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二十五年，五月廿一，江户。
晨 钟 依 旧 在 古 都 的 上 空 回 荡， 但 敲 钟 的 人 和 听 钟 的 人， 心 境 已 截 然 不 同。 自 明 军 入 城 已 过 两 日， 江户 的 街 面 在 一 种 强 力 的 军 事 管 制 下， 勉 强 维 持 着 脆 弱 的 秩 序。 然 而， 真 正 的 变 革， 正 从 那 些 高 墙 深 院 的 寺 社 和 学 问 所 中， 悄 然 开 始。
占 据 了 原 幕 府 二 条 城 作 为 中 军 的 刘 文 秀， 在 稳 定 了 江户 最 基 本 的 防 务 与 民 生 后， 立 刻 将 目 光 投 向 了 文 化 与 宗 教 领 域。 这 是 陈 永 邦 在 密 函 中 再 三 强 调 的 重 点， 也 是 实 现 长 久 统 治 的 关 键。 姬 路 焚 书 摧 毁 了 武 家 与 神 国 的 历 史 叙 事， 而 接 下 来， 则 需 要 对 支 撑 这 套 叙 事 的 精 神 体 系 —— 佛 教、 神 道 教 以 及 东瀛 化 的 儒 学， 进 行 一 场 彻 底 的 “ 正 本 清 源” 与 “ 移 风 易 俗”。
为 此， 刘 文 秀 派 出 了 三 支 由 文 职 官 员、 随 军 僧 道以 及 精 干 的 “ 肉 侦 队” 成 员 组 成 的 工 作 组， 分 赴 江户 三 处 最 具 代 表 性 的 宗 教 文 化 中 心。
位 于 江户 东 山 的 知 恩 院， 是 东瀛 净 土 宗 的 总 本 山， 规 模 宏 大， 信 众 广 布。 此 刻， 在 其 庄 严 的 御 影 堂 内， 气 氛 却 压 抑 得 令 人 室 息。
以 知 恩 院 门 主 为 首 的 数 十 名 高 阶 僧 侣， 与 明 军 派 来 的 工 作 组 相 对 而 坐。 工 作 组 为 首 的， 是 一 位 年 约 四 旬、 面 容 清 癯 的 文 官， 身 旁 跟 随 着 一 位 身 穿 明 式 僧 衣 的 中 年 僧 人， 以 及 数 名 面 无 表 情 的 明 军 士 卒 和 通 译。
“ 贫 僧 慧 明， 来 自 大 明 金 陵 大 报 恩 寺。” 那 明 人 僧 人 双 手 合 十， 声 音 平 和， 但 自 有 一 种 来 自 中 国 佛 教 本 山 的 雍 容 气 度， “ 奉 靖 海 侯 与 刘 将 军 之 命， 与 贵 宗 交 流 法 义， 厘 清 正 信。”
知 恩 院 门 主 是 一 位 年 过 七 旬 的 老 僧， 面 容 枯 槁， 他 抬 起 眼 皮， 看 了 看 慧 明， 又 看 了 看 他 身 旁 那 位 文 官 和 士 兵， 缓 缓 道： “ 阿 弥 陀 佛。 不 知 上 国 高 僧 有 何 见 教？ 敝 宗 自 法 然 上 人 开 宗 以 来， 一 向 秉 承 净 土 正 念， 专 修 念 佛 …… ”
