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周，赵江河像一枚重新投入熔炉的钢锭，迅速被北钢庞大的躯体和复杂的事务包裹、加热。白天，他的身影出现在各个分厂、车间、矿山，甚至职工医院和幼儿园。晚上，他办公室的灯总要亮到深夜，案头堆满了各种报表、报告和历史文件。
调研从炼铁厂的一号高炉开始——正是那把黄铜钥匙所纪念的、已经停产的功勋炉。如今，取代它的是几座更大、但也已显老态的新高炉。炉前高温炙人，铁水奔流，工人们穿着被汗水浸透的厚实阻燃服，在弥漫的蒸汽与粉尘中忙碌。分厂厂长是个粗嗓门的老北钢，指着炉体上几处修补痕迹，毫不避讳地说：“赵书记，不瞒您说，这炉子超期服役好几年了，全靠老师傅们像绣花一样保养着。可设备疲劳是客观规律，再这么下去，安全隐患大，能耗也下不来。”
赵江河戴着安全帽，脸颊被热浪烘得发烫。他仔细询问了检修周期、备件储备、技术改造可能性，又和几位炉前工聊了聊，问他们的收入、班次、家里情况。工人们起初有些拘谨，见他问得实在，也渐渐打开了话匣子，抱怨奖金少了，物价涨了，孩子上学难，也说起厂里最近有些人心惶惶，不知道新领导来了会咋样。
在轧钢厂，他看到了更先进的现代化生产线，也看到了与之并存的、效率低下的老轧机。总工程师老刘指着新引进的连铸连轧线，既自豪又忧虑：“这套设备，当时是花了大力气引进的，技术在国内不算落后。可这几年市场变化快，产品升级跟不上，高端订单拿不到，只能吃普通材的老本。关键是，后续的研发投入和技术消化，跟不上。”
财务数据更是触目惊心。主营业务利润微薄，巨额贷款利息吞噬着现金流，庞大的管理费用和离退休人员、企业办社会等历史负担，像沉重的枷锁。与几家主要合作银行的沟通反馈也回来了，态度一致地谨慎，要求提高抵押、缩短期限，对北钢未来的偿债能力表示担忧。
每天回到那间临时住所，顾曼都能从他身上闻到一股洗不掉的、混合着钢铁、机油和灰尘的味道，看到他眉眼间深藏的疲惫。她默默备好热水，熬上汤，尽量把小小的两居室收拾得温馨。儿子小宇上了厂里的幼儿园，最初两天哭得撕心裂肺，现在已经能跟新认识的小伙伴玩到一起了。顾曼也渐渐和楼里的几位老职工家属熟络起来，从她们口中，听到了更多关于北钢的琐碎消息和担忧。
“赵书记家嫂子，听说厂里又要减员增效？可千万别啊，我家那口子都内退好几年了，再折腾……”
“咱们这老房子，听说在搬迁规划里拖了好多年了，新书记来了，能有说法不？”
“奖金都快发不出来了，菜价还这么贵……”
顾曼听着，心里沉甸甸的，晚上睡觉时，忍不住轻声问赵江河：“厂里……是不是特别难？”
赵江河在黑暗中握紧她的手，没有否认：“嗯，难。比想象的还难。但再难，也得往前走。”
“那你……别太拼命，身体要紧。”顾曼把脸贴在他坚实的臂膀上，这是她唯一能给的安慰和支持。
一周后的周一上午，赵江河主持召开了北钢集团党委扩大会议，所有班子成员、主要部门和分厂负责人参加。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气氛凝重。
他没有绕弯子，结合一周的调研，用数据和事实说话，清晰勾勒出北钢面临的五大困境：设备老化与安全风险、产品结构低端与市场萎缩、财务状况恶化与资金链紧绷、人员结构失衡与冗员负担、历史包袱沉重与改革滞后。
“同志们，问题就摆在这里，躲不掉，也捂不住。”赵江河的目光扫过会场每一张或凝重、或沉思、或麻木的脸，“北钢走到今天，有历史原因，有市场因素，也有我们自身在改革转型上的犹豫和迟缓。抱怨没用，等靠要更没用。我们这届班子，我们这些在座的人，就是来解决这些问题的。”
