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冰面-《北辰之步步登云》

  集团每周三下午的“运营协调与风险研判例会”,原本是各部门通报进展、协同解决问题的常规平台。但这一次,会议室里的空气却凝滞得如同三九天的冰面。

  问题出在集团旗下负责大宗商品贸易的子公司——鑫联贸易。上周例会,赵江河就曾明确点出,其一份涉及铜精矿进口的远期套保合约,与现货头寸的匹配度存在明显偏差,风险敞口过大,要求其业务部和风控部“立即复核交易策略,三个工作日内提交详细说明及调整方案”。当时,负责该板块的李部长(一位在贸易系统工作了二十多年的老将)满口答应,表示“立刻落实,绝无问题”。

  然而,此刻投影屏幕上展示的,鑫联贸易提交上来的“说明及调整方案”,却让赵江河的目光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报告洋洋洒洒十几页,充斥着行业术语、复杂图表和对宏观市场“谨慎乐观”的分析,但核心问题——那个高达数百万美元的风险敞口——的解决方案,却含糊其辞。只是笼统地提到“已加强对市场价格波动的监控”,“将择机进行对冲操作”,对于具体如何调整头寸、使用何种工具、目标风险阈值是多少、时间表为何,全部语焉不详。更令人难以接受的是,报告中对最初偏差产生的原因分析,竟轻描淡写地归结为“市场突发波动”和“操作人员对模型参数理解偏差”,丝毫没有触及内部审批流程、风控模型有效性以及管理层责任等深层问题。

  赵江河没有说话,只是用那支熟悉的签字笔,在报告打印稿的几处关键段落旁,缓缓画下了问号。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的会议室里被放大了无数倍。坐在长桌中段的鑫联贸易李部长,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他试图解释:“赵总,这个……市场情况确实复杂,调整需要时间,我们正在积极……”

  “李部长。”赵江河抬起手,动作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打断意味。他的声音依旧不高,甚至比平时更平稳一些,但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光洁的桌面上,清晰、寒冷。

  “上周三下午三点二十分,在这个会议室,我是否明确要求:复核交易策略,厘清风险敞口,提交详细说明及可操作的调整方案?”他的目光落在李部长脸上,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像冬日里穿透冰层的阳光,冷澈而直接,让人无所遁形。

  李部长喉结滚动了一下:“是……是的,赵总。”

  “那么,请你告诉我,”赵江河拿起那份报告,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这份报告里,哪一段文字,哪一个数据,或者哪一张图表,明确回答了‘风险敞口具体是多少’、‘计划用什么工具、在什么时间点、将敞口缩减到什么程度’这两个最基本的问题?”

  他顿了顿,不等李部长回答,继续道:“还有,原因分析。‘市场突发波动’——上周伦铜的波幅在历史同期算什么水平?‘操作人员理解偏差’——是哪一位操作人员?偏差是如何通过你们内部三道风控审核的?模型参数设置是否有问题?主管领导是否知情?”

  一连串问题,逻辑严密,直指核心,没有任何情绪化的指责,却比暴怒的呵斥更具压迫感。李部长的脸由红转白,嘴巴开合了几下,竟一时答不上来。他身后的业务经理和风控主管更是低下头,恨不得缩进椅子里。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其他部门的负责人正襟危坐,连呼吸都放轻了。他们从未见过赵总如此……“平静”地施加压力。那平静之下,是显而易见的极度不满,以及一种对工作标准近乎苛刻的坚持。

  赵江河将报告轻轻放回桌面,身体微微后靠,目光扫过全场。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整个房间的温度仿佛又下降了几度。

  “一个明确的指令,一份糊弄的报告;一个暴露的风险,一堆推诿的理由。”他的声音在寂静中回荡,“如果连这样具体的、本部门职责范围内的小事,都需要反复催促、再三提醒,都拿不出清晰的思路和负责的态度,都要用空话套话来应付……”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定格在李部长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李部长,你这个部长,是不是当得太轻松了?”

  “想不想干”这四个字并未直接出口,但“是不是当得太轻松了”这句反问,其分量和潜台词,在座所有人都听得明明白白。它比直接的罢免威胁更令人难堪,因为它质疑的是最基本的职业态度和能力。

  李部长脸色煞白,猛地站起来,嘴唇哆嗦着:“赵总,我……我们立刻重新做!保证今天下班前拿出切实方案!这次一定……”

  “今天下班前,”赵江河打断他,语气不容商量,“我要看到三样东西:第一,清晰的敞口数据和平仓\/对冲具体计划,精确到日期和工具;第二,彻底的原因追溯报告,涉及到的人、流程、制度,一个不能少;第三,你们管理层对此事的反思和改进承诺。如果还是这种质量,”他看了一眼李部长,又扫了一眼其身后的团队,“我不介意请人力资源部和审计部的同事,帮你们一起‘梳理’一下工作。”

  他没有提高音量,没有拍桌子,甚至没有太多的动作。但那种基于事实、逻辑和职权的绝对冷静的威严,让在场每一个人都脊背发凉。他们突然清晰地认识到,这位平时静默如湖、甚至有些过于温和的赵总,其平静的湖面下,是深不可测的底线和绝不容忍懈怠的坚冰。

  “会议继续。”赵江河不再看李部长那边,将目光转向下一个汇报部门,“下一个,资产管理公司,上周提到的那个投后项目风险预警,跟进情况如何?”

  会议在一种高度紧绷但效率奇高的气氛中继续进行。直到散会,再无人敢有丝毫敷衍。

  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集团大楼。“赵总在例会上把李部长问得哑口无言”、“听说赵总差点问李部长还想不想干了”、“鑫联贸易这次撞枪口上了”……各种版本的议论在私下流传,但核心意思只有一个:赵总的“静”,绝非“软”。触及工作底线时,那平静湖水瞬间冻结成的冰面,足以让任何玩忽职守者跌得头破血流。

  那天晚上,赵江河回家比平时稍晚。顾曼看出他眉宇间一丝未散的冷冽,轻声问:“今天很累?”

  “处理了点不上台面的事。”赵江河松了松领带,接过儿子递过来的玩具,脸上的冰霜瞬间消融,恢复了惯常的温和,“没什么,都解决了。”

  他抱起儿子,亲了亲那奶香的小脸。家庭的温暖迅速包裹了他,将白日里那慑人的寒气驱散。但他知道,有些界限,必须明确;有些冰面,必须冻结。唯有如此,才能让这艘大船在改革的深水区中,保持方向,破浪前行。而“静如湖水”之下的“坚如冰面”,或许正是他领导风格中,不可或缺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