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寒门入雪-《我以诗文开天门》

  大雪封山三百里,少年陈锡亮衣衫褴褛,怀揣半部《论语》奄奄一息抵达北凉王府。

  林知文探查其体内竟有微弱的文气自行护主,惊觉此子早已无师自通“文胆初境”。

  当夜,北凉王亲自现身学宫,对苏醒的少年说出那句震动朝野的话:

  “北凉缺的不是铁甲,是风骨。从今日起,你陈锡亮便是北凉的文胆。”

  雪,没完没了地下。

  放眼望去,天地间只余下一种颜色,一种近乎残酷的、吞噬一切生机的白。官道早已被深埋,起伏的山峦臃肿地趴在原野上,失了原本的棱角。风卷着雪沫子,尖啸着刮过,打在脸上,如同细碎的冰刀。在这片死寂的苍白里,一个几乎被积雪淹没的小黑点,正极其缓慢地、却又异常执拗地向前移动。

  近了,才看清那是个少年。衣衫褴褛,难以蔽体,裸露的皮肤冻得青紫,有些地方甚至结着薄冰。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没膝的积雪,每一次抬腿都耗尽气力,身形摇摇欲坠,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两点微弱的光芒始终未曾熄灭,死死地望向北方,北凉城的方向。

  他是陈锡亮。

  怀揣着仅剩的半块硬如石头的糠饼,以及,紧紧贴在心口的那半卷《论语》。书卷的边角早已被磨损得起了毛,纸张也因为无数次翻阅而变得软塌,此刻却被他的体温,以及一种更难以言喻的力量护卫着,竟未被这酷寒彻底冻透。

  三百里路,他从那个终年不见炊烟的贫寒山村走出,踏着这场数十年不遇的暴风雪,一步步量到了这里。脚上的草鞋早已磨穿,用破布胡乱缠着,每一下踩下去,都是钻心的刺痛,随即又被冻得麻木。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着他的胃腹,眼前阵阵发黑。有好几次,他觉得自己的骨头缝里都结满了冰碴子,只想就此躺倒,让这无边的白雪将自己掩埋,获得永恒的安宁。

  可每当这个时候,他便下意识地伸手,隔着那单薄破旧的衣衫,按一按胸口的书卷。

  指尖传来的触感,粗糙而熟悉。于是,那些刻在骨子里的句子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来,带着微弱的暖意。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嘴唇早已冻得开裂,无法诵读出声,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地默念。每一个字,都像是一点星火,微弱,却顽强地灼烧着他几乎被冻僵的意志。那书卷,不止是书,是先生临终前塞到他手里的遗物,是破茅屋里唯一的光亮,是他在无数个饥寒交迫的夜晚,就着月光或雪光反复描摹的精神图腾。它告诉他,这世间,除了温饱,还有大道。

  风雪更疾,一座雄城的轮廓在漫天风雪中隐隐绰绰地显现出来。黑沉沉的,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北凉城。

  陈锡亮精神一振,那点将熄的生命之火猛地跳动了一下。他加快了脚步,或者说,他以为自己加快了脚步,实际上,那速度依旧慢得可怜。

  终于,高大的城门就在眼前。守卫的兵士穿着厚实的棉甲,外面罩着铁叶,呵出的白气凝在眉梢胡须上,成了白霜。他们看着这个几乎是从雪里爬出来的少年,眼神里带着惊异和审视。

  “哪里来的?进城做什么?”一名队正模样的军官按着刀柄,上前一步,拦住了他。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有些模糊。

  陈锡亮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声响,干涩得厉害。他努力吞咽了一下,舔了舔裂开的嘴唇,尝到一丝腥甜,才用尽力气挤出几个字:“投…投奔…北凉…学宫…”

  他的声音太低太哑,被风声掩盖。那军官皱了皱眉,凑近了些。陈锡亮想从怀里摸出那能证明他读书人身份的、早已被汗水浸透又风干数次的路引,可手指冻得僵硬,根本不听使唤。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他最后的意识,是感觉自己向着冰冷坚硬的地面栽倒下去,而怀中那半卷《论语》,依旧被他用最后一丝气力死死护住。

  ……

  再醒来时,首先感受到的是暖意。

  一种驱散了骨髓里寒意的、恰到好处的温暖。身下是干燥柔软的铺垫,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好闻的墨香和药草混合的气息。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素雅洁净的房间内。炭盆里,银丝炭静静地燃烧,发出细微的哔剥声。一个穿着青色儒袍,面容清癯、目光温润的中年文士,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腕间。

  见他醒来,文士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醒了?感觉如何?”

  陈锡亮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对方轻轻按住。“你身子冻伤不轻,还需静养。我是林知文,北凉学宫的司业。”

  林知文!陈锡亮心头剧震。这可是名满天下的大儒,北凉文坛的领袖!他竟亲自来看自己这样一个寒微少年?

