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潮音暗阁-《执掌人间道》

  从玲珑阁出来,日头已经爬高了。

  珊瑚城的白日,亮得晃眼。

  那些嵌在墙上的碎贝珊瑚,反射着白花花的日光,刺得人眼睛发酸。

  空气里的鱼腥味混着香料味,被热气一蒸,变得黏稠起来,糊在皮肤上。

  霍玲珑没急着回听涛居。

  她在海珠街口站了片刻,对张横道:

  “你们先回去,把契约收好,让陈头领开始准备对接货物的事。”

  张横迟疑:

  “夫人,您一个人……”

  “无妨。”

  霍玲珑打断他,随口解释:

  “苏晚晴既然出手救过我,至少在珊瑚城内,她不会让我再出事。我去城东走走,看看那个‘潮音阁’。”

  “那属下暗中跟着。”

  张横担心,再次恳求。

  “不必了,带人反而扎眼。回去告诉其他人,今日闭门不出,等我消息。”

  霍玲珑摇头,独自离开。

  历经昨晚的事,她对这些护卫已经有了更深的了解。

  他们不所谓不强,只是对比杀手差了点。

  真有人对她下手,他们帮不上太大忙,若是要加害她的人已经收手离开,他们也没必要跟着。

  反倒是自己到处转转,更自由清净。

  张横还想说什么,但见主子神色坚决,只得抱拳领命,带着两名朱雀卫和那只空了的木箱,转身汇入人流。

  霍玲珑独自一人,沿着街道往东走。

  越往城东,街道越窄,建筑也越老旧。

  白色的珊瑚石墙变成了暗黄色,有些地方甚至长出了青黑色的海苔。

  行人渐少,路边多是一些修补渔网,晾晒海货的人家,眼神木然地看着这个衣着明显不同的外来女子走过。

  空气里的海腥味越发浓重,还混杂着一股淡淡的,类似腐烂海藻的霉味。

  按照苏晚晴给的模糊方位和路上问到的只言片语,霍玲珑穿过一片乱石滩,眼前出现一道陡峭的悬崖。

  崖壁是深灰色的玄武岩,被海浪和海风侵蚀得千疮百孔。

  崖底。

  海浪拍打着黑色的礁石,发出沉闷的轰鸣。

  没有路。

  只有悬崖侧面,隐约可见一道被踩出来极窄的痕迹,贴着崖壁蜿蜒向下,有些地方甚至需要手脚并用。

  霍玲珑提起裙摆,塞在腰间,深吸一口气,踩上那条“路”。

  石壁湿滑,布满青苔。

  脚下是汹涌的海浪,摔下去必死无疑。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实了才挪下一步。

  海风从侧面吹来,带着湿冷的水汽,吹得她衣衫猎猎作响。

  有好几次,脚底打滑,碎石滚落,掉进下方翻涌的白沫里,瞬间不见踪影。

  约莫下了一炷香时间,狭窄的小径突然拐进一个向内凹陷的天然岩洞。

  光线陡然暗了下来。

  洞不深,但很开阔。

  地面是平整的岩石,显然经过人工修整。

  洞壁上,镶嵌着无数发出幽蓝色微光的珠子,像是某种深海鱼类的眼珠,将洞内照得一片朦胧的蓝。

  最奇异的是洞的尽头。

  那里没有石壁,而是一片水幕。

  不是瀑布,是静止的,如同巨大镜面般垂直悬在空中的海水,约有丈许宽,两丈高。

  水幕平滑如镜,清晰地倒映出洞内的景象,却诡异地不流动,也不滴落,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凝固在那里。

  水幕后方,隐约能看见更深邃的空间和晃动的光影。

  水幕前,站着一个人。

  或者说,看起来像人。

  她身材纤细,穿着仿佛由无数片细小鱼鳞缀成的长裙,颜色随着洞内幽光变幻,时而深蓝,时而银灰。

  裸露的肩臂和脖颈处,皮肤异常白皙,近乎透明,能看到下面淡青色的血管。

  长发是海藻般的墨绿色,湿漉漉地披散着,发梢还滴着水珠。

  最令人瞩目的是她的耳朵——耳廓尖长,边缘有半透明的薄膜。

  她背对着洞口,正仰头看着那面静止的水幕,一动不动。

  霍玲珑停下脚步,调整了一下呼吸,才开口:

  “请问,可是涟姑娘?”

  那身影缓缓转过身。

  霍玲珑看到了她的脸。

  很美,但美得不真实。

  五官精致得如同玉雕,眼瞳是深琥珀色,瞳孔却是竖长的,像猫,又像蛇。

  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甚至可以说有些空洞,目光落在霍玲珑身上时,带着一种非人的、纯粹的审视。

  “苏晚晴让你来的。”

  她的声音响起,很轻,带着仿佛水流碰撞的韵律,不是疑问,是陈述。

  “是。”

  霍玲珑从袖中取出那张纸条,说道:

  “苏会长说,涟姑娘需要‘地心火莲’,百年以上。”

  涟的竖瞳微微收缩了一下。

  她伸出右手,手指纤长,指间有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蹼膜。

  “给我。”

  霍玲珑递过纸条。

  涟接过,看也没看,指尖轻轻一捻,纸条便化作一滩湿漉漉的纸浆,从她指缝滴落。

  她盯着霍玲珑,竖瞳里倒映着幽蓝的珠光:

  “你知道地心火莲是什么吗?”