“ 正 是 为 此 而 来。” 文 官 打 断 了 他 的 话， 他 的 声 音 不 急 不 缓， 却 带 着 官 方 的 威 严， “ 据 本 官 所 知， 贵 宗 在 此 地， 似 乎 与 所 谓 ‘ 神 国’ 之 说， 纠 缠 过 深。 不 少 寺 院 不 仅 供 奉 佛 菩 萨， 亦 参 拜 所 谓 ‘ 神 道’ 祭 主， 甚 至 有 僧 人 兼 任 神 官， 行 ‘ 神 佛 习 合’ 之 事。 此 等 不 伦 不 类、 淆 乱 正 信 之 举， 在 我 中 华 正 统 佛 门 看 来， 实 为 外 道， 近 于 邪 见。”
这 是 直 指 东瀛 佛 教 数 百 年 来 “ 神 佛 习 合”（ 佛 教 与 神 道 教 融 合） 的 根 本 特 征。 殿 内 一 片 哗 然， 不 少 僧 侣 面 露 愤 慨 之 色。
“ 大 人 此 言 差 矣！” 一 位 年 轻 些 的 僧 人 忍 不 住 抗 辩 道， “ 佛 法 广 大， 方 便 多 门。 在 我 东瀛， 神 道 诸 神 亦 是 佛 菩 萨 之 化 现， 此 乃 ‘ 本 地 垂 迹’ 之 说， 乃 是 …… ”
“ 荒 谬！” 慧 明 僧 人 陡 然 提 高 了 声 音， 面 色 肃 然， “ 佛 乃 无 上 正 等 正 觉， 超 越 一 切 天 神 鬼 神。 岂 有 佛 菩 萨 化 现 为 区 区 一 地 一 族 之 守 护 神 之 理 ？ 此 等 妄 言， 不 仅 亵 渎 佛 法， 更 是 为 那 些 自 称 ‘ 神 裔’ 的 伪 朝 提 供 依 据， 蛊 惑 人 心， 实 为 大 患 ！”
他 的 话 语 犀 利， 直 指 核 心。 东瀛 的 “ 神 佛 习 合” 体 系， 特 别 是 “ 天 台 神 道” 和 “ 真 言 神 道”， 确 实 在 理 论 上 为 天 皇 的 神 性 和 东瀛 的 “ 神 国” 地 位 提 供 了 宗 教 背 书。
文 官 接 过 话 头， 展 开 一 卷 盖 着 明 军 大 印 的 文 书， 朗 声 宣 布： “ 奉 大 明 征 夷 靖 海 将 军 令 ！ 为 肃 清 佛 门， 正 本 清 源， 特 谕 令 如 下：”
“ 一、 自 即 日 起， 江户 及 所 辖 各 寺 院， 不 得 再 行 任 何 ‘ 神 佛 习 合’ 之 仪 轨， 不 得 在 佛 寺 内 供 奉、 祭 拜 神 道 神 只， 不 得 有 僧 人 兼 任 神 官。 所 有 涉 及 ‘ 本 地 垂 迹’ 谬 说 的 经 疏、 绘 卷， 限 期 上 缴， 统 一 处 置。”
“ 二、 所 有 寺 院 田 产、 户 籍， 需 重 新 登 记 造 册， 由 大 明 有 司 与 佛 门 代 表 共 同 核 验。 不 得 隐 匿， 不 得 抗 拒。”
“ 三、 各 宗 派 需 推 举 通 晓 汉 文 佛 典、 持 戒 清 净、 深 明 大 义 之 高 僧， 组 成 ‘ 江户 佛 教 事 务 会’， 在 慧 明 大 师 及 本 官 指 导 下， 负 责 厘 定 经 义、 规 范 仪 轨、 管 理 僧 众， 并 协 助 官 府 宣 讲 大 明 律 法 与 仁 政。”
“ 四、 鼓 励 各 寺 开 设 汉 学 堂， 教 授 僧 俗 子 弟 学 习 汉 文， 诵 读 《 金 刚 经》、《 阿 弥 陀 经》 等 正 信 佛 典， 以 及 《 孝 经》、《 圣 谕 广 训》 等 彰 显 人 伦 大 义 之 书。 所 需 经 书， 可 向 官 府 申 领。”
