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华峰的晨光，像是被揉碎的金箔，洋洋洒洒地铺满了峰麓的每一寸土地。自易枫那日呕血晕倒，又被众人抬回观中静养半月后，玄极门上下，还有峰上的百姓，便像是被点燃了的篝火，一股子劲儿全扑在了垦荒屯粮之上。没人再质疑，没人再犹豫。那日天际炸响的惊雷，青铜巨鼎上的焦痕，易枫嘴角淌下的刺目的血，还有他那句“万里沃土，将成人间炼狱”的警示，像是一道烙印，深深刻在了每个人的心头。于是，每日天刚蒙蒙亮，玄华峰的山路上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脚步声。玄极门的道士们脱下道袍，换上粗布短褂，扛着锄头铁锹，领着百姓们往峰周的荒地进发。那些荒草丛生、乱石嶙峋的土地，在一双双布满老茧的手中，被一寸寸地翻耕出来。年轻力壮的汉子们，光着膀子，喊着号子，将石头搬开，将荆棘砍断，汗水顺着古铜色的脊梁往下淌，在泥土里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印记；妇孺们则跟在后面，弯腰捡拾着地里的碎石，将选好的谷种撒进翻新的土壤里，指尖沾着湿润的泥土，脸上却满是认真；就连半大的孩子，也提着竹篮，跟在母亲身后，帮忙捉着土里的害虫。春去秋来，寒来暑往。第一年，玄华峰周遭十里的荒地，尽数被开垦成了良田。春风吹过，绿油油的禾苗便像是潮水般漫过了山野；秋日里，金黄的稻浪翻滚，空气中弥漫着谷物的清香，沉甸甸的稻穗压弯了枝头，百姓们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粮食一入仓，易枫便让人将其中三成留作百姓口粮，七成尽数运往玄极门后山的秘库封存。那秘库是当年玄极门开派祖师所建，深入山体，防潮防虫，足以容纳数万石粮食。 第二年，众人又向着峰外十里的土地拓荒。这一次，他们不仅种了稻粟麦菽，还在山脚的坡地上种上了番薯、土豆，在溪边的洼地种上了莲藕、菱角。易枫虽在静养，却也时常拄着拐杖，站在观前的石阶上，看着山下忙碌的身影，蓝色的眼瞳里，少了几分往日的清冷，多了几分暖意。第三年，玄华峰的粮仓，已是堆得满满当当。后山秘库里，一袋袋粮食码得整整齐齐，从入口一直堆到了深处，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谷物香气。而峰上的百姓，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都挂着一串串的玉米、辣椒，地窖里也囤满了番薯和土豆。这般大规模的垦荒屯粮，自然是瞒不过山下的官府。玄华峰隶属河东郡，郡府里的衙役们，隔三差五便会骑着马，在峰下的官道上巡逻。起初，他们看到峰上的人整日扛着农具忙活，只当是乱世刚过，百姓们想多囤点粮食度日，只笑着摇了摇头，并未放在心上。乱世里，谁家不想多存点吃的？晋朝新立，朝廷正鼓励垦荒，玄华峰的百姓这般勤勉，本该是件好事。可一年两年过去，玄华峰的垦荒规模非但没减，反而越来越大，那粮仓更是一日日地鼓了起来。这就不由得让人心生疑虑了。河东郡的郡守，是个年过五旬的老吏，姓刘，为人谨慎。这日，他坐在衙署的大堂上，听着下属的禀报，眉头渐渐拧成了一个疙瘩。“大人，那玄华峰的易枫，怕是不简单啊。”下属躬身道，“三年了，他们垦荒的地界，都快扩到咱们郡的边界了，那粮仓里的粮食，怕是够他们吃上十年八年的！”刘郡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指尖在杯沿上轻轻摩挲着，沉声道：“乱世刚定，这般大规模屯粮，是何用意？”下属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大人，属下想起了汉末的张角。当年他便是以太平道为名，聚拢百姓，囤积粮草，最后……”“住口！”刘郡守猛地一拍桌案，茶水溅出了几滴。他眼神凝重地看向窗外，声音里带着几分忌惮，“此话可不能乱说！那易枫先生，在河东郡素有贤名，当年疫病横行，是他出手净化水源，救了无数百姓。玄华峰的百姓，皆是自愿依附于他。” 话虽如此，刘郡守的心里，却已是泛起了嘀咕。张角之事，虽是前朝旧事，却也足够警醒世人。玄华峰如今的势头，百姓归心，粮草充足，若是真有什么异心，那后果不堪设想。他沉吟了半晌，终究是不敢怠慢。当即提笔，写了一封奏疏，将玄华峰大规模垦荒屯粮之事，一五一十地禀报给了洛阳的朝廷。奏疏送出的那一日，玄华峰上，易枫正站在后山的竹林里。 他的身体已无大碍，只是眉宇间，依旧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疲惫。他抬手掐了个法诀，指尖灵光一闪，眼中的蓝色光芒愈发深邃。半晌，他缓缓睁开眼，轻轻叹了口气。