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谋,检查-《卫霍风云,双雄暗斗汉宫庭》

  苏礼连日巡营,又逢连雨,染了风寒,常袖角捂嘴咳。

  赵隶虽烦他,念及同母异父的情分,见他身子乏弱,便在役事时主动帮马监搬草料、清马粪

  ——只盼他来查马厩时,能少操些心。

  这日,赵隶攥着药单去医帐拿药,刚掀帘便见苏礼立在药架旁,见旁侧装药的帐子漏雨。

  苏礼转头见他,喉间滚动,未先开口,只对身边军卒道:

  “把受潮的药材挪去里间干燥处,莫坏了。”

  话刚落,便闻“哐当”一声

  ——一医工转身时撞了柜,柜上陶罐晃了晃,直往李姮玉头上落。

  赵隶眼疾手快,伸臂挡在她身前,陶罐砸在他肩上。

  他疼得皱眉,却先看向李姮玉:

  “你没事吧?看看药罐里的药还能用否。”

  她蹲下身查看,慌声道:

  “多谢赵厩长,药罐只破了些边,里头的干艾无妨。”

  抬眼时见他肩衣渗出血迹,又瞥苏礼上前,忙低下头,不知如何开口。

  苏礼走过来,目光扫过赵隶的肩,对李姮玉道:

  “劳烦李医工取些金疮膏来,他是为相帮你才受的伤,肩伤虽浅,也需敷药,莫留疤。”

  又转向旁侧军卒:

  “帐顶漏雨,先找块油布暂挡,明日再换新帐。”

  说罢,他看赵隶一眼,眸底藏着软意,却未多言,咳一声,转身出了医帐。

  李姮玉忙从药囊里取药,递向赵隶:

  “此药敷上三日便愈,每日换一次。”

  赵隶接过,温声道:

  “多谢。”

  揣好药便转身离去。

  李姮玉立在原地,低头理着散落的药罐,心口发堵

  ——这错乱的情感,她只能按耐心神,在想其策。

  苏玉原以为连日下雨,便可暂免学认药草,未料霍去病仍嘱她学。

  她只得随赵司马时而挪进帐内学,时而在帐外辨识。

  这日役事毕,她往赵司马营帐去。

  掀帘时见他坐案几后,案上摊着三株草药,沾着些泥点。

  “某寻了些野地生的草,你且辨辨。”

  赵司马抬手,指最左侧那株

  ——根须缠杂,叶片边缘带锯齿

  “此株可是狼毒?”

  苏玉将草茎掐断,断口处只渗清水,未见白浆:

  “回赵司马,挛斥候曾言,狼毒断根必流白浆;此草虽叶似狼毒,根色却与红根草不同,某不敢断定。”

  “这是白须草,敷伤口能止血。”

  赵司马俯身,拨了拨草根须,她眉峰微蹙,在木牍上记下,想着回头再与图谱比对。

  他又拿起中间那株

  ——叶片阔大如掌,根须泛着暗红:

  “此株可是红根草?”

  苏玉凑近看根须:

  “瞧着根色像,只是…”

  她转身拿出草药图谱,指着图中红根草的叶片

  “图上红根草叶片偏窄,此株叶片却阔,怕不是同一种。”

  “图是死的,草是活的,根红便是红根草。”

  赵司马皱眉,语气斩钉截铁。

  苏玉忽忆起挛斥候曾说‘晒干的狼毒根也泛红’,心中疑惑,想掐断草茎查验。

  赵司马拿起最右侧那株

  ——根须暗红如酱,叶片细长得像针,凑在鼻尖闻了闻,反复端详片刻才道:

  “这是乌头,剧毒。别愣着,快记——乌头,剧毒,沾肤需用清水洗。”

  她将“白须草,止血;乌头,剧毒”刻上木牍,总觉哪里不对。

  赵司马忽然指尖捏着株草,在她眼前晃了晃

  ——根须缠得像乱麻,叶片边缘生着细齿,他掐断草茎,断口干得没半点浆。

  她瞧着,倒像挛斥候提过的狼毒草,偏少了那道渗白浆的痕。

  “这定是狼毒草,没错吧?”

  苏玉愣了

  ——司马原是教认药,怎倒反过来问她?