“ 以 上 诸 条， 各 寺 务 必 遵 行。 抗 命 不 遵 者， 以 邪 教 论 处， 废 黜 僧 籍， 没 收 寺 产。 虔 诚 奉 行 者， 不 仅 寺 产 可 保， 亦 可 受 天 朝 敕 封， 享 十 方 供 养。”
文 官 念 完， 将 文 书 交 给 身 旁 的 士 卒， 由 士 卒 转 呈 给 知 恩 院 门 主。 老 僧 接 过 文 书， 手 指 微 微 颤 抖。 这 不 仅 是 一 纸 命 令， 更 是 一 道 最 后 通 牒， 要 求 东瀛 佛 教 斩 断 与 神 道 教 及 旧 政 权 的 联 系， 彻 底 倒 向 大 明， 并 成 为 新 统 治 的 文 化 辅 助 工 具。
殿 内 一 片 死 寂。 所 有 僧 人 都 看 向 门 主。 老 僧 沉 默 良 久， 终 于 抬 起 头， 他 的 目 光 扫 过 殿 内 那 些 或 愤 怒、 或 惶 恐、 或 绝 望 的 面 孔， 最 后 落 在 文 官 和 慧 明 脸 上。 他 看 到 了 对 方 眼 中 不 容 置 疑 的 决 心， 以 及 殿 外 隐 约 可 见 的 明 军 士 卒 的 身 影。
“ 阿 弥 陀 佛 …… ” 他 长 长 地 宣 了 一 声 佛 号， 声 音 枯 涩， “ 佛 法 在 世 间， 不 离 世 间 觉。 既 是 天 朝 上 国 为 肃 清 正 法 而 来 …… 老 衲 …… 谨 遵 钧 命。 只 是 …… 此 事 关 系 重 大， 涉 及 各 宗 根 本， 尚 需 …… 与 各 山 长 老 从 长 计 议 …… ”
“ 可 以。” 文 官 点 头， “ 给 你 们 三 日 时 间。 三 日 后， 本 官 与 慧 明 大 师 要 看 到 ‘ 江户 佛 教 事 务 会’ 的 名 单， 以 及 第 一 批 上 缴 的 禁 书。 至 于 各 山 意 见 …… ” 他 冷 笑 一 声， “ 比 叡 山 延 历 寺、 东 寺 等 处， 亦 有 同 僚 前 往 宣 谕。 大 势 所 趋， 望 贵 宗 好 自 为 之。”
说 完， 他 不 再 多 言， 与 慧 明 等 人 起 身 离 去。 留 下 一 殿 面 如 死 灰 的 僧 人。
当 天 下 午， 在 知 恩 院 的 藏 经 阁 前， 就 堆 起 了 一 小 堆 被 翻 检 出 来 的 、 涉 及 “ 本 地 垂 迹” 和 神 国 思 想 的 经 疏 和 绘 卷。 负 责 清 点 的 僧 人 神 情 木 然， 而 一 些 年 轻 的 学 僧 则 躲 在 远 处， 望 着 那 些 即 将 被 焚 毁 的 经 卷， 眼 中 满 是 迷 惘 与 不 甘。
同 一 时 间， 位 于 江户 上 贺 茂 的 贺 茂 别 雷 神 社， 气 氛 同 样 紧 张。 这 是 江户 最 古 老、 最 重 要 的 神 社 之 一， 祭 祀 着 贺 茂 氏 的 氏 神， 与 朝 廷 关 系 密 切。
此 刻， 在 神 社 的 拜 殿 前， 身 穿 白 色 狩 衣 和 绯 袴 的 神 官 们， 与 另 一 支 明 军 工 作 组 对 峙 着。 这 支 工 作 组 的 成 员 更 为 特 殊， 为 首 的 是 一 位 身 穿 道 袍、 头 戴 混 元 巾 的 中 年 道 士， 以 及 一 名 面 容 精 悍、 腰 佩 短 铳 的 “ 肉 侦 队” 队 正 —— 正 是 已 升 为 队 正 的 吉 野 次 郎。