  “只知是西南火山腹地特有之物,百年难寻。”

  霍玲珑如实道。

  “火山腹地……”

  涟低声重复,那水流般的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像是渴望,又像是畏惧:

  “它生长在熔岩湖边缘,根须扎入地火,花瓣如凝固的火焰,百年一开,花开三日即谢。”

  “摘取时,需以寒玉为器,在花开第二日正午,日光最盛时动手。”

  “早一刻,花未成。”

  “晚一刻,花已败。”

  “触之即燃,寻常真气根本无法靠近。”

  她描述的细致程度,远超霍玲珑所知。

  显然。

  她寻找此物已久,做过深入研究。

  “此物对姑娘很重要?”霍玲珑问。

  涟沉默了片刻。

  她的目光移向那面静止的水幕,琥珀色的竖瞳里,倒映着水幕后方晃动的、模糊的光影。

  “我族需要它。”

  她最终说道,声音更轻了,像是纠正,更像是在追加合作条款,说道:

  “不是一株,是三株。百年以上,年份越久越好。”

  三株!

  霍玲珑心头一沉。

  一株已是难寻,三株百年火莲……

  “报酬。”

  霍玲珑稳住心神,直接问出关键。

  涟转过身,完全面对着她。

  那张空洞美丽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类似“表情”的东西,那是一种混合了决绝和某种凄然的神色。

  她一字一句道:

  “你若能带来三株百年地心火莲,潮音阁,欠西南王三个人情。”

  “我鲛人一族,虽避世已久,但尚有些许能力。”

  “东海千里之内,我可保你西南船队畅通无阻。”

  “若遇海难,潮音响起处,必有援手。另外……”

  她顿了顿:

  “我可为你占卜一次,‘海镜观天’,窥一线未来之机。但此法折损寿元,一生仅能三次,我已用过两次。”

  条件惊人。

  尤其是最后那“海镜观天”,听起来玄乎,但苏晚晴特意提及,必有深意。

  霍玲珑看着她的眼睛问道:

  “为何是我?”

  “西南王府并非唯一能进入火山腹地的势力。”

  涟的竖瞳深处,有什么东西快速掠过,像是痛苦,又像是嘲讽。

  “因为你们‘新’。”

  “因为你们的王,敢杀赵磬,敢抗皇朝。因为你们……还没有被这海里的腌臜事染透。”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面水幕,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有些东西,旧的、脏了的手,碰不得。”

  “碰了,火莲会自焚,一切成灰。”

  霍玲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水幕。

  这一次。

  她凝神细看,隐约看出那水幕后方晃动的光影里,似乎有许多模糊的影子在游动,姿态优美而诡异,不像鱼,更像……

  “时间。”

  涟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霍玲珑,恢复了那种非人的平静,继续说道:

  “我给你两年。”

  “两年后的今日,若你能带三株百年地心火莲来此,承诺即刻兑现。”

  “若不能此约作废,潮音阁与你西南,再无瓜葛。”

  两年。

  听起来不短,但考虑到火莲的稀有和采摘的苛刻,实则紧迫。

  “我会尽力。”

  霍玲珑没有把话说满。

  涟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她转身,面对着那面静止的水幕,抬起双手,十指做出复杂而优美的手势,口中发出一种低沉、悠扬、仿佛来自深海之底的吟唱。

  随着她的吟唱,那面光滑如镜的水幕,突然泛起了涟漪。

  涟漪从中心扩散,水幕变得不再清晰,反而像是活了过来,表面荡漾起柔和的光波。

  隐约间,似乎有更空灵、更虚幻的歌声从水幕深处传来,重重叠叠,听不真切,却让人心神摇曳。

  涟侧身,对霍玲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海市蜗楼的入口,每月只开三次。”

  “今日逢五,正是开门时。从此处入,可避人耳目。”

  她淡淡说着,提醒:

  “记住,蜗楼之内,所见未必为真,所闻未必为实。”

  “莫贪,莫信,莫久留。”

  霍玲珑看着那荡漾的水幕,又看看涟那非人的侧脸。

  没有犹豫,她抬步,走向水幕。

  当她的手指触碰到那荡漾的水面时,并没有感受到水的湿润和阻力,反而像穿过了一层微凉的、柔软的薄膜。

  一步踏出。

  整个人便没入了那片荡漾的光影之中。

  涟看着她消失在水幕里,竖瞳中幽光一闪,低声自语,那水流般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复杂:

  “地心火莲……朱雀传承……陆元……这局棋,越来越有意思了。”

  她抬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心口位置,那里,隐约透出一抹不正常的、黯淡的灰蓝色。

  “但愿……还来得及。”

  吟唱声再起,水幕的涟漪渐渐平复,重新恢复了光滑如镜的模样。

  洞内,只剩幽蓝的珠光和永恒的潮声。

  而穿过水幕的霍玲珑,只觉得眼前光影流转,仿佛瞬间穿过了一条长长的、光怪陆离的通道。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隐约的、更加清晰的空灵歌声。

  当她双脚再次踏上实地时,发现自己站在一条昏暗、潮湿的巷道里。

  巷道两侧是高大的,看不出材质的黑色墙壁。

  墙上挂着罩在玻璃罩里的油灯。

  灯光昏黄。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潮湿、混杂着各种奇怪气味的复杂味道,像是药草香、血腥气、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

  巷道前方。

  隐约传来喧嚣的人声,与潮音阁的寂静截然不同。

  海市蜗楼。

  到了。

  霍玲珑定了定神。

  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衫和头发,将分水剑的剑柄往袖子里藏了藏,然后,迈步朝着那喧嚣的深处走去。

  昏暗的光线下,她的身影很快没入巷道阴影之中。

  而就在她刚才站立之处的墙壁阴影里,一只巴掌大小、通体漆黑、眼睛血红的奇异壁虎,悄无声息地爬过,消失在了墙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