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句读之争-《堡宗没了,不还有儿子么》

  时近正午,文渊阁内,陈循、于谦、徐有贞等几位阁老正埋首于文牍之中。

  新官制的推行,全国清丈的开始,每日奏章数量便陡然大增。

  他们不似小皇帝那般只需批个“准”或“否”,每一份奏章都需细细研读,思虑具体对策,再拟票贴黄。

  一上午下来,几人已忙得几乎直不起腰。

  就在这时,阁外一声通传响起:“摄政王殿下驾到。”

  朱祁钰身着常服,步履从容地踏入这帝国中枢时。

  “王爷驾临,臣等有失远迎。”陈循作为首辅,率先起身拱手。

  其余几人也纷纷放下手中事务,起身迎驾。

  这摄政王来内阁一般都没什么好事,众人神情都有些紧张,等待着他出招。

  朱祁钰随意地摆摆手,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

  “诸位先生不必多礼。本王今日来,非为朝政,实是心中有一疑惑,辗转反侧,特来请教我大明最顶尖的文人,以求解惑。”

  他姿态放得极低,语气诚恳,瞬间勾起了所有人的好奇。

  “王爷请讲,臣等必知无不言。”陈循谨慎应答。

  朱祁钰于房中站定,目光扫过众人,缓缓道:

  “昨日深哥儿……哦,陛下拿着《论语》来问本王,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一句,当如何句读?其意又何解?”

  他话音一落,值房内原本略显凝重的气氛顿时一松。

  原来只是句读小事。

  徐有贞几乎是不假思索,脸上堆起轻松的笑容,抢先答道:

  “王爷,此乃治学之基,自汉以来便有定论。当断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意为百姓可使彼遵循道理而行,不可使彼知其所以然也。此乃圣人体察人情,驭民之要道。”

  陈循、江渊等人也纷纷颔首,他们心也放了回去,看来王爷也非是每次都要找麻烦的。

  “本王当时也是如此对陛下说的。”朱祁钰点头,表示认同。

  但紧接着,他话锋微妙一转,神色间带上了一丝困扰与玩味,“可陛下听罢,未置可否,只是拿起御笔,在原句上,轻轻点了两点。”

  他一边说,一边用食指在空中虚点,仿佛那笔墨就落在众人眼前。

  “陛下将其点成了——‘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

  值房内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寂静。

  这轻飘飘的“两点”,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几位阁老的心湖中激起了涟漪。

  徐有贞反应最快,他眉头微蹙,语气带着几分规劝的急切:

  “王爷,此断法……民间或有野叟妄加揣测,间或言之,然绝非正道!历来官方治学、科举取士,皆用前法。陛下天资聪颖,尤需引导正学,万不可学偏了啊!”

  “徐阁老所言极是。”陈循也捻须开口,恢复了首辅的沉稳,“圣人微言大义,岂可轻易更易?前者乃千年不易之治国至理。”

  朱祁钰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再次点头,显得从善如流:

  “两位先生说的极对,本王当时,亦是如此,以千年定论郑重告诫了陛下。”

  然而,他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的困扰之色更浓。

  “但陛下随后又问了我一个问题,竟让本王……一时语塞,难以作答。”

  他刻意停顿,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才学着少年清亮的嗓音,复述道:

  “陛下问:‘王叔,若孔子真意便是‘不可使知之’,那为何又要有教无类?为何要收三千弟子,教他们礼、乐、射、御、书、数?”

  “他教子路军事,教冉有政事,难道不正是要‘使之知’吗?若按第一种断句,孔子之言与孔子之行,岂不是自相矛盾?’”

  此言一出,宛若惊雷!

  徐有贞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陈循捻须的手停在半空。

  就连一直沉默静观的于谦,眼中也骤然爆出一团精光,身体微微前倾,露出极为专注的神情。

  是啊,孔子怎能自相矛盾?

  若“不可使知之”是最终答案,那“有教无类”的万世师表形象,又该如何立足?

  “这……”陈循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徐有贞急智,连忙道:“陛下童心未泯,然治国之道,岂能与授徒之事混为一谈?自商君明法令以来,千年皆行此策,为的便是使民朴拙,便于驱使,天下方可安定。若贸然开启民智,人人皆有想法,则政令难行,天下必生动荡!”

  “徐阁老此言,老夫不敢苟同。”于谦沉稳的声音响起。

  “陛下所加句读,初看离经叛道,细思却深合圣人心意。‘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此正是教化之功!若民智不开,浑浑噩噩,何以知礼义廉耻?国家有事,又何以同心同德?”

  一时间,内阁值房内议论纷纷。

  有坚持“愚民便于治国”的千年信条,也有如于谦般,从“教化利于长远”立论。

  会有这些争论主要就是两个问题,一个是孔子不能错,他是圣人,他怎么能错。

  一个是提出问题的人不能错,他是皇帝,他怎么能错。

  于是,一边不能完全否认朱见深的句读断句,一边又得为孔子看似矛盾的言行找补。

  场面,就这么尴尬地僵住了。

  朱祁钰看着火候已到,脸上露出忧心神色,双手虚按,止住了众人的议论。

  “好了,诸位先生的意思,本王都明白了。”他语重心长地说道: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但正因如此,此事才尤为可虑!连陛下这般天资,都险些因句读不明而误解圣贤真意,何况天下芸芸学子?若经典本源不清,句读各执一词,长此以往,圣学将如何传承?人心又将如何凝聚?”

  他目光变得锐利,扫过每一位阁老的脸:

  “因此,本王之意。请内阁拟旨,着翰林院、都察院牵头,汇集天下名儒,广纳各方善言,共同考订四书五经等一切官方典籍!”

  “务要做出一版能正本清源、垂范后世的《钦定经典句读》来!此事关乎圣学正道,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就劳烦诸位先生,多多费心了。”

  “王爷!”陈循一听,头都大了,脸上写满了为难,“如今清丈田亩正在紧要关头,新官制推行亦需全力跟进。此时再兴如此浩大之文化工程,国家……实在艰难啊!”

  朱祁钰注视着他,语气恳切却不容置疑:

  “陈元辅,连陛下都差点学偏,正说明此事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还有什么事,能比匡正圣学、统一思想更为重要?此事,必须办,而且要尽快办妥!”

  “这……”陈循语塞。他难道能说圣人之学不重要吗?

  只得无奈拱手,心中暗叹:果然,摄政王一来,就没什么轻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