“ 贫 道 清 虚， 龙 虎 山 正 一 道 士。” 道 士 打 了 个 稽 首， 声 音 清 越， “ 奉 天 朝 靖 海 侯 法 旨， 前 来 勘 验 此 地 神 祠， 辨 明 正 朔。”
为 首 的 大 宫 司（ 神 社 最 高 神 官） 是 一 位 年 约 六 旬 的 老 者， 他 强 作 镇 定 地 回 礼， 用 生 硬 的 汉 语 道： “ 此 地 乃 祭 祀 贺 茂 大 神 之 神 圣 净 域， 不 知 …… 不 知 上 国 仙 师 有 何 见 教？”
“ 见 教 不 敢。” 清 虚 道 士 微 微 一 笑， 目 光 却 锐 利 地 扫 过 神 社 内 的 建 筑 和 神 像（ 东瀛 神 社 本 不 立 神 像， 但 受 佛 教 影 响， 部 分 神 社 亦 有）， “ 只 是 听 闻 此 地 所 奉 之 ‘ 神’， 与 我 中 华 道 藏 典 籍、 山 川 正 神 记 载 颇 有 不 符， 且 多 有 牵 附 我 中 华 先 贤、 帝 王 之 处。 此 等 淆 乱 神 谱、 妄 称 神 异 之 举， 在 我 道 门 看 来， 实 为 淫 祀， 不 合 天 道 正 统。”
他 的 话 直 指 东瀛 神 道 教 将 中 国 人 物（ 如 徐 福、 秦 始 皇 等） 和 思 想 吸 收 改 造 为 东瀛 神 话 一 部 分 的 现 象， 以 及 其 与 天 皇 神 系 的 紧 密 绑 定。
“ 仙 师 误 会 了 ！” 一 名 年 轻 的 神 官 激 动 地 辩 解， “ 我 贺 茂 大 神， 乃 是 …… ”
“ 是 什 么 ？” 吉 野 次 郎 冷 不 丁 地 开 口， 他 的 目 光 如 刀 般 刮 过 那 名 年 轻 神 官， “ 是 能 挡 得 住 侯 爷 的 巨 炮， 还 是 能 让 十 万 大 军 起 死 回 生 ？ 姬 路 的 神 佛 在 哪 里 ？ 大 阪 的 神 风 又 在 哪 里 ？”
他 的 话 如 同 一 盆 冰 水， 浇 在 所 有 神 官 头 上， 让 他 们 的 脸 色 瞬 间 变 得 惨 白。 吉 野 次 郎 作 为 “ 肉 侦 队” 成 员， 深 知 这 些 神 官 的 心 理， 他 的 话 比 任 何 大 道 理 都 更 具 毁 灭 性。
清 虚 道 士 顺 势 从 袖 中 取 出 一 卷 同 样 盖 着 明 军 大 印 的 文 书， 宣 布 了 类 似 的 命 令， 只 是 内 容 针 对 神 道 教：
“ …… 所 有 神 社， 需 重 新 登 记 所 奉 神 只、 源 流、 仪 轨， 由 大 明 有 司 与 道 门 高 士 共 同 审 定。 凡 涉 及 妄 称 ‘ 天 照 大 神 后 裔’、 ‘ 神 国’ 等 悖 逆 之 说， 或 牵 附 中 华 先 贤 帝 王 者， 一 律 予 以 删 改 或 废 祀。”
“ …… 鼓 励 各 神 社 改 奉 符 合 中 华 正 统 的 山 川 神、 功 德 神， 或 接 受 道 教 神 谱 体 系 的 ‘ 归 化’。 愿 意 接 受 者， 可 由 天 朝 赐 予 新 的 神 号、 匾 额， 享 受 官 方 祭 祀。”
“ …… 所 有 神 官， 需 学 习 基 本 汉 文 与 道 教 礼 仪。 抗 命 不 遵， 坚 持 淫 祀 者， 以 左 道 惑 众 论 处， 废 黜 神 职， 拆 毁 神 祠。”
