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汉奴的生活-《卫霍风云,双雄暗斗汉宫庭》

  第3章

  苏礼思索片刻,似在斟酌词句:

  “那霍县吏或是嫌弃少儿姨身份低微,阿寿自小便没见过他

  ——这层底细除卫家本宗,也就咱几人知晓,旁的粗奴不知,偏你上次专往他痛处戳,他倒是头一个对你言实情,此话,日后莫在阿寿跟前提。”

  苏玉明了,想来霍去病早知父不认自己,难怪那日一提字就炸毛。

  ——可后世传这名字是汉武帝所赐,可瞧着眼前规矩...

  她又追着问:

  “那他名,是少儿姨取的?还是天子?”

  苏礼瞪她一眼,飞快扫四周,压低声音:

  “天子哪管侯府稚子取名?宫里皇子取名,都要博士官斟酌,他小时总生病,发烧咳嗽不断,卫家怕他活不成,取这名,盼他熬过去。”

  苏玉犹豫着开口:

  “我恍惚记得有个说法,说卫夫人进宫时,少儿姨抱着去病进宫…”

  “你这脑子是真糊涂了?此话也能浑说?”

  苏礼皱眉打断,压低声呵斥:

  “那会儿少儿姨虽属良籍,正因私通误了役事,被责罚在浣衣坊,怎可能入宫?

  ——何况那会儿卫夫人刚进宫,若把她往宫里带?那不是不懂规矩,是视满门性命如草芥!”

  他又凑近些小声说:

  “也就是后来卫夫人封了夫人,阿寿才用上好药材调养。不然凭他小时那病羸样,早活不过那年冬。”

  苏玉暗自思忖

  ——后世那些传闻,和汉代的规矩对不上,很多都是半真半假。

  霍去病迟早要出府、去打仗、当将军。倒不如此刻巴结他,或许能跟着沾光,寻个出府的机会。

  于是试探着问苏礼:

  “那卫夫人,如今已是陛下身边的夫人了?那卫家人岂不是风光了许多。”

  苏礼点头,目光往卫家住的外舍瞟了眼:

  “正是。卫夫人怀了龙胎,陛下看重,卫家人的役事也轻快,不似我等,这般没日没夜地熬。”

  苏玉眼睛亮了,凑近道:

  “我瞧着阿寿将来必定要出府的,我...我等不如此刻好好跟他处着,将来说不定能跟着他出去呢。”

  苏礼闻言笑,看她道:

  “你上次把他气狠了,先哄好再说,想出府?只有两种。一者脱籍,二者没了,被人用草席裹着抬出去。”

  苏玉后背一凉,忙追问:

  “出府非得脱籍不可?偷偷跑不行吗?”

  苏礼脸色骤沉:

  “跑?逮住便是死!最轻打断腿喂狗

  ——就算侥幸逃了,成没户籍的亡奴,谁都能依法杀你。你死不死,咱四个,都得连坐。”

  他顿了顿,声音无奈:

  “男人脱籍像爬陡坡,好歹有个盼头,可凭军功除籍,可你是女子…”

  他朝远处努嘴,苏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奴正捶衣,背上奶娃哭个不停,她一手拍娃,一手抡木槌,监奴拿着鞭子就在旁边晃,她连擦汗都不敢抬手。

  “我等如今还小,再过几年,你就和那些个一样,脱籍?彼等连想都不敢想。”

  苏玉心里一沉,原以为跟着卫去病总能脱身,未想逃跑死路,脱籍比登天还难。

  她望着苏礼,轻声问:

  “那你往后…有何想法?难道甘心一辈子做奴?”

  苏礼望着远处侯府那道夯土墙,语气沉沉:

  “我等如今还小,阿寿需依赖侯府,待日后,卫兄定接彼等出府,我可自荐跟随。可我若走,你怎办?”

  苏玉没明白他的顾虑,脱口道:

  “若你能出去,那上战场,打仗,封个官,我总能沾点光。”

  “你傻啊?”

