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纸契为甲,寸土不退-《从睢阳突围到再造大唐》

  旭日东升,金色的光辉洒满百户寨的每一个角落,仿佛为这片饱经风霜的土地披上了一层神圣的霞衣。

  晨雾如薄纱般浮在田埂之上,被阳光一照,蒸腾成细碎的金尘,随风飘散。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解冻后湿润的气息,夹杂着灶火燃尽的余烬味,还有一丝新翻土地的腥香。

  寨门前,人头攒动,却无一丝喧哗,只有压抑的啜泣和激动的喘息,在清冷的晨风中低低回荡,像一群被春雷惊醒却不敢出声的蛰虫。

  脚步踩在冻土与枯草交织的地面上,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仿佛连大地都在屏息。

  长长的队伍从寨门口一直延伸到村尾,每个人手中都紧紧攥着那份象征着他们血脉与未来的旧田契——纸张泛黄卷边,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掌心沁出的汗渍晕染了字迹。

  浑浊的眼眸里,闪烁着几代人未曾有过的光,那光映着朝阳,竟似能点燃整个寒冬。

  高台之上,陈九章一身素色长衫,神情肃穆,袖口微颤,不知是风吹,还是心绪难平。

  他身旁的木案由老榆木制成,纹理粗粝,漆面斑驳,却稳如磐石。

  朱砂殷红如血,在瓷碟中微微反光;官印厚重,铜柄冰凉,压在掌心时沉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每当他用苍劲有力的笔迹在崭新的红契上写下一个名字,台下便会响起一阵克制的骚动——有人喉头滚动,有人指尖轻抖,有人悄悄抹去眼角的湿意。

  声音虽小,却如潮水般层层推进,汇成一股无声的震颤。

  “王二柱,上田三亩,中田七亩!”

  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踉跄着冲上台,脚下一滑,双膝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顾不得疼,双手高高举起,颤抖得不成样子,像是捧着即将飞走的梦。

  他接过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他死去的爹,他饿死的娃,他半生流离的终结。

  那红契触手温厚,墨迹未干,指尖拂过“王二柱”三字时,竟觉灼热如烙铁。

  “俺……俺有地了……”汉子捧着红契贴在胸口,泪水决堤,嚎啕大哭。

  那哭声嘶哑、粗粝,带着西北风沙磨蚀过的嗓音,像一把钝刀割开寂静。

  这哭声像一道引线,瞬间点燃了全场的情绪。

  哭声、笑声、叩首声汇成一片,震得人心头发颤。

  一位老妇跪倒在地,额头触地时发出“砰”的轻响,口中喃喃:“祖宗啊,咱家有根了……”她的手掌抚过地面,仿佛在确认这不是梦。

  林昭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寒风吹动他的披风,猎猎作响。

  他身后的亲兵,一个个铁塔般矗立,铠甲冰冷,握刀的手背青筋暴起,眼眶却也微微泛红。

  有人悄悄别过脸去,喉结上下滚动。

  这便是他拼死守护的意义。

  陈九章走下高台,亲自取来一块早已备好的巨大匾额,檀木为底,金漆勾边。

  四名壮汉合力抬举,步履沉重。

  匾额上书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耕者有根!

  **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匾额被高高挂在了寨门之上。

  钉子敲入木梁的“咚咚”声,如同心跳,一下一下,扎进每个人的耳膜。

  那墨迹未干的四个字,在朝阳下熠熠生辉,仿佛拥有无穷的力量,将所有人的心都牢牢地钉在了这片土地上。

  仪式结束,人心安定。

  林昭正准备动身返回军营,阿全却如鬼魅般闪到他身边,声音压得极低:“使君,昨夜粮仓有异。岗哨发现一道黑影潜入,但清点后,一粒粮食未少。”

  林昭脚步一顿,目光锐利如刀:“什么东西丢了?”

  “半卷《垦户清册》,被人丢进火盆烧了。”阿全递上一小包用布裹着的灰烬,指尖尚存余温。

  林昭接过,布包微烫,打开时焦黑碎屑簌簌落下,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糊味。

  他捻起一点残片,触感如枯蝶之翼,轻轻一碰便化为粉末。

  眉头瞬间拧成一个川字。

  不为财,只为破坏一份名册?

  这不是蟊贼,这是恐吓。

  这是在无声地告诉那些刚刚拿到田契的百姓:官府的册子说烧就烧,你们的田契,又能保多久?

