匈奴耳目众多,恐其察觉动向便东撤,且大军粮草未必能支应许久。故来问舅父,可有法将行程再压一压。”

  帐角处。

  赵丛站在李军掾身后,抬眼瞥了卫去病一眼,见他肩背愈显宽实,眉眼间锐气更甚。

  卫青指向舆图上的祁连山麓:

  “你前番所拟路线,从陇西至河西需绕焉支山外围,单是迂回便多耗两日。实则可走祁连山径,此路近三百里,然需过三段狭道,仅容单骑通行。”

  “狭道怕遇伏击。”

  卫去病凝视舆图河谷标记

  “若被匈奴堵于其中,进退皆难。”

  “据陇西斥候回报,此径近年鲜少匈奴游骑出没。我已令苏建带五百人先往清道,沿途设三所烽火台,一旦有警便传信号

  ——你等主力随后跟进,狭道那段昼夜兼程,最多一日便能穿过——如此算来,可少用两日。”

  卫青顿了顿,又道:

  “此外,粮草不必全带足,令后军在令居囤一批,你等抵彼处再补给,可轻装赶路,能省下一日。”

  卫去病指尖沿着河谷划了划:

  “祁连山径冬季有积雪,能通车马?”

  “上月已令斥候探查,险段仅三里许,只需提前令卒匠除雪垫石便可通行。”

  卫青拿过笔,在舆图上圈出三个补给点

  “这般调整,十二日足矣。”

  卫去病颔首:

  “我回去便将此方略报与陛下。”

  卫青放下笔,抬手揉了揉眉心,似有倦色,忽道:

  “对了,你回长安时绕至卫府一趟。你外大母前几日受了寒,总说心下疼,去看看她,她见了你,或能舒心些。”

  “晓得了,议完事便顺路过去。”

  正说着。

  帐外卫士掀帘而入,躬身急报,声音惶急:

  “大将军、校尉,库房那边争闹起来了!”

  卫青与卫去病至库房外,见库啬夫李忠持计簿与戍卒争执。

  李忠见卫青,面色骤白。戍卒禀称按簿该领十捆冬衣,李忠只给八捆;

  卫青查计簿与领物券,数目不符且无领者署名,斥其违《军律》军资私用条。

  李忠坦白因子女待哺、俸禄不足购药,私扣冬衣残片换钱。

  卫青提曾荐他时叮嘱军资分毫不可私,军正丞禀依《二年律令》,罪未发而自告可减罪二等免死。

  卫青颔首,转对军候道:

  “李忠私扣军资,虽属违规,然系自告,且所取皆残次之物,未碍士众用度

  ——按律免其死罪,夺库啬夫职,罚作三岁刑,发往朔方修烽燧。”

  李忠闻言一怔,随即连连叩首:

  “谢大将军宽宥!罪吏愿受罚,不敢再犯!”

  军卒上前押解时,他仍回头叩谢,再无先前瘫软之态。

  卫去病立在卫青身侧,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人群后,赵丛见此情景,汗透短褐,攥紧手中竹简

  ——他随卫青至定襄半载,常闻将军治军严,今日才见严中有序:

  既不循旧情废法,也不因怒滥刑,全依律令断案。

  待李忠被押走,地上只余几滴尿,他才悟得军中规矩,大于私情的真意。

  卫去病随卫青返归中军帐,帐帘落定,方蹙眉问:

  “舅父,李忠虽私扣军资,然系自告,所取又皆残次,且为老父筹药

  ——便是夺职罚作,已属惩戒,何以不肯徇旧情稍宽?”

  卫青未答,先朝帐外扬声:

  “吴主簿。”

  帐外侍立的吴主簿早闻库房之事,忙掀帘趋入,垂首躬身:

  “大将军。”

  “李忠案”

  卫青缓缓吩咐

  “依军正丞所议,按《具律》自告减罪,免其死罪,夺库啬夫职,罚作三岁,发往朔方修烽燧

  ——其家老父,令郡府依鳏寡孤独令月给廪米二石,再从吾私帑中取百五十铢钱、二匹素缣,遣人送其家,解燃眉之困。”

  吴主簿躬身应:

  “喏。”

  转身欲退,卫青又补一句:

  “罚作期间,若其能勤勉,三岁满后可复为庶人,不得再任军职。”

  待帐内只剩二人。

  卫青才看向卫去病:

  “你今问为何不徇旧情,可知军中最忌?”

  卫去病沉吟:

  “舅父是怕今日宽宥李忠,他日旁人便敢效尤私扣军资?”