  “多…多谢先生救命之恩。”他声音依旧沙哑,带着感激和惶恐。

  林知文微微颔首,收回搭脉的手,眼中却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惊异。方才他以自身文气探查这少年体内状况,准备助其驱散寒毒,滋养经脉。谁知文气甫一进入,竟发现这少年心脉之间,盘踞着一股极其微弱、却精纯凝练的气息。这气息并非武道内息,也非他灌注的暖流,而是一种源自精神意志的力量,带着一种方正、坚韧的特质,自行护住了他的心脉要害,才让他在那般酷寒中保住了一丝生机。

  这分明是…文胆初境的征兆!

  而且,观其气息纯粹自然,绝非受人点化或修炼功法所得,竟是无师自通,自行明悟!

  林知文心中波澜起伏。文胆之境,乃是儒家修行的一个关键门槛,多少读书人皓首穷经,也未必能凝聚出这一口源自本心、坚不可摧的文气。此子年仅弱冠,出身寒微,竟能凭借半部《论语》,在无人指引的情况下,于绝境中自行叩开此门!这是何等惊人的天赋?又是何等坚毅的心性?

  他按下心中震动,温声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从何处来?”

  “学生…陈锡亮,”他缓了口气,艰难地说道,“自…河州…陈家村来。”

  “为何而来?”

  陈锡亮深吸一口气,胸腔里还带着冰雪留下的刺痛,但他抬起头,望向林知文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愿为北凉,栽下文骨!”

  声音不高,甚至还有些虚弱,但那八个字,却像八颗沉重的石子,投入了寂静的房间。

  林知文抚着胡须的手,微微一顿。他看着少年那清澈而坚定的眼神,看着那瘦削身躯里似乎蕴含着的无穷力量,沉默了。

  栽下文骨。

  好一个“栽”字!不是依附,不是点缀,是要在这片以铁血和风沙着称的土地上,亲手种下文明的根苗,让它生根发芽,顶开乱世的顽石,长成参天大树。

  此志,何其壮也!此子,何其不凡!

  就在这时,房门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守在门边的学宫弟子似乎想要行礼通传,却被来人用一个简单的手势制止。

  房门被推开。

  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裹挟着一身尚未散尽的、来自外面风雪天的凛冽寒气,迈步走了进来。他并未穿着王袍,只是一身寻常的玄色便服,但那一股久居人上、杀伐决断的气势,却让整个房间的空气都为之一凝。

  炭火的光芒映照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扫过房间,最后落在了床榻上的陈锡亮身上。

  林知文立刻起身,躬身行礼:“王爷。”

  陈锡亮只觉得呼吸一滞。北凉王!这位雄踞西北,手握数十万铁骑,让天下诸侯忌惮,让北莽蛮族胆寒的枭雄,竟然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他这个寒微少年的病榻前!

  他看着那张不怒自威的脸,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先于意识,想要挣扎下床行礼。

  北凉王徐骁走到了床前,目光沉静地看着他,依旧是用那个简单的手势,阻止了他的动作。他的视线,在陈锡亮苍白而稚嫩的脸上停留片刻,又转向了那被他紧紧攥在手中,甚至昏迷时也未曾松开的半卷《论语》。

  那书卷,残破,陈旧,与这少年一般,带着一路风霜雨雪的痕迹。

  徐骁伸出手,并非去拿那书卷,而是轻轻拍了拍陈锡亮瘦削的、兀自有些颤抖的肩膀。

  动作略显生硬,甚至带着几分武人特有的粗粝,但那掌心传来的,却是一种沉甸甸的、让人心安的力量。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石般的质感,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也注定将很快传遍北凉,震动整个朝野:

  “都说我北凉,缺的是铁甲,是强弓,是骏马。”

  他微微一顿,目光如电,扫过林知文,扫过门外的学宫弟子,最终,重新落回陈锡亮那双骤然亮起的眼眸上。

  “但本王今日告诉你,告诉天下人——”

  “北凉,缺的不是铁甲,是风骨!”

  房间里落针可闻,只有炭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听着那位掌控北凉命运的男人,说出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从今日起,你,陈锡亮,便是我北凉的文胆!”

  陈锡亮浑身猛地一颤,巨大的冲击让他几乎无法思考,只能怔怔地看着北凉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面,有风雪,有江山,有一种他此刻还无法完全理解的期望。

  徐骁说完,不再多言,转身便走,玄色的衣角在门外一闪而逝,如同他来时一般突兀。带走的,是那一身的寒气;留下的,是一室的死寂,和一颗被投入惊涛骇浪中的少年之心。

  窗外,北凉的风雪依旧呼啸,扯天扯地,似乎要淹没一切。

  但有些东西,已经被点燃了。

  陈锡亮缓缓地、艰难地移动目光,看向自己紧握的拳头,那半卷《论语》的粗糙触感,清晰地印在掌心。然后,他抬起头,望向窗外那混沌的风雪世界。

  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挣脱了眼眶的束缚,沿着他苍白消瘦的脸颊,倏然滑落。

  砸在干燥温暖的被褥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圆痕。

  那不是悲伤。

  那是一粒种子,落入北凉干涸的土地前,渗出的第一滴甘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