  “文远!”林昭低喝一声。

  陆文远快步上前,接过灰烬,小心翼翼地在白布上铺开。

  他用镊子拨弄着那些焦黑的残片,动作轻柔如抚婴孩,眼神专注到了极点。

  炭化的纸页边缘偶尔显出半个字,墨色焦缩扭曲,像垂死挣扎的虫。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脸色凝重:“使君,册子烧得不寻常。大部分都化为了灰烬,唯独有几页的边缘还能辨认出字迹,但上面的户名……都被刻意避开了。”

  “是谁的户名?”

  “正是前些日子从山里逃回来,又被我们重新安置的吴氏一家。”

  一瞬间,所有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林昭眼中寒光一闪,冷笑道:“好一招攻心之计。他们烧掉清册,却唯独留下吴氏一家的空白,这是在制造一种‘官府仍记旧仇,随时会清算逃户’的假象。想让民心再次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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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使君,那我们……”

  “他们想玩阴的,我们就让这阴谋烂在阳光下。”林昭的声音沉稳而有力,“文远,立刻重抄一份《垦户清册》,在吴氏一家的名下,用朱笔醒目标注八个字:**首倡归田,赏粮五石!**”

  他又转向阿全:“去,把这个消息传遍整个百户寨,就说,我林昭最看重的,就是知返的回头人!”

  命令一下,整个百户寨再次沸腾。

  官府非但没有追究逃户的罪责,反而对第一个回头的吴家大加赏赐!

  这无疑是一剂强心针,将最后一丝疑虑都从人们心中驱散。

  欢声尚未散尽,山风已悄然卷起一角阴云。

  百里之外,荒岭深处,一座年久失修的破庙蜷伏在枯树之间,屋顶塌陷,神像倾颓。

  就在这样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寨方向升起的炊烟……

  三日后,李策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亲眼看着吴家那老实巴交的汉子,在众人的羡慕中,从官府手中领走了沉甸甸的五石粮食,笑得合不拢嘴。

  “废物!”他一脚踹翻了身前的火堆,火星四溅,灼痛了他的脚背,他却浑然不觉。

  他精心设计的恐吓,竟被林昭轻而易举地化解,还变成了收买人心的手段!

  “林昭……你以为这样就能收服这群贱民吗?”李策从怀中掏出一沓东西,对着潜伏在阴影中的几个心腹低吼:“去!把这些东西,塞到那些最胆小、最容易动摇的人家门缝里!告诉他们,这是林昭的犒赏,犒赏完了,明日就要抓壮丁上战场!”

  夜色如墨,农夫王大的心也如这夜色一般,沉入了谷底。

  他白天刚领了田契,欢喜了不到半天,夜里就在自家娃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张盖着官印的征丁令!

  他斗大的字不识一筐,但那明晃晃的“征丁”二字,和上面自家儿子的名字,却像烙铁一样烫进了他的心里。

  指尖触到纸面时,竟觉冰冷刺骨,仿佛握着一块寒冰。

  恐惧瞬间淹没了感恩。

  他宁可不要这地,也不愿让独子去送死!

  他连夜卷起铺盖,拉着妻儿,趁着夜色向寨外的山岭逃去。

  脚步踏在枯枝上,发出“咔嚓”脆响,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然而,当他气喘吁吁地跑到岭口时,一排冰冷的火把骤然亮起,将他前方的道路照得如同白昼。

  火焰跳跃,映得人脸忽明忽暗,空气中弥漫着松脂燃烧的辛辣气味。

  火光之后,林昭端坐于马上,神情冷峻,披风在风中纹丝不动,仿佛已经等候多时。

  “王大,你要去哪?”

  王大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砸在碎石上,疼得直抽气,涕泪横流:“将军!不是我不信您,是……是我没办法啊!我儿昨夜被人塞了征丁令,我……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啊!”

  他颤抖着从怀里掏出那张纸,指尖冰凉,纸角已被汗水浸透。

  林昭身旁的亲兵接过,呈了上来。

  林昭只扫了一眼,便发出一声冷笑。

  “真令,用的是兵部特供的黄绫纸,印鉴由赤金铸成,清晰无比。你这张,不过是粗劣的草纸,印鉴模糊,墨色不均。”他将那张伪令随手丢在地上,“此乃伪作。”

  崔砚立即补充:“且看此处‘兵部签押’之下,竟无转运使副署名!按律,凡调丁过五十者,须三司联署,缺一则为违制!”