“该来的，终究是要来。”当日下午，易枫便独自一人，拄着拐杖，朝着玄华峰深处的密林走去。那片密林，是玄华峰最险的地方，常年云雾缭绕，瘴气弥漫，寻常百姓若是误入，十有八九会迷失方向，就连玄极门的弟子，也甚少踏足。只因那密林之中，盘踞着无数的精怪鬼魅。 老树成精，野石隐灵，还有那些死于乱世、无人安葬的孤魂野鬼，皆在此处栖息。它们或凶戾，或怯懦，却都畏惧生人，更畏惧玄极门的道法。易枫一路行来，脚下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周遭的雾气越来越浓，光线也愈发昏暗。空气中，渐渐弥漫开一股阴冷的气息，夹杂着腐叶的腥气，让人不寒而栗。走到密林深处的一块空地上，易枫停下了脚步。他抬头望向四周，目光扫过那些扭曲的古树，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怪石，声音陡然响起，清冷的语调里，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穿透了弥漫的瘴气，响彻在密林之中：“都出来吧。”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是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让周遭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贫道知道你们在此栖息，今日前来，不杀你们。”话音落下的瞬间，周遭的雾气猛地翻涌起来。“沙沙沙——”古树的枝干剧烈地摇晃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紧接着，一道道黑影，从古树的背后、怪石的缝隙里、腐叶的堆积下，缓缓钻了出来。为首的，是一棵千年老树精。它的树干粗壮无比，需要十几人合抱，树皮皲裂，像是老人脸上的皱纹，顶端的枝条扭曲着，如同枯瘦的手臂，而树干之上，竟裂开了一张歪歪扭扭的脸，两只黑洞洞的眼窝，闪烁着幽绿的光芒，一张嘴开合着，发出“嗬嗬”的怪响。树精的身后，是一群山精野怪。有的是石头变的，身形庞大，浑身布满青苔，脸上只有两只凸起的石眼；有的是野兔成精，长着一双血红的眼睛，身形却比寻常野狼还要大；还有的是毒蛇化形，吐着分叉的信子，鳞片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光。 更吓人的，是那些孤魂野鬼。 它们一个个身形飘忽，面色惨白，有的脑袋直接耷拉在肩膀上，脖颈处露出森白的骨头；有的腹部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浑浊的内脏淌了一地，拖在身后的腐叶上，留下一道黑色的痕迹；还有的四肢扭曲，像是被车马碾过，骨头茬子刺破皮肤，泛着瘆人的寒光。一时之间，空地上鬼哭狼嚎，阴风阵阵。那些精怪鬼魅，一个个龇牙咧嘴，露出凶戾的神情，幽绿的、血红的、惨白的光芒交织在一起，将这片空地映衬得如同人间地狱。寻常人若是见了这般景象，怕是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瘫倒在地。可易枫却只是静静地站着，拄着拐杖，一身白道袍在阴风中微微飘动，满头银丝泛着淡淡的光泽。他看着眼前这些面目狰狞、恶心可怖的精怪鬼魅，眼神里没有半分惧意，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仿佛只是在看一群微不足道的蝼蚁。那些精怪鬼魅，本想上前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道人撕碎，可当它们对上易枫那双蓝色的眼睛时，却像是被无形的力量震慑住了，一个个僵在原地，不敢再往前半步。 它们能感觉到，眼前这个道人的身上，有着一股让它们灵魂都为之颤栗的威压。那是源自血脉深处的恐惧，是对天道、对强者的敬畏。易枫看着它们，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冰冷，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每一个精怪鬼魅的耳中：“贫道今日前来，是要你们帮个忙。”他抬手，指向玄华峰的入口方向，语气淡漠：“你们，全部都去玄华峰的进山路口，守在那里。”听到“守路口”三个字，那些精怪鬼魅顿时骚动起来。树精的枝条剧烈地摇晃着，发出愤怒的嘶吼；孤魂野鬼们更是尖啸着，一个个张牙舞爪，像是要扑上来。易枫却毫不在意，只是冷冷地继续道：“听好了规矩。若是有官兵、衙门的人、朝廷的官员，踏入玄华峰的地界，你们只管吃掉、杀死，贫道绝不干涉。” 这话一出，骚动的精怪鬼魅瞬间安静了下来。