  她迟疑道:

  “瞧着是像…可根须颜色比昨日见的深些,又无白浆…”

  “深才对!”

  他声线陡然提高

  “此乃变种狼毒,根部常年埋冻土,颜色自然深!”

  她盯着那株草,忽想起挛斥候曾说:

  “变种狼毒根须必是七个分叉,断口也得有白浆。”

  可眼前这草,根须乱得没章法,断口干得像晒过,哪有半分变种的样子?

  赵司马把先前的红根草、这株“狼毒”并排在案上,让她比对。

  苏玉越看越乱,昨日记熟的“狼毒有浆、红根无浆、变种分岔”,此刻全混在一处,脑子全乱了。

  “笨!”

  赵司马忽然手一扬,木牍‘啪’地落在毡毯上

  “教三遍还记不住,你怎如此蠢钝。”

  她慌忙拾捡木牍。道:

  “是某记混了,回去定细对图谱,明日再来请教司马。”

  话音刚落,帐外传来军卒的声:

  “赵司马,霍将军召你去校场!”

  赵司马应下,把案上草药往旁一推:

  “今日先到这,明日再教。”

  苏玉应喏退出,满脑子疑问。

  苏礼在文书帐内核校军报,见挛鞮掀帘进来,未抬眼搭理,只自顾自在木牍上划改。

  待军报核完半册,见挛鞮仍立在帐角,步幅未动,便知他有话要说。

  苏礼起身,沉声道:

  “帐内闷,出去说。”

  二人立在帐外。

  他先开口:

  “挛斥候此来,又有何见教?”

  挛鞮趋前一步,笑道:

  “军中同僚,偶来见一见,也需缘由?倒是苏掾,从不问某——为何要把断指旧事告知令妹”

  苏礼鼻间轻哼,旋身对他,目光扫过他肩头:

  “多谢君‘告知’之情。只是令妹在营中久了,人心好歹还辨得清,不会因三两句便乱了神。君这番‘坦诚’,若让将军瞧出些别的意思,反倒不美。”

  “某只是让她知,人心易变。女子若没点自保的心思,怕难在军营立足?我乃一番好意。”

  挛鞮脸上带笑,眼底却无暖意。

  苏礼见他皮笑肉不笑,缓缓道:

  “人活一世,走什么路,守什么心,各有各的定数。挛斥候能在汉军营里站稳脚,靠的想来不是‘好意’二字。”

  挛鞮似被戳中要害,反倒朗笑:

  “未必。有时,实在的小人,比清高的君子活得更久。等日后苏掾需用人时便知

  ——棋下步,该归其位,哪怕是颗弃子,也能派上用场,便懂某的意思。”

  苏礼盯着他片刻,喉间滚动,沉声道:

  “挛斥候,你我皆非清水里的鱼,用人谋事,无非为利。但你莫要低估‘情分’二字

  ——不然,鱼翻了塘,谁也吃不着。”

  挛鞮收了笑:

  “苏掾是聪明人。用人者当牢记,互相制衡,比一味合作更稳妥。”

  说罢,他转身便走。

  苏礼立在原地,目光锐利如刀,盯着他的背影

  ——挛鞮此番来,话里藏话,他旋身回帐,心底翻涌。

  霍去病欲查苏玉究竟识得多少匈奴草药,遂令雷豹取来十余株草药,掷于帐内地上,沉声道:

  “辨!某倒要看看,赵破奴与挛鞮此数日教你,你学得如何。”

  苏玉忙蹲身,捏起一株根须暗红、叶片细长的草药,低首回道:

  “此株乃乌头,有剧毒。”

  去病闻言,脸色一沉,眉峰拧起:

  “谁教你的?”

  苏玉见他神色冷厉,忙垂首,低声道:

  “乃赵司马告知。”

  “错!”

  去病猛地斥道,声带怒意

  “此是毒芹!看好了

  ——根须暗红,叶片细长,茎秆还带紫斑!去岁上郡有牧民误将其喂牛羊,整群牲口当场蹬腿!是你愚钝认不清,还是他教错了?连毒芹与乌头都辨不分明!”

  苏玉见他面色铁青,敛声不敢言语。

  去病气极,伸手解下腰间皮鞭,鞭梢一挑,勾住另一株草药,冷声道:

  “先把赵破奴教你的尽数说来!这株又是何物?有何用处?”