  陆文远亦道:“此令未注明服役期限与驻防地点,格式不符,形同儿戏。”

  王大当场愣住,难以置信。手指抠进泥土,仿佛要抓住某种真实。

  林昭翻身下马,亲自将他扶起,掌心温热有力,声音温和却坚定:“回去吧。告诉乡亲们,有我林昭在,就没人能用阴谋诡计,夺走你们的安宁。”

  一场深夜的叛逃,就这样消弭于无形。

  但林昭知道,李策这条毒蛇还藏在暗处,不将他彻底揪出来,百户寨永无宁日。

  他回到营地,立刻找来苏晚。

  “仿制一批田契,纸张要好,做工要精,但要在纸浆里混入灯下显影的明矾水痕迹,遇火微焦则现。”林昭的眼中闪烁着猎人般的光芒,“然后,你去找几户最可靠的农户,悄悄把这些‘神秘田契’发给他们。”

  他又命阿全放出消息:“为应对即将到来的春旱,屯田司筹集到一批珍贵的抗旱种籽。凡持有特殊田契者,可优先领取。”

  阳谋对阴谋。

  既然敌人喜欢在暗中散布东西,那他就给敌人一个想要的东西,看看他们会送到哪里去。

  两日后,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妇人,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来到屯田司的办事处,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崭新的“神秘田契”。

  负责登记的文吏不动声色地为她兑换了种子,并在契书上盖了一个章,将其收回。

  夜里,这张带有隐痕的田契,经过数次转手,最终被送入了一支陇右商队的某个秘密货箱的夹囊中。

  商队刚出百户寨地界不到二十里,阿全率领的数十名精锐骑兵便如狂风般卷至,人喊马嘶,刀光雪亮,瞬间将整个商队截停!

  “奉林使君之命,彻查走私违禁品!”

  在商队管事惊恐的目光中,骑兵们从那个夹囊里,搜出了整整二百余张伪造的田契!

  这些田契制作精良,足以以假乱真,上面全都盖着一个伪造的“屯田司印”。

  更骇人的是,每张契书的背面,都附着一行小字:“林某名为屯田,实为圈地,不日将卖予胡商,尔等终将为奴为婢!”

  人赃并获,铁证如山!

  李策被从商队的暗格里拖出来的时候,面如死灰。

  林昭没有杀他,而是将他押回了百户寨那座刚刚颁发过红契的高台之上。

  台下,是闻讯赶来的所有百姓。

  他们看着高台上被五花大绑的李策,以及那二百多张足以将他们再次打入深渊的伪契,脸上满是后怕与愤怒。

  有人咬牙切齿,有人低声咒骂,孩童躲在母亲身后,怯生生张望。

  林昭手持一张真契与一张伪契,高声示众:“乡亲们,看清楚!你们手中的红契,上有我林昭的亲笔批红,有寨中族老的联名见证,更有安西、北庭、河西三镇大都护府的联合钤印!它比金子还硬,比石头还真!谁想伪造,谁敢来夺,便是与我林昭为敌,与三镇雄兵为敌,与全大唐的王法为敌!”

  他声如洪钟,震彻四野。

  “陈老!”

  陈九章走上前来,展开一卷早已拟好的《屯田盟约》,高声宣读。

  盟约规定,寨中之田,永为寨民所有,同心协力,共抗外敌。

  “凡我寨中子民,愿立此誓者,请上台按印!”

  话音刚落,台下的百姓们如潮水般涌上高台,争先恐后地在盟约上按下自己鲜红的手印。

  那一个个指印,凝聚成了百户寨最坚不可摧的城墙。

  李策看着这一幕,先是绝望,随即状若疯癫地仰天大笑:“哈哈哈哈!林昭,你赢了!你赢了一寨之心,可你赢得了这天下吗?元相的手段,你永远也想不到!”

  林昭淡然地看着他,眼神平静如水:“我不需要赢天下。”

  他转过身,望向台下那一张张质朴而充满希望的脸庞,望向那片刚刚获得新生的土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只需赢下这一寸土,护好这一方人。”

  夜深人静,星斗满天。

  阿全悄步走进林昭的营帐:“使君,李策已验明正身,连夜押解赴京。高将军的密信也到了,信上说……京中元载的党羽,因陇右商路被我们掐断,已经开始为了利益自相猜忌,狗咬狗了。”

  林昭点头,走到帐外,仰望银河如练。

  良久,嘴角浮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好戏,才刚刚开始。”

  他转身下令:“明日辰时,召全寨百姓于寨前坪地,举行春耕誓师。告诉他们,真正的安宁,不在盟约纸上,而在自己手中犁出的第一道沟垄。”

  月光洒在田埂上,像一层薄霜。

  寒冬将尽,冻土之下,已有细微的裂响。

  林昭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攥在掌心。

  它冰冷,坚硬,却孕育着最原始的力量。

  明日,他将和千百个曾跪地痛哭的汉子一起,亲手翻开这沉默大地的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