它们的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官兵的血肉，对于它们而言，可是大补之物。可易枫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凌厉起来，那双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寒光，像是两把冰冷的利剑，直刺那些精怪鬼魅的灵魂深处：“但是——”他加重了语气，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警告：“若是有普普通通的百姓、路人，想要进山，或是出山，你们必须放过！谁敢伤他们分毫，或是阻拦他们半步，”易枫顿了顿，目光扫过眼前的精怪鬼魅，每一个被他看到的精怪鬼魅，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贫道定叫它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冰冷的话语，如同数九寒冬的寒风，刮过每一个精怪鬼魅的心头。它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再也不敢有半分不敬。易枫看着它们畏惧的模样，缓缓道：“你们只需守在路口，按贫道的吩咐行事。待到事成之后，贫道便赐给你们一百年的修为，助你们突破瓶颈，更上一层楼。”“一百年的修为！”这话一出，那些精怪鬼魅顿时炸开了锅。树精的眼窝里，幽绿的光芒暴涨；山精野怪们发出兴奋的嘶吼；就连那些孤魂野鬼，也一个个面露狂喜，惨白的脸上，竟泛起了一丝血色。对于它们而言，一百年的修为，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老树精可以化为人形，意味着山精野怪可以褪去兽身，意味着孤魂野鬼可以摆脱鬼蜮之身，甚至有机会转世为人！这是一个天大的机缘！树精率先反应过来，它扭曲的枝条猛地垂下，对着易枫恭敬地弯了弯，发出沙哑的声音：“遵……遵命！”易枫微微颔首，指尖忽然亮起一抹淡金色的灵光。那灵光温润柔和，却带着一股精纯至极的灵气，甫一出现，便让周遭的瘴气都退避三舍。“贫道知晓你们修行不易，”他声音依旧冰冷，却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笃定，“今日便先给你们一些利息，每人先赐五十年的修为。”话音未落，他抬手一挥，那抹淡金色的灵光便化作无数道细碎的光点，如同漫天星子，朝着那些精怪鬼魅飞射而去。光点触及它们的身体，便瞬间没入其中。老树精的树干上，裂纹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几分，眼窝中的幽绿光芒愈发浓郁；山精野怪们浑身的毛发变得油亮，身形也壮大了一圈；孤魂野鬼们惨白的身影，竟凝实了不少，腹部的伤口也隐隐有了愈合的迹象。它们一个个面露难以置信的神色，感受着体内暴涨的灵力，看向易枫的目光里，除了敬畏，又多了几分狂热的崇拜。 就在这时，易枫话锋陡然一转，那双蓝色的眼瞳里，寒光乍现，语气凌厉如刀，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但贫道丑话说在前头——谁要敢害一个普通人，或是阻拦无辜路人进出，贫道第一个让他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冰冷的话语，如同数九寒冬的寒风，刮过每一个精怪鬼魅的心头。它们被这股凛冽的杀气震慑，一个个噤若寒蝉，慌忙低下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方才那点因修为暴涨而起的兴奋，瞬间被压得无影无踪。树精的枝条再次垂下，姿态愈发恭敬：“不敢……绝不敢！”其余精怪鬼魅也纷纷附和，发出各式各样的应承声，却都带着浓浓的敬畏。易枫看着它们，微微颔首，蓝色的眼瞳里，依旧平静无波。他转身，拄着拐杖，朝着密林外走去，声音淡淡的，随风传来：“去吧。守好玄华峰的路口，莫要让贫道失望。”阴风吹过，卷起他的白发和蓝色的袖摆。身后的精怪鬼魅们，一个个恭敬地目送着他离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弥漫的瘴气之中，才缓缓站起身来。树精的枝条一挥，发出一声厉喝：“走！随我去玄华峰路口！” 一时间，鬼哭狼嚎之声再次响起。无数道黑影，跟随着树精，朝着玄华峰的入口方向，疾驰而去。阴风吹过密林，腐叶沙沙作响。一场关乎玄华峰未来的守护之战，即将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