贺 茂 神 社 的 大 宫 司 身 体 晃 了 晃， 几 乎 晕 厥。 这 是 要 从 根 本 上 否 定 和 改 写 东瀛 的 神 话 体 系， 将 其 纳 入 中 华 的 宗 教 文 化 框 架 之 内。
“ 此 乃 …… 此 乃 毁 我 国 体， 灭 我 神 统 啊 …… ” 他 喃 喃 道。
“ 国 体 ？ 神 统 ？” 清 虚 道 士 摇 头， “ 顺 天 应 人， 方 为 正 道。 旧 的 神 统 既 不 能 保 国 安 民， 自 当 革 故 鼎 新。 大 宫 司 是 明 白 人， 应 知 何 去 何 从。”
离 开 贺 茂 神 社 时， 吉 野 次 郎 回 头 望 了 一 眼 那 座 在 夕 阳 下 依 旧 巍 峨 的 神 社 建 筑， 对 身 边 的 清 虚 道 士 低 声 道： “ 道 长， 这 些 神 官 …… 恐 怕 不 会 就 此 甘 心。”
“ 无 妨。” 清 虚 道 士 淡 然 道， “ 侯 爷 与 刘 将 军 早 有 预 案。 不 从 者， 自 有 不 从 者 的 去 处。 顺 从 者， 亦 有 顺 从 者 的 前 程。 破 旧 立 新， 总 要 有 些 阵 痛。 更 何 况 …… ” 他 顿 了 顿， “ 对 于 很 多 底 层 神 官 和 百 姓 而 言， 祭 祀 哪 位 神 明， 或 许 并 不 那 么 重 要， 重 要 的 是， 谁 能 给 他 们 带 来 安 宁 和 饭 食。”
与 佛 寺 神 社 的 紧 张 不 同， 位 于 江户 北 面 的 足 利 学 校（ 东瀛 最 着 名 的 儒 学 学 府， 此 时 已 迁 至 江户）， 气 氛 则 显 得 更 为 微 妙 和 复 杂。
学 校 的 书 院 内， 第 三 支 工 作 组 与 学 校 的 祭 酒 及 一 干 博 士会 面。 这 支 工 作 组 为 首 的 是 一 位 年 约 五 旬、 身 穿 儒 生 常 服 的 明 人 文 官， 气 度 儒 雅， 但 目 光 炯 炯。
“ 在 下 王 谦， 字 受 之， 忝 为 大 明 国 子 监 博 士。” 文 官 拱 手 为 礼， “ 奉 朝 廷 与 靖 海 侯 之 命， 前 来 与 贵 校 诸 君 切 磋 学 问， 共 扬 圣 教。”
足 利 学 校 的 祭 酒 是 一 位 精 研 朱 子 学 的 老 儒， 名 唤 桂 庵 玄 树。 他 的 态 度 相 对 平 和， 甚 至 带 有 几 分 期 待。 对 于 他 们 这 些 笃 信 儒 学、 尤 其 是 程 朱 理 学 的 学 者 而 言， 明 朝 是 中 华 正 朔， 其 文 化 有 着 天 然 的 正 统 性 和 吸 引 力。 只 是， 之 前 的 政 治 隔 阂 和 战 争 状 态， 让 这 种 文 化 认 同 无 法 公 开 表 达。
“ 王 博 士 大 驾 光 临， 敝 校 蓬 荜 生 辉。” 桂 庵 玄 树 还 礼 道， “ 只 是 …… 不 知 上 国 对 于 此 地 学 问， 有 何 训 示？”
“ 训 示 不 敢。” 王 谦 微 笑 道， “ 圣 人 之 道， 一 以 贯 之。 然 而， 在 下 听 闻， 贵 地 所 传 朱 子 之 学， 经 过 数 代 学 人 诠 释， 不 免 掺 入 本 地 风 土 之 见， 甚 至 …… ” 他 顿 了 顿， “ 有 人 以 朱 子 ‘ 华 夷 之 辨’ 之 说， 为 东瀛 自 称 ‘ 神 国’、 不 奉 中 华 正 朔 张 目， 此 实 为 曲 解 圣 贤， 悖 逆 大 义。”