  苏玉捏起那株叶片阔大、边缘带锯齿、根须泛红的草药,掐断茎秆见无白浆渗出,声音发颤:

  “这…这是红根草。”

  去病怒而攥拳,声线沉厉:

  “此乃乌头!断口无白浆便敢乱认?你是想拿毒草给伤兵敷,害人性命?继续辨!”

  她强又拿起一株叶片光滑、根须泛红的草,掐断茎秆见断口渗黑褐汁液,只能摇头:

  “某不认得…只觉似昨日赵司马说的红根草。”

  “红根草?”

  去病几步上前,劈手夺过她手中草药,猛掷在地,对雷豹道:

  “去!把赵破奴给老子唤来!”

  雷豹见将军动怒,不敢耽搁,疾步出帐。

  去病转头看苏玉,见她垂首站着,指节还猛戳拇指,厉声斥道:

  “不准戳!”

  片刻后赵破奴入帐,只抿嘴立着不言语。去病盯着他:

  “你教她的,都是些什么?”

  赵破奴抿了抿唇,低声道:

  “将军,某早言不解药草,仅识得二三,是将军偏令某教…末司无措,只能胡乱编了。”

  苏玉怔在原地

  ——原来他先前教的全是错的!

  前几日记的草药特征全混在一处,如今连真假都辨不清了。

  她抬头时,正撞见去病看过来,那眼神里的厉色竟淡了些。

  去病转对赵破奴,语气更沉:

  “她把毒芹认成乌头,把乌头认成红根草!你等倒好,是想拿活人试药换功劳?”

  二人都低头未语。

  去病沉声道:

  “苏玉,罚你抄《匈奴草药图》五十遍!赵破奴,去马厩铲粪一月,即刻便去!”

  说罢转身而去。

  苏玉瞥见赵破奴朝她无奈看了一眼,挠了挠头,也大步离去。

  她回帐后,连着几日都在抄图,心口憋闷得慌

  ——赵司马靠不住,旁人也指望不上,看来只能靠自己死记硬背,再不敢轻信旁人了。

  去病唤苏礼入帐,让他想计策,务必令苏玉在秋猎中,定要在那重要位置。

  苏礼躬身问道:

  “将军,若如实告知玉儿缘由,或可省些周折。”

  “你若直说,她便是主动前往

  ——真出事,便落个‘自请入局’之名,我大计全毁。且你若告知,她必追着问底,你需另想一策”

  去病语气更沉,顿了顿,续道:

  “我已让高不识教她,你即刻去说,让她午时后便寻他。我倒要看看,这几个降将,到底有几分本事。”

  苏礼应喏而去。

  行至医帐,见苏玉蹲在檐下,手里攥着药草图谱,边吃边看。

  他走上前:

  “这般专注,识得多少了?”

  苏玉抬头搁下图谱,笑道:

  “没多少,只辨得三四样。”

  苏礼在她身旁坐下,缓缓道:

  “将军令高校尉教你,你用完膳歇片刻,便去寻他。”

  她闻言,声音低了些:

  “换了几个,没一个牢靠的…”

  “你说什么?”

  “没什么。”

  苏玉忙道:

  “我用完膳就去,不耽搁。”

  苏礼见她抿着唇,也不多问,嘱了句

  “慢些吃”,便起身往马厩方向巡营。

  刚转过帐角,瞥见李姮玉立在医帐门边,目光跟着他,似有话讲。

  他抬手示意,引她往医帐后无人处去。

  “有话便说。”

  李姮玉双手捧着双皮靴,垂首道:

  “苏掾,见你旧靴底磨透了,这是从军市买的…”

  苏礼瞧她耳尖泛红,问道:

  “李医工月奉百二十钱,此靴需五百钱,倒费心了。”

  说着从怀中摸出钱袋,要取钱。

  李姮玉忙往后缩手:

  “不必!此乃某的心意,苏掾莫要给钱。”

  苏礼盯着她捧着靴子的手

  ——许久也不肯放下。

  军营男女大防严,她这般举动,心意已明。

  迟疑片刻,还是伸手接过靴子:

  “多谢。”

  转身要走,却被她喊住。

  “苏掾!”