  苏礼脸色一沉,严肃的看着她:

  “我若去,赵隶遇事只会硬闯,赵丛见家史便发怵,恐护不住你。石夯心术不正,等你再长两岁,准报秦家令言你该婚配

  ——主一句,你逃得了?”

  “婚配”苏玉脸发白

  “我也会像物件一样,想给谁就给谁?”

  苏礼眉头拧紧,耐着性子说:

  “奴的婚配,从来由不得自身。秦家令指给谁,就得从。我若去,无人护你。”

  苏玉想起适才那捶衣女奴,浑身发寒:

  “那你留在侯府,又如何护我?”

  “装病。”苏礼说得干脆

  “府里药值贵,家史最嫌伺候病奴。让彼等觉你是累赘,做不得重活,生不出结实娃,便不会轻易指给人。”

  “那要装到何时?总不能装一辈子。”

  “到时再想计策。卫兄人善,总有添人之时,你先养好身子,不然装都装不像。”

  苏玉望着苏礼沉静的侧脸,他朝着卫家外舍方向望去,似有沉思,那顾虑全是为自己考虑,思忖:

  古人常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在这侯府,不早熟、不筹谋,怕是活不过明天。眼下唯有听他的,既来之,则安之。

  “我听你的。”

  苏玉在府里待了几个月,渐渐摸清了各人的役事:自己年纪小,在织室做不得正经织工,只能理丝线。

  苏礼识得几个字,替陈家史抄录府内杂账、记奴户出勤,这是先父临终安排,好教他识字后教赵丛也认些字。

  赵隶和赵丛守着马厩,平日里铡草、喂马、扫马粪,赵丛偶尔还能去侯府公子跟前磨墨。

  卫家如今只剩三人在侯府,卫媪住在妾舍,带两个儿子,卫步,卫广。

  而卫少儿与去病住在外舍,还能单独做饭吃,不似她住奴舍,一群人挤在一起。

  苏玉从苏礼处得知:这身子的父母原是府外买来的技奴。

  赵桑与石夯私通,因乐姬私通比杂役奴罚得重,便从乐姬贬去织室,生两子后常被石夯打

  ——家父苏然因做防瘟时,见她可怜常给伤药,后凭染花布手艺让侯府盈利,秦家令才允赵桑给他做新妇,生了她与苏礼,允跟父姓。

  苏玉才明白为何每次去马厩找赵隶,赵丛时,石夯的眼里全是恨意,他恨赵桑,连带着恨他们兄妹。

  苏玉问起父母的死因。苏礼沉默半晌:

  “那年冬来得早,阿父先染风寒,咳嗽不已。阿母夜里守着他,也倒了。”

  他顿了顿:

  “府里给奴发药,一剂药能抵三日口粮——纵是技奴也换不起。”

  苏玉这才懂,为何总见苏礼饿肚子。那些省下的吃食,都被他换成药草,用破布裹好,藏在柴草垛最里头。

  “备着这些,得躲着监奴,发现要被剁手。”

  他声音发颤,眼里晃着怯意。

  “府里的奴病,都是往墙根、山脚薅野草,连土带根煮成绿水灌。能否治好,全看天意。”

  苏玉心里闷堵。占了这身子,却连原主父母的模样都记不得

  ——阿父染布时是否总眯着眼?

  阿母的头发是否和自己一样毛躁躁的,连他们离世,怎么被抬走的,都想不起来。

  她低声骂了句‘该死’,眼眶忽热,见苏礼的眉眼,似像看到此身的父。

  她在水中倒影看过自身模样,比旁的奴长的美些,可苏礼却语气沉沉的说:

  “把自身弄脏些

  ——你若不常污面敝衣,主君眼目扫到,或哪个贵人来府中求索,你当是福?”

  这话她吓得连日不敢洗涮,每日都乌头垢面,结果被织室啬夫骂:

  “你怎的这般肮脏?织帛沾了灰要拆了重织,误了秦家令的役事,笞二十!”

