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第三个故事XI-《废案收藏家》

  卡琳诺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房间的,如何度过了那个仿佛永无止境的、被泪水浸透的寒夜。

  当晨曦再次透过窗棂,照亮房间时,她安静地坐在梳妆台前。

  镜中的少女,脸色苍白如纸,眼下是遮掩不住的青黑,那双曾经明亮如晴空的湛蓝眼眸,此刻黯淡无光,深处只剩下冰冷的空洞与凝固的哀伤。

  她没有哭,泪水仿佛已在昨夜流干。

  她只是静静地、一遍又一遍地,用指尖描摹着掌心角笛上那些熟悉的纹路,仿佛触摸着爱人最后的轮廓。

  公爵府邸的气氛也随之变得异常压抑。

  温斯顿大公很快察觉到了女儿的异样。

  那个曾经像北境阳光般明亮、像寒风般飒爽的女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沉默的、行走的幽灵。

  她不再骑马,不再去花园,甚至很少走出自己的房间。

  用餐时也只是机械地拨弄着食物,眼神飘忽,对任何关心或询问都报以最简短的、毫无生气的回应。

  公爵尝试过沟通,用父亲笨拙的方式询问她是否身体不适,是否需要请医师,或者带她去南方散心。

  卡琳诺只是轻轻摇头,声音干涩:“我没事,父亲。只是……有些累了。”

  那声音里透出的疲惫与死寂,让这位面对千军万马也面不改色的北境守护者,心像被狠狠揪紧。

  他知道原因。

  暗中保护小姐的探子告诉了他吟游诗人的存在。

  那夜花园中的离别,吟游诗人的到访,女儿掌心突然多出的、属于守夜人的染血信物……一切线索都指向那个他不愿深想、却又无法回避的残酷事实。

  他也曾愤怒,派人暗中搜寻那吟游诗人的踪迹,想要弄清真相,甚至想集结军队北上,去那片传说中的绝地一探究竟。但理智和肩上的责任捆住了他的手脚。南方瘟疫逐渐向北蔓延,吸血鬼的阴影从未远离,他不能为了一个或许已经牺牲的年轻人,将整个北境拖入更大的混乱与危险。

  这种无力感,比战场上任何挫败都更让他感到挫败和苍老。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一日日枯萎,如同失去水源的北境花朵,在寒风中迅速凋零。他加大了府邸的守卫,吩咐侍女们寸步不离地“陪伴”,却无法阻止那名为“绝望”的毒素,一点点吞噬掉卡琳诺眼中最后的光。

  日子一天天过去,卡琳诺表面越发平静,内心那片空洞却越来越大。

  她的世界里,色彩尽褪,声音远去,只剩下那枚角笛冰凉的触感,和脑海中反复回放的、吟游诗人描述的惨烈画面。

  以西结被潮水般的怪物淹没,银剑折断,信念燃尽……

  不,不该是这样的。

  那个有着纯白左眼和温暖笑容的男人,那个承诺要找到一条路、守护宁静与眼前人的男人,不该那样孤独而痛苦地死在一片无人知晓的黑暗里。

  他应该有未来,有未竟的使命,有……她曾幻想过的、属于他们的可能。

  一个疯狂而决绝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蔓,在她死寂的心田里悄然扎根,并迅速疯长。

  如果世间法则无法让他归来……

  那么,向法则之外的存在祈求呢?

  她想起了古老传说中,那位并非善良阵营、却也并非纯粹邪恶的神只。

  死神,蓓冥嘉。

  传说她执掌着生死界限的权柄,冰冷而公正。

  她很少回应生者的祈求,因为生死在她眼中如同四季轮转,是世界的基石。但极少数情况下,当祈求者的执念足够强烈,付出的代价足够沉重,她或许会……网开一面,或者,达成一场交易。

  向死神祈求复活?

  这想法本身就如同亵渎。

  但卡琳诺已经不在乎了。她的世界随着以西结的“离去”已经崩塌,还有什么不能失去,还有什么代价不能支付?

  她开始暗中行动。

  借口需要静养、研读古籍,她让侍女找来了公爵府珍藏的、一些记录古老传说和禁忌知识的羊皮卷与手抄本。她如饥似渴地翻阅,寻找任何可能与死神蓓冥嘉沟通、进行交易的仪式记载。

  她避开所有人的注意,一点点收集着仪式所需的“材料”。

  北地永不融化的冰核,生长在墓园深处的夜影草,代表逝者身份的遗物,以及……最重要的,献祭者蕴含极致情感与生命力的鲜血。

  她的行动隐秘而迅速,仿佛有一股超越悲痛的力量在支撑着她。她的眼神不再空洞,反而燃起了一种近乎偏执的、冰冷的火焰。

  终于,在一个没有月亮、星子也隐匿不见的深沉夜晚。

  卡琳诺写下了留给父亲的遗书,换上了一身纯黑色的、没有任何装饰的简朴长裙。

  她将栗色的长发用一根素银簪子简单绾起,面色在烛光下白得近乎透明,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悄悄离开房间,避开巡逻的守卫,来到了公爵府邸最深处、一处早已废弃不用的古老祈祷室。