  李姮玉声音发颤

  “我…我心悦你。若你也有意,酉时,我在医帐后等你。”

  苏礼脚步顿住,还没回头,便听脚步声匆匆远去

  ——李姮玉已跑了。

  他转身往文书帐去,将靴子搁在案上,眉头微蹙。

  他想起前番张屠之事,因李姮玉的嫉妒生了波折,还让李敢与将军起了嫌隙,连陛下都隐隐生疑,将军才不得不筹略秋猎的事。

  至于兄长那边,想来是早已谈开了。

  既如此…

  他俯身脱下旧靴,换上新靴,抬脚试了试

  ——大小正好。

  帐外高阳进来取军报,见了笑道:

  “苏掾这旧靴早该换了,新靴一穿,往后巡营也省脚力,瞧着就合脚!”

  苏礼扯了扯靴筒,笑了笑:

  “是合脚,却未必合适。”

  苏玉行至高校尉营帐,待传,忙进入躬身垂首。

  “你是苏掾之妹?”

  “是”

  高不识看了一眼,笑道:

  “不必如此拘谨,我授之识药草,你便仔细听,有不解之处便问。坐下”

  苏玉觉不妥,还未开口,便听到高校尉已经唤她过去,认草药。

  她小步上前。仔细观看一番。还未开口,高校尉却先问道:

  “你叫苏玉?”

  “是。”

  他拿着一株药草说道:

  “这是沙棘,叶子细小狭长,枝条带刺。匈奴人拿它煮酸汤,治咳嗽比中原枇杷更有效。”

  苏玉忙观看,伸手一摸,被扎的生疼。

  高校尉大笑,道:

  “扎手了,便知不是药草都能摸的,记吧。”

  苏玉忙记下,又见他拿起一株草又问:

  “你多大了?是否婚配?”

  她一愣,忙道:

  “某今二十一,未婚配。”

  高不识只笑了笑,接着说道:

  “这是漠北柴胡,比中原的柴胡矮半截。你闻闻。”

  她凑近闻了闻,掩鼻道:

  “有股...羊膻味。”

  “对,匈奴巫医拿它煮羊奶治头疼,所以叫‘头疼药’。”

  苏玉闻听这词,觉好笑,抿嘴笑了笑。

  高不识对她道:

  “有趣吧?它有两个名字,蓝花草就是头疼草,记住了,根须棕黄有节,闻起来像没洗的羊皮袄。”

  苏玉忙点头,对比图谱后,速记。

  军卒送入膳食后退出,高不识让她也吃。

  苏玉忙道:

  “某已饮过午食,不饿,校尉先慢用。”

  她准备起身站一旁,被高不识拉住,让她做,他边吃边道:

  “不饿也得吃,吃饱才有力气认药,瞧你瘦的,在我部族,女人都得养得壮实些,才能生养孩子。”

  苏玉见他说话爽朗,一直递吃食给她,她刚伸手,一阵怒吼传来

  “高不识,让你教认药草,你在教她生养孩子?”

  霍去病的声音传来,吓得苏玉忙垂首缩到一旁。

  “将军,某只是随意一句,并无此意,吃完便教。”

  霍去病瞪他一眼,高不识忙拿起药草,对苏玉道:

  “玉儿,你瞧,这是苍耳,籽实能粘住兽毛。”

  “军营不准喊小名,她名苏玉。”

  霍去病转向苏玉道:

  “愣着做何?快学。”

  苏玉只敢点头不敢作声,上前捏起,手指被绒毛刺硌得发疼。

  高不识笑道:

  “刚让你莫随意摸,苍耳有毒,匈奴小孩拿这扔人,粘在头发里能揪下头皮。”

  霍去病看着苏玉,吼道:

  “苍耳——刺、毒、粘。记。”

  他转身看向高不识道:

  “酉时前令她背熟,错一字或胡言乱语,同罚。”

  苏玉见霍去病大步而出,觉得他那性情冒火觉得奇怪,又隐约觉察到暖意。

  高不识让她明日卯时去营门外候着,明日去营外认草。她起身躬身应喏退出。

  酉时,李姮玉在那等候许久,迟迟未见苏礼,正感叹自己是否自作多情时,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紧张不已。

  苏礼早已到,暗观她是否有耐心,才缓缓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