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砚田墨谍-《北辰之步步登云》

  赵江河心头的阴影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更加浓重。苏锦的“研习社”构想,像一张精心编织的、散发着书卷气的网,而他已经应允在“合适场合”为这张网轻轻拂去第一缕尘埃——这看似微小的承诺,却是他正式踏入她“人情偿还”棋局的第一步。

  他必须将这一步的风险控制在最小,同时,为可能接踵而至的、更过分的要求预设坚固防线。

  几天后的集团党委理论学习中心组扩大会议上,议题之一恰好是“加强新时代国有企业文化建设与企业家精神培育”。赵江河在发言时,结合当前国企改革深化与市场竞争态势,谈到了塑造积极健康、担当有为的国企文化的重要性。在谈到如何汲取优秀传统文化精髓时,他谨慎地、非点名地提了一句: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关于诚信、仁爱、责任、平衡的智慧,对我们今天的企业治理、风险管控乃至战略定力,都有深刻启发。社会上也有一些有识之士,自发组织探讨‘商业伦理与东方智慧’的结合,这种探索精神值得肯定。但归根结底,对我们国有企业而言,文化的生命力在于践行,在于将党的宗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与市场经济规律、现代企业制度要求有机融合,落在每一次合规决策、每一个创新突破、每一份社会担当上。这才是我们国企人应有的文化自觉与行动自觉。”

  发言稿经过党委办公室严格把关,通篇立足国企本位,强调党的领导和核心价值观,对社会上的“探索”仅以“值得肯定”一笔带过,旋即迅速回归到国企自身的“践行”主题。这番讲话,既未违背他对苏锦的承诺(提到了类似理念并给予有限正面评价),又严格将其限定在宏观、中立、非个人的层面,完全剥离了为任何特定平台背书的嫌疑。

  他知道,这番话迟早会通过某些渠道传到苏锦耳中。这是他划下的第一条“官方式”界限:可以谈理念,但不会为你站台;可以肯定探索,但主体必须是“国企自身”。

  会后,书记还特意拍了拍他肩膀:“江河同志的发言,政治站位高,又结合实际,很有见地。” 这是组织内部的认可,也让赵江河稍感安心——他的言行,首先必须经得起组织的检验。

  然而,苏锦的“耐心”似乎比他预想的要短暂,或者说,她手中可打的牌,比他预想的更多。

  一周后,赵江河正在办公室审阅林州项目最新的可行性优化报告,秦朗面色有些古怪地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看似普通的商务信函。

  “赵总,这份函件……有些特别。是从文化厅那边转过来的,但内容……”秦朗将信函放在桌上。

  赵江河打开,是一份印制精美、措辞正式的《关于商请支持“当代商业文明传承与创新研究”专项课题的函》,落款是“省社会科学界联合会”与“省商业文化研究会”,还盖着鲜红的公章。函件大意是,该课题被列为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重点项目,旨在系统梳理本省商业历史脉络,探究新时代商业文明建设路径。课题下设若干子课题,其中“大型国有企业商业伦理实践研究”子课题,拟邀请在国企改革与发展中有突出实践和理论思考的领导同志作为“特约顾问”,提供指导性意见。函件末尾,附注了一句:“经课题首席专家、商业文化研究会副会长苏锦女士推荐,课题组诚挚邀请北方工业投资集团赵江河同志拨冗担任本子课题特约顾问。”

  公对公的函件,正规的社科研究课题,省级学会的正式邀请,还通过文化厅转递。苏锦将她的私人请托,包装成了严肃的学术合作邀请。担任这样一个子课题的“特约顾问”,听起来名正言顺,甚至是对他个人能力和见解的一种学术认可。但一旦接受,他的名字就将正式与苏锦担任副会长的“省商业文化研究会”产生组织关联,与她的公开绑定又多了一层“学术合作”的合法外衣。

  这是一个比“研习社发起人”更隐蔽、也更难拒绝的提议。拒绝,需要合情合理的官方理由,否则可能显得不配合社科研究、缺乏理论总结的意愿。

  赵江河靠在椅背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苏锦这一手,跳出了私密茶舍的范畴,直接将“交锋”拉到了半官方层面。她在测试,测试他能在“组织程序”和“个人界限”之间,找到多大的回旋空间。

  “秦朗,你去核实一下这个课题的真伪,以及省商业文化研究会的背景,特别是苏锦在其中担任副会长的情况。要快,但要注意方式。”赵江河沉声吩咐。

  “是,赵总。”秦朗领命而去。

  调查结果很快回来。课题属实,是省社科联今年的重点课题之一。省商业文化研究会是正规注册的省级学术社团,业务主管单位是省社科联。苏锦确实是该会副会长,据说是以其在“商业美学与高端服务业文化营造方面的独特实践和思考”而被吸纳。课题组的构成看起来也没有明显问题,邀请了高校学者、退休经济部门领导、知名企业家等。