  这里曾经供奉着某位已被遗忘的古老神只,如今只剩下残破的祭坛和积满灰尘的彩窗。

  祭坛被她提前仔细清理过。此刻,上面按照古籍中残缺的记载,摆放好了收集来的物品:盛放在银碗中的晶莹冰核,散发着幽冷微光的夜影草,那枚染血的角笛被郑重地置于中央。

  卡琳诺跪在冰冷的石质祭坛前。

  她深吸一口气,从袖中取出一柄锋利的小银刀。

  没有犹豫,她用刀刃划开了自己的左手掌心。

  锐痛传来,鲜红的血液立刻涌出,滴滴答答,落入祭坛前另一个空置的银盆中。

  她咬紧牙关,任由血液流淌,同时开始用沙哑而清晰的声音,吟诵起从古籍中破译出的、古老而晦涩的祷文。

  那不是向光明神的祈求,而是向冰冷死亡法则的呼唤,是对既定命运最激烈的反抗。

  “执掌永恒安眠与往生之路的女神,蓓冥嘉……”

  “以冰之寒意,影之沉寂,亡者之信物,以及……生者最炽热之血与最绝望之愿为祭……”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祈祷室里回荡,带着一种凄厉的美感。

  “……祈求您的垂听,打破生与死的铁律,撼动您冰冷的权柄……”

  “我愿付出一切,任何代价,只求您……让逝者重归此世,让被黑暗吞噬的光……重新点亮!”

  随着她的吟诵和鲜血的滴落,祈祷室内的空气仿佛开始凝滞、降温。

  烛火不安地摇曳,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

  祭坛上的冰核散发出更凛冽的寒气,夜影草的微光变得不稳定,那枚角笛似乎也轻轻震颤了一下。

  卡琳诺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失血带来的眩晕阵阵袭来,但她撑住了。

  “蓓冥嘉!我愿以我全部的生命、灵魂与未来为祭!换取守夜人以西结的回归!让他心脏重新跳动,让他眼眸重新睁开!让他的命运……得以延续!”

  话音落下的瞬间!

  “呼——!”

  祈祷室内所有的烛火,连同卡琳诺带来的那盏油灯,同时熄灭了!

  绝对的黑暗与冰冷,瞬间吞噬了一切!

  紧接着,一点幽蓝色的、如同冥界鬼火般的微弱光芒,在祭坛中央,那枚角笛的上方,凭空浮现!

  光芒逐渐凝聚、扩大,最终形成了一个模糊的女性虚影。她周身散发着无尽的寒意与死亡的沉寂,仅仅是存在于此,就让人灵魂战栗。

  蓓冥嘉的投影,或者说,她意志的显现。

  一个空灵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卡琳诺·温斯顿。你的祈祷,我听见了。”

  “生命归于死亡,犹如树叶落地腐烂。逆转此律,需付出等同之代价。”

  虚影的目光似乎扫过祭坛上的祭品,最后落在卡琳诺苍白失血、却依然倔强仰起的脸上。

  “你付出的代价的确符合我的要求。”

  “然而,复活逝者,非简单归还躯体。需重燃其生命之火,接续其断裂之命运线,抵御死亡对灵魂的永恒拉扯。凡是奇迹,皆有代价。”

  死神蓓冥嘉的声音停顿了一瞬,那幽蓝的光芒仿佛变得更加深邃、冰冷。

  “你的生命、灵魂、未来……确为珍贵祭品。但,仅此不足以支付全部。”

  “欲换以西结之心跳重启,命运重续……”

  “需你的本身。全部的记忆、情感、与卡琳诺·温斯顿此名所承载的一切。”

  “更需你此刻仍在跳动的心脏。”

  “当他的心脏跳起第一下,便是你的心脏停止跳动、你的存在彻底湮灭于时光长河之刻。”

  “你将不复存在。无人会记得卡琳诺·温斯顿曾爱过谁,为谁牺牲。温斯顿大公会失去他唯一的女儿,但甚至不会记得失去的原因。所有关于你的痕迹,都将被无形之手抹去,唯有最冰冷的死亡记录中,会多出一个无名无姓的献祭者。”

  “即便如此,汝仍坚持此祈求吗?”

  蓓冥嘉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冰凌,一字一句,将这场交易的终极残酷,赤裸裸地剖开。

  不是简单的死亡。

  是存在的彻底抹杀,是连“被怀念”资格都一同失去的、最彻底的牺牲。

  卡琳诺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话语中蕴含的、超越想象的冰冷与绝望。

  抹去一切存在的痕迹……父亲会忘了她……世界会忘了她……连对以西结的爱,也将化为虚无……

  这代价,比死亡本身沉重千万倍。

  然而……

  她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花雨纷飞的夜晚,出现了以西结纯白左眼中温柔的星光,出现了他离去时决绝而沉重的背影,最后定格在吟游诗人描述的、他被黑暗吞噬的惨烈画面。

  她仿佛看到了,如果他不回来,那暗红的右眼将永远熄灭,那未尽的道路将永远中断,那本该闪耀的未来将沉入永恒的黑暗。

  不。

  她不能忍受那样的结局。

  即使代价是她存在的彻底消失,即使无人知晓,即使被所有人遗忘……

  只要他能活过来,只要他的心跳能再次响起,只要他的命运还能继续……

  那么,“卡琳诺·温斯顿”是否存在过,是否被记得,又有什么重要呢?