  “不止于此,李忠是我举荐,若我因旧情免其罚,一则违律,二则授人以柄——你将击河西,我为大将军,朝中几何人盯着卫氏?今若传卫青徇私护旧,弹劾之牍不出三日便会递入未央宫”

  卫青取过案上《军法》竹简,手指点在‘军资私用’条下。

  “陛下素信重舅父,岂会因一事生疑?”

  “陛下信的,是守规能胜的卫氏,非坏法护私的卫氏。”

  卫青语气沉了些

  “且你身侧之人

  ——赵隶性烈,苏玉稚弱,苏礼护妹,彼等皆赖你得居营中。今日你见我不宽李忠,他日若彼等犯小错,你便知小过不罚,大错必生。”

  “彼等尚未犯错,甥自当留意。”

  卫去病低声道。

  “今未犯,不谓他日不犯。”

  卫青指着舆图上二字

  “你带彼等出征,非只带,是带能守规矩的战力。今日我严李忠之罚,非苛责,是教营中所有人:旧情可恤其私,却不可废公法

  ——法在,方能护得众人周全。”

  卫去病望着舆图,未语。

  军侯在帐外回禀李忠已领罚,正待押往朔方。

  卫青传已知,转头对卫去病续道:

  “我予其家钱帛,是念旧情;按律罚其作役,是守规矩。护人之法:非替彼等瞒错,是教彼等不犯错。”

  卫去病心中闷堵,未语。

  次日。

  卫去病与卫青在营门作别,正欲翻身上马。

  赵丛快步赶来,拱手道:

  “卫校尉,烦归军营时寄语家兄,令他少熬夜批案,自顾自身;还有…苏玉性稚,营中若有行事不妥,望校尉教她知规矩。”

  卫去病闻言一怔,随即点头,翻身上马。

  赵丛躬身谢过,退至一旁。

  卫去病与赵破奴并辔朝长安去

  ——一路马蹄声中,卫青规矩护众小过即纠的话,仍在耳畔萦绕。

  他忽然明白

  ——此番击河西,带苏玉、苏礼等人,不仅要教彼等作战,更要守规矩,方能同生共死。

  到了长安,卫去病径直入卫府。

  卫媪正坐在铺着缯褥的榻上,听见动静抬眼,见是他,忙让侍婢扶着起身。

  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才松口气:

  “脸盘瞧着瘦了些,肩背倒比上次见时更厚实了。”

  他就榻侧枰坐定,方开口:

  “听舅说你受了寒,如今身子可安?”

  卫媪声带老聩之沙:

  “人老了,不中用喽!原想着卫家如今有了体面,能轻快,哪承想筋骨早熬坏了,风一吹就疼得慌。”

  卫去病对卫媪说待河西归便给她换貂茵软榻。

  卫媪却提已寻得平阳良家女,劝他先纳为妾理居处。

  去病见那素衣女,想起苏玉识字时垂首泛红的模样,应下依外大母之意。

  共膳时,羊肉虽合他口味,去病却嚼着无味,满心牵挂苏玉。

  他还惦记临行嘱赵隶督苏玉识字,纠结归后若考较她仍不识,是重罚立规,还是宽些先罚抄十遍再教。

  卫媪见他怔忡,递饼入他碗:

  “怎不吃?不合口?”

  卫去病回过神,摇了摇头:

  “未有,外大母。”

  遂咬饼,目光复落案上,犹有犹豫。

  卫媪见他终心不在焉,搁箸问:

  “阿寿,你心有属意之人?”

  卫去病握箸手顿,声缓:

  “早年,祖母知孙曾留意苕华。只是…”

  卫媪没等他说完,先轻叹:

  “奴籍女,连为妾之资亦无,妾虽非妻,亦需良籍,你舅父当时惩之,恐你一时糊涂误前程,他苦心,你当知。”

  她凑近些,声音压低:

  “若仍念想,外大母再寻貌性类苕华的?”

  他眸对卫媪,语轻而稳:

  “外大母,不必了。”

  卫媪视之,语转缓:

  “男儿身侧,终需贴心侍。若有属意,纳妾无妨

  ——惟奴籍不可,规矩不可破。”

  卫孺见去病色沉,忙插话:

  “奴籍亦无不可,需先脱籍。然脱籍一事,常人难办。皇后如今虽得陛下宠爱,然我等亦不能为她增添烦忧!”

  她言毕瞧了去病一眼,见他脸色暗沉,卫去病心下一窒

  ——骤忆苏礼、苏玉仍为奴籍。

  按捺心绪,抬眼:

  “外大母和姑母之意,孙儿知晓。”

  卫媪见其续食,不再多言,可去病此膳愈觉无味。

  纵使祖母寻得与苕华一般者,心还波澜吗?

  惟念苕华当年泣态,脑中偏浮苏玉影

  ——她被斥时垂首,或被问时面红之状。

  他搁下箸,心扰不已,再无食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