  苏玉委屈转身去马厩找赵隶,赵隶正蹲着刷马,抬头瞧见她,闷声道:

  “没人喜欢脏兮兮的,起码去井边洗洗。不然挨你边一股味,比我扛的马粪还冲。”

  “还不是苏礼让我弄脏的!”

  苏玉委屈回嘴,去病则靠在马厩的木柱上,转着马鞭说道:

  “脏兮兮的,以后别挨我玩。”

  苏玉红着眼没说话,他还在气自己,气性真大。遇见赵丛走来,被他笑骂:

  “蠢丫头!喊你,是让你私下藏拙,不是让你糟践役事!”

  他扯过苏玉的袖口,给她理了下:

  “做活时把袖口、衣襟掸净,手脸擦净

  ——别让灰沾到织帛上,这是规矩,去奴舍就抹灰,越脏越妥帖,男奴不会多瞧你,女奴亦不会嫌你碍眼,若去正屋,或遇主君饮宴,避开,别凑前。”

  后面苏玉就学乖了,却渐渐发现,府里的奴,根本没有互相帮助这一说,自己有困难,旁人要么装没瞧见,要么躲开。

  她寻空闲问苏礼,他慢悠悠道:

  “怕惹麻烦罢了,帮你,误他役事,或被监奴瞧见说凑堆生事,他亦要挨罚,谁愿为不相干的人担责?”

  “可都是奴,今日他帮我,日后他有难处我再拉一把,不也能少吃些苦?”

  苏礼冷笑:

  “无论在哪,只有亲人最可靠,若无亲,便去巴结能帮衬你之人,让旁人觉你非麻烦,你才能活下去,单打独斗?”

  他顿了顿,声音沉闷:

  “那你只会成旁人谋算的靶子——重活给你,过错算你头上,到时哭都没处哭。”

  苏玉没想到这府里的人情牵扯,和现代虽有不同,却也一样现实,又问:

  “那那些贵族,也需这般人情往来?是不是也抱团?”

  “抱团?”

  “我说错了。”她忙改口

  “就是他等会否互相帮忙。”

  “哪来的他等?那是,不懂便问,少说听不懂的话,不然又要挨针扎。”

  苏玉脖子一缩,静听他续道:

  “彼等那是,比奴的情分更复杂,奴帮亲人,是少给自身惹祸,少挨打。贵族无人帮衬,地位便不稳

  ——今日帮他求个官,明日他帮保些地,皆是为活。只不过奴是为吃食,贵族为利而已。”

  苏玉这才知晓

  ——这人情世故,哪是麻烦,是为了保命。

  赵隶赵丛,苏礼和她,是一条船上的人,若得卫家高看,跟着去病出府,就能换一种活法。

  苏玉常去浣衣坊送素布,再从染坊取回花布送回织室,一来二去,便认得那个染花布的石壮,可那人每次见她,总一脸不善。

  苏玉忍不住问苏礼缘由,才得知那染花布的手艺,是早前家父留给她傍身的,被石夯偷来给石壮换取谋利。

  苏玉一听,当即大声说:

  “那你怎不告发他?把手艺讨回来,咱自己染布,总好过让他占便宜!”

  苏礼抬眼瞧她,语气沉沉:

  “告发?石夯被发卖是活该,兄长常年在马厩干活,名字早被家令添进的奴册里。”

  他往马厩方向瞥了一眼

  “府规,一户有罪,连坐无赦。真要闹到秦家令跟前,他俩最轻也得挨五十杖,重了,便是发配去修长城

  ——那地方,十个去,能活着回来三个就不错了。”

  苏玉后背泛起冷汗。这古代的连坐,原来真会要人命。她望着苏礼沉静的侧脸,才惊觉这半大的孩子,却把利害算得明明白白。

  但他也确实聪明,常去染坊寻石壮,有时讨块麦饼,有时要两把晒干的药草。

  石壮虽不情愿,却总乖乖给了,偏不敢多说一句。

  苏玉忍不住问他:

  “你怎让他听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