  爱到极致,便是愿意为对方的生,献上自己存在的一切意义。

  卡琳诺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她沾满自己鲜血的左手,按在了冰冷刺骨的祭坛边缘,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她仰起脸,望向那幽蓝的死神虚影。苍白如纸的脸上,忽然绽放出一个极致凄美、又极致平静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了悲伤,没有了恐惧,只剩下尘埃落定般的坦然与献祭者的圣洁。

  她用尽最后的气力,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又清晰得如同誓言,在这死亡的殿堂中回荡:

  “我坚持。”

  “以我名卡琳诺·温斯顿,”

  “以我血,以我心,以我魂,”

  “换取以西结·守夜人之重生。”

  “请……取走您所需的一切。”

  蓓冥嘉的虚影沉默了片刻。

  仿佛在确认,仿佛在叹息,又或许,只是在执行一场早已注定的交易。

  终于,那幽蓝的光芒骤然炽盛!

  祭坛上,冰核彻底汽化,夜影草化为飞灰,那枚角笛凭空悬浮起来,表面沾染的暗红污渍如同活物般蠕动、剥离,露出其下原本温润的白色。

  与此同时,卡琳诺感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到极致的吸力,从自己体内爆发!

  不是抽取血液,而是抽取更本质的东西。

  她的记忆,如同被无形的手一页页撕去:童年时父亲的怀抱,第一次骑上马背的兴奋,与以西结初遇时的心动,花树下的誓言,离别的夜晚,得知死讯的绝望……所有鲜艳的、温暖的、痛苦的画面,迅速褪色、模糊、消散。

  她的情感随之抽离:对父亲的爱与愧疚,对以西结炽热的思念与悲痛,对未来的期盼与恐惧……如同退潮般迅速远去,内心变得一片空白,一片冰冷。

  最后,是她存在的“概念”本身,“卡琳诺·温斯顿”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她的身份,她的过去,她与世界所有的联系,如同沙堡般开始崩塌、流散。

  而在这一切被抽取、湮灭的顶点,一股尖锐到无法形容的剧痛,从她心口猛地炸开!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穿透了她的胸膛,温柔而残忍地,握住了她仍在奋力跳动的心脏。

  “呃……!”

  卡琳诺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几乎听不见的闷哼。

  她低下头,看到自己胸前的黑色衣裙,并没有破损,但一种生命正在被连根拔起的虚脱感,瞬间淹没了她。

  她能“感觉”到,自己心脏的跳动,正在与某种遥远彼方、微弱到近乎不存在的律动,建立一种诡异的、牺牲与赠予的联系。

  视野开始模糊,黑暗从边缘蔓延。

  在意识彻底沉入虚无之前的最后一瞬,卡琳诺用尽残存的所有力量,抬起头,望向祭坛中央,那枚悬浮的、正在散发出越来越温暖柔和白光的角笛。

  仿佛透过它,看到了那个她将用一切换回来的男人。

  她蠕动着苍白的、失去血色的嘴唇,无声地,吐出了此生最后一个念头,也是她存在的最后印记:

  “要……活下来啊……”

  “……以…西…结……”

  下一刻。

  “咚!”

  一声微弱却无比清晰、仿佛来自遥远地底深处,又仿佛直接响彻在灵魂层面的……心跳声,突兀地,在死寂的祈祷室中响起。

  紧接着,

  “咚!”

  第二下。

  “咚!”

  第三下……

  一下,又一下,缓慢,却坚定,逐渐变得有力,仿佛一颗沉寂已久的星辰,重新开始了它的搏动。

  那是生命重启的声音。

  是奇迹发生的声音。

  也是……祭品彻底付出、存在归于虚无的……丧钟。

  与此同时。

  祭坛前。

  卡琳诺·温斯顿那失去了所有色彩、所有温度、所有存在意义的躯体,如同断线的木偶,无声地、轻飘飘地,向前倾倒。

  她的眼睛依旧微微睁着,望着角笛的方向,但里面的湛蓝光芒早已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片空洞的、映不出任何倒影的黑暗。

  她的胸口,再也没有了起伏。

  脸庞上,那最后一丝凄美而平静的笑容,永远地凝固。

  而在她倒下的身躯旁,那枚悬浮的白色角笛,发出的温暖白光达到了顶点,然后轻轻一颤,仿佛完成了某种使命,“嗒”的一声,掉落在地,滚了几圈,停在了一滩尚未完全凝固的、属于献祭者的暗红色血迹旁。

  幽蓝的死神虚影,不知何时已然消散。

  祈祷室内,重归死寂。

  只有那一声声逐渐变得稳定、有力的心跳声,仿佛穿越了生与死的界限,在这埋葬了爱与牺牲的黑暗殿堂中,孤独而执着地回响着。

  仿佛在诉说一个无人知晓的奇迹。

  也仿佛在哀悼一个无人记得的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