他提出了初步的、也是当前最紧迫的三项工作：
“第一，保安全、稳生产。 成立安全生产隐患排查整治专项工作组，我任组长，李总任常务副组长。对全公司所有高危设备、重点环节进行拉网式排查，该停的坚决停，该修的立即修，该投入的安全资金一分不能省。在这个前提下，优化调度，确保现有订单的交付和市场的基本份额。这件事，没有价钱可讲。”
“第二，谋生存、渡难关。 成立资金保障与财务优化小组，由我牵头，李总和财务总监具体负责。立即与主要债权人、银行展开新一轮实质性谈判，争取债务重组和流动性支持。同时，全面压缩非生产性开支，清查盘活闲置资产，想一切办法‘找钱、省钱、腾钱’，确保工资发放和基本运转不断流。财务部本周内拿出具体方案。”
“第三，聚人心、明方向。 成立企业生存与发展大讨论领导小组，王副书记牵头。立即在全公司范围内，以支部为单位，开展‘北钢怎么办，我该怎么干’的大讨论。不扣帽子，不打棍子，鼓励干部职工说真话、讲实情、提建议。把困难和家底向职工交清楚，把压力和希望也传递下去。同时，宣传部门要开始系统性地宣传我们即将采取的举措，稳定预期，凝聚共识。”
三项工作，务实而紧迫，直指生存底线。会场里响起了低低的议论声。李总首先表态支持，强调安全生产和资金链是当前命脉。王副书记也表示会全力抓好大讨论，做好思想引导。其他班子成员也陆续表态。
但也有不同的声音。一位分管后勤和社企的副总面露难色：“赵书记，压缩非生产性开支……职工医院、幼儿园、还有几个老生活区的补贴，这些都是硬支出，牵扯稳定，动起来阻力会非常大。”
另一位负责某效益较差分厂的厂长也嘀咕：“大讨论是好事，可眼下人心惶惶，就怕讨论起来收不住，变成发牢骚、吐苦水，影响生产情绪。”
赵江河听得很认真，等他们说完，才缓缓开口：“职工的后顾之忧，我们必须考虑。但考虑不等于无原则地兜底。医院、幼儿园可以探索社会化、市场化改革路径，引入外部资源或合作，减轻企业直接负担。生活区补贴要区分情况，与市里搬迁改造政策衔接，争取支持。这些都需要深入研究，拿出切实可行的方案，不是简单地一断了之。但‘过紧日子’的思想必须树立，铺张浪费、与生产无关的支出，必须坚决砍掉。”
“至于大讨论，”他看向那位厂长，“发牢骚不可怕，可怕的是麻木不仁、无声无息。让大家把担心、不满、甚至怨气说出来，我们才能真正知道痛点在哪里，才能有针对性地做工作、解疙瘩。当然，讨论要有引导，要聚焦于‘怎么办’和‘怎么干’，要挖掘蕴藏在职工中的智慧和力量。我相信，绝大多数北钢人是希望厂子好的，是通情达理的。”
他的回答既坚持了原则，又展现了灵活性，更传递出一种坚定的信心。会场渐渐安静下来，一种“新书记真要干实事，也真不好糊弄”的氛围悄然形成。
会议结束时，赵江河再次强调：“各位，北钢到了背水一战的时刻。我们没有退路，只能向前。从今天起，我要求班子成员和各部门负责人，实行重点工作周报制度，我要看进展，看问题，看结果。散会。”
走出会议室，赵江河深吸了一口走廊里并不新鲜的空气。他知道，这三把火只是开端，真正的硬仗还在后面。每一项决策都可能触动利益，每一步推进都可能遇到阻力。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已经站在了这个熔炉的中央，除了将自身也淬炼得更加坚韧，带领这个庞大的机体穿越烈火，别无选择。
回到办公室，他站在窗前，望着厂区。夕阳下，那些高大的烟囱和厂房轮廓显得苍凉而又顽强。这里是他梦开始的地方，如今，他将用自己的全部智慧和勇气，为这个古老的钢铁巨人，点燃新的炉火，锻造新的脊梁。而家庭，那处小小的、温暖的灯火，是他深夜归来时，唯一能彻底卸下盔甲、汲取力量的地方。他必须，也必将，守护好这两处最重要的“炉膛”。