  一切看起来都合理、合规、合法。但赵江河深知,学术社团的“副会长”头衔、一个重点课题的“首席专家”身份,正是苏锦这类人用来提升自身社会地位、编织高阶人脉网的常用“礼服”。而她此刻,正试图将这件“礼服”的一角,披在他的肩上。

  他不能简单接受,但也不能生硬拒绝。他必须找到一个符合他身份、且无懈可击的理由。

  思考良久,赵江河亲自起草了一份回复函稿,语气恭敬而严谨:

  “省社会科学界联合会、省商业文化研究会:

  贵单位来函收悉。感谢对北方工投集团及我本人工作的关注与认可。‘当代商业文明传承与创新研究’课题意义重大,对于总结我省商业发展经验、探索未来路径具有重要价值。

  关于邀请担任‘大型国有企业商业伦理实践研究’子课题特约顾问一事,我本人深感荣幸,亦觉责任重大。鉴于国有企业工作的特殊性与纪律要求,此类涉及对外学术合作及担任社会兼职事宜,均需严格按照干部管理权限和组织程序,报请上级主管部门及集团党委研究批准。

  目前,我集团正处于深化改革、推进重大项目的关键时期,本职工作事务繁重。且国企商业伦理实践涉及诸多政策性、原则性问题,个人恐难以有足够精力深入参与课题研究,唯恐有负厚望。

  建议贵课题组可与我集团党委宣传部或政策研究室建立联系,由集团相关部门在统筹协调基础上,为课题研究提供必要的实践案例素材与集体性意见,如此或更能全面、准确地反映国有企业在该领域的探索与思考。

  再次感谢邀请。祝课题研究取得丰硕成果!

  北方工业投资集团有限公司 赵江河”

  回复函的核心要点:

  1. 抬出组织程序: 强调需上级批准,将个人决定转化为组织行为,增加拒绝的合法性。

  2. 强调工作冲突: 以“本职工作繁重”和“关键时期”为由,合情合理。

  3. 转移对接主体: 将可能的接触点,从个人转向集团职能部门(党委宣传部、政策研究室),化个人合作为机构合作,且置于组织监督之下。

  4. 姿态谦逊有礼: 全程使用敬语,肯定课题价值,不留下任何可指责的口实。

  这封回函,既遵守了对苏锦“在合适场合认可理念”的模糊承诺(肯定了课题价值),又将她试图建立的“个人-学术”绑定,巧妙化解为“机构-机构”的可能接触,且设置了严密的组织防火墙。

  函件以集团办公室名义正式发出。赵江河知道,这封信必然会被呈送到作为“首席专家”的苏锦面前。

  果然,两天后,苏锦发来了一条信息,内容只有寥寥数语,却意味深长:

  “赵总思虑周详,程序严谨,令人钦佩。学术研究确需沉淀,不急一时。前日偶得几页关于清末‘官督商办’企业治理得失的珍稀档案影印,思及国企改革古今之鉴,或有些许杂感可分享。待赵总公务稍暇,再讨教。”

  她没有对拒绝表示不满,反而称赞他“思虑周详,程序严谨”,这是高级别的嘲讽还是真心欣赏?不得而知。但她旋即抛出了新的“诱饵”——关于“官督商办”的珍稀档案。这话题,直指国企改革的核心历史脉络与深层矛盾,对赵江河而言,其专业吸引力和思考价值,远超之前的商业古籍。

  她仿佛在说:看,我知道你对什么真正感兴趣。我不急,我可以等你,我手里总有你无法完全忽视的“筹码”。

  赵江河放下手机,走到窗前。暮色渐沉,城市灯火如棋盘上的星子。苏锦就像一位技艺高超的棋手,不紧不慢,步步为营。她不再急于攻城略地,而是开始经营大势,用“学术”、“文化”、“历史思考”这些高大上的概念,慢慢营造一个他难以完全脱离的引力场。

  而他,这位北方工投的副总经理,不仅要在真实的商业战场上运筹帷幄,如今更要在这一方由“砚田墨谍”构成的隐形战场上,时刻保持清醒,抵御渗透,守护界限。他知道,苏锦的“人情债”偿还之路才刚刚开始,而每一笔“偿还”,都可能伴随着新的、更精致的“债务”产生。他必须调动全部的政治智慧、纪律意识和家庭责任感,来应对这场旷日持久、且步步惊心的心智博弈。下一步,或许该考虑,如何在不违反原则的前提下,有限度地“主动出击”,打乱对方的节奏,将主动权,哪怕一点点,夺回自己手中。而家庭,始终是他所有决策必须首先考虑的安全底线与力量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