调研从炼铁厂的一号高炉开始——正是那把黄铜钥匙所纪念的、已经停产的功勋炉。如今，取代它的是几座更大、但也已显老态的新高炉。炉前高温炙人，铁水奔流，工人们穿着被汗水浸透的厚实阻燃服，在弥漫的蒸汽与粉尘中忙碌。分厂厂长是个粗嗓门的老北钢，指着炉体上几处修补痕迹，毫不避讳地说：“赵书记，不瞒您说，这炉子超期服役好几年了，全靠老师傅们像绣花一样保养着。可设备疲劳是客观规律，再这么下去，安全隐患大，能耗也下不来。”
赵江河戴着安全帽，脸颊被热浪烘得发烫。他仔细询问了检修周期、备件储备、技术改造可能性，又和几位炉前工聊了聊，问他们的收入、班次、家里情况。工人们起初有些拘谨，见他问得实在，也渐渐打开了话匣子，抱怨奖金少了，物价涨了，孩子上学难，也说起厂里最近有些人心惶惶，不知道新领导来了会咋样。
在轧钢厂，他看到了更先进的现代化生产线，也看到了与之并存的、效率低下的老轧机。总工程师老刘指着新引进的连铸连轧线，既自豪又忧虑：“这套设备，当时是花了大力气引进的，技术在国内不算落后。可这几年市场变化快，产品升级跟不上，高端订单拿不到，只能吃普通材的老本。关键是，后续的研发投入和技术消化，跟不上。”
财务数据更是触目惊心。主营业务利润微薄，巨额贷款利息吞噬着现金流，庞大的管理费用和离退休人员、企业办社会等历史负担，像沉重的枷锁。与几家主要合作银行的沟通反馈也回来了，态度一致地谨慎，要求提高抵押、缩短期限，对北钢未来的偿债能力表示担忧。
每天回到那间临时住所，顾曼都能从他身上闻到一股洗不掉的、混合着钢铁、机油和灰尘的味道，看到他眉眼间深藏的疲惫。她默默备好热水，熬上汤，尽量把小小的两居室收拾得温馨。儿子小宇上了厂里的幼儿园，最初两天哭得撕心裂肺，现在已经能跟新认识的小伙伴玩到一起了。顾曼也渐渐和楼里的几位老职工家属熟络起来，从她们口中，听到了更多关于北钢的琐碎消息和担忧。
“赵书记家嫂子，听说厂里又要减员增效？可千万别啊，我家那口子都内退好几年了，再折腾……”
“咱们这老房子，听说在搬迁规划里拖了好多年了，新书记来了，能有说法不？”
“奖金都快发不出来了，菜价还这么贵……”
顾曼听着，心里沉甸甸的，晚上睡觉时，忍不住轻声问赵江河：“厂里……是不是特别难？”
赵江河在黑暗中握紧她的手，没有否认：“嗯，难。比想象的还难。但再难，也得往前走。”
“那你……别太拼命，身体要紧。”顾曼把脸贴在他坚实的臂膀上，这是她唯一能给的安慰和支持。
一周后的周一上午，赵江河主持召开了北钢集团党委扩大会议，所有班子成员、主要部门和分厂负责人参加。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气氛凝重。
他没有绕弯子，结合一周的调研，用数据和事实说话，清晰勾勒出北钢面临的五大困境：设备老化与安全风险、产品结构低端与市场萎缩、财务状况恶化与资金链紧绷、人员结构失衡与冗员负担、历史包袱沉重与改革滞后。
“同志们，问题就摆在这里，躲不掉，也捂不住。”赵江河的目光扫过会场每一张或凝重、或沉思、或麻木的脸，“北钢走到今天，有历史原因，有市场因素，也有我们自身在改革转型上的犹豫和迟缓。抱怨没用，等靠要更没用。我们这届班子，我们这些在座的人，就是来解决这些问题的。”
他提出了初步的、也是当前最紧迫的三项工作：
“第一，保安全、稳生产。 成立安全生产隐患排查整治专项工作组，我任组长，李总任常务副组长。对全公司所有高危设备、重点环节进行拉网式排查，该停的坚决停，该修的立即修，该投入的安全资金一分不能省。在这个前提下，优化调度，确保现有订单的交付和市场的基本份额。这件事，没有价钱可讲。”
“第二，谋生存、渡难关。 成立资金保障与财务优化小组，由我牵头，李总和财务总监具体负责。立即与主要债权人、银行展开新一轮实质性谈判，争取债务重组和流动性支持。同时，全面压缩非生产性开支，清查盘活闲置资产，想一切办法‘找钱、省钱、腾钱’，确保工资发放和基本运转不断流。财务部本周内拿出具体方案。”
“第三，聚人心、明方向。 成立企业生存与发展大讨论领导小组，王副书记牵头。立即在全公司范围内，以支部为单位，开展‘北钢怎么办，我该怎么干’的大讨论。不扣帽子，不打棍子，鼓励干部职工说真话、讲实情、提建议。把困难和家底向职工交清楚，把压力和希望也传递下去。同时，宣传部门要开始系统性地宣传我们即将采取的举措，稳定预期，凝聚共识。”
三项工作，务实而紧迫，直指生存底线。会场里响起了低低的议论声。李总首先表态支持，强调安全生产和资金链是当前命脉。王副书记也表示会全力抓好大讨论，做好思想引导。其他班子成员也陆续表态。
但也有不同的声音。一位分管后勤和社企的副总面露难色：“赵书记，压缩非生产性开支……职工医院、幼儿园、还有几个老生活区的补贴，这些都是硬支出，牵扯稳定，动起来阻力会非常大。”
另一位负责某效益较差分厂的厂长也嘀咕：“大讨论是好事，可眼下人心惶惶，就怕讨论起来收不住，变成发牢骚、吐苦水，影响生产情绪。”
赵江河听得很认真，等他们说完，才缓缓开口：“职工的后顾之忧，我们必须考虑。但考虑不等于无原则地兜底。医院、幼儿园可以探索社会化、市场化改革路径，引入外部资源或合作，减轻企业直接负担。生活区补贴要区分情况，与市里搬迁改造政策衔接，争取支持。这些都需要深入研究，拿出切实可行的方案，不是简单地一断了之。但‘过紧日子’的思想必须树立，铺张浪费、与生产无关的支出，必须坚决砍掉。”
“至于大讨论，”他看向那位厂长，“发牢骚不可怕，可怕的是麻木不仁、无声无息。让大家把担心、不满、甚至怨气说出来，我们才能真正知道痛点在哪里，才能有针对性地做工作、解疙瘩。当然，讨论要有引导，要聚焦于‘怎么办’和‘怎么干’，要挖掘蕴藏在职工中的智慧和力量。我相信，绝大多数北钢人是希望厂子好的，是通情达理的。”
他的回答既坚持了原则，又展现了灵活性，更传递出一种坚定的信心。会场渐渐安静下来，一种“新书记真要干实事，也真不好糊弄”的氛围悄然形成。
会议结束时，赵江河再次强调：“各位，北钢到了背水一战的时刻。我们没有退路，只能向前。从今天起，我要求班子成员和各部门负责人，实行重点工作周报制度，我要看进展，看问题，看结果。散会。”
走出会议室，赵江河深吸了一口走廊里并不新鲜的空气。他知道，这三把火只是开端，真正的硬仗还在后面。每一项决策都可能触动利益，每一步推进都可能遇到阻力。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已经站在了这个熔炉的中央，除了将自身也淬炼得更加坚韧，带领这个庞大的机体穿越烈火，别无选择。
回到办公室，他站在窗前，望着厂区。夕阳下，那些高大的烟囱和厂房轮廓显得苍凉而又顽强。这里是他梦开始的地方，如今，他将用自己的全部智慧和勇气，为这个古老的钢铁巨人，点燃新的炉火，锻造新的脊梁。而家庭，那处小小的、温暖的灯火，是他深夜归来时，唯一能彻底卸下盔甲、汲取力量的地方。他必须，也必将，守护好这两处最重要的“炉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