这 话 点 出 了 东瀛 儒 学 将 朱 子 学 与 神 道 教 结 合， 强 化 东瀛 中 心 主 义 的 问 题。
桂 庵 玄 树 叹 了 口 气： “ 确 有 此 等 偏 颇 之 论。 然 我 等 恪 守 程 朱 正 学 者， 亦 深 以 为 非。 只 是 …… 人 微 言 轻。”
“ 如 今 不 同 了。” 王 谦 正 色 道， “ 天 朝 重 临， 正 是 涤 荡 邪 说、 重 光 圣 学 之 时。 在 下 此 来， 一 是 带 来 国 子 监 新 刊 的 《 四 书 大 全》、《 五 经 大 全》 以 及 陛 下 亲 撰 的 《 性 理 大 全》 等 正 本 经 籍， 供 贵 校 师 生 研 习。 二 是 希 望 与 贵 校 有 志 于 正 学 之 士， 共 同 组 建 ‘ 江户 儒 学 经 局’， 重 新 校 勘、 注 释 经 典， 剔 除 一 切 附 会 妄 言， 恢 复 程 朱 本 义。”
“ 三 是，” 他 的 声 音 转 为 严 肃， “ 学 校 需 立 即 停 止 讲 授 一 切 涉 及 ‘ 神 国’、 ‘ 武 家 本 道’ 等 悖 逆 之 论 的 课 程。 所 有 学 生， 需 加 习 《 大 明 律》、《 皇 明 祖 训》 及 宣 讲 天 朝 德 政 之 文。 学 校 的 考 课、 遴 选， 亦 将 逐 步 与 天 朝 科 举 之 制 接 轨。”
对 于 桂 庵 玄 树 等 正 统 儒 者 而 言， 前 两 点 无 异 于 甘 霖。 能 直 接 获 得 中 国 最 新、 最 权 威 的 经 学 着 作， 并 参 与 到 重 新 诠 释 经 典 的 文 化 大 业 中， 是 他 们 梦 寐 以 求 的。 至 于 第 三 点， 剔 除 那 些 政 治 性 的 附 会， 本 就 是 他 们 心 中 所 愿， 只 是 以 前 无 力 对 抗 主 流 而 已。
“ 王 博 士 所 言， 真 乃 正 本 清 源 之 论！” 桂 庵 玄 树 激 动 地 站 起 身， “ 敝 校 愿 竭 尽 全 力， 襄 助 天 朝， 弘 扬 正 学， 涤 清 谬 种 ！”
他 身 后 的 几 位 博 士 也 纷 纷 点 头 附 和， 脸 上 露 出 了 近 日 来 少 有 的 振 奋 之 色。 对 于 他 们 而 言， 这 或 许 是 一 场 文 化 上 的 “ 归 宗”， 是 重 新 回 归 中 华 文 明 主 流 的 契 机。
当 夕 阳 最 后 一 缕 余 晖 洒 在 江户 的 街 道 上 时， 三 支 工 作 组 都 回 到 了 二 条 城， 向 刘 文 秀 复 命。 听 完 汇 报， 刘 文 秀 站 在 天 守 阁 上， 望 着 夜 幕 下 星 罗 棋 布 的 寺 社 灯 火， 缓 缓 道：
“ 佛 门 归 正， 神 道 归 化， 儒 学 归 宗 …… 此 三 教 并 进 之 策， 便 是 侯 爷 所 言 的 ‘ 文 教 为 重’。 刀 兵 可 以 征 服 土 地， 但 只 有 文 化 与 信 仰， 才 能 真 正 征 服 人 心， 为 我 所 用。”
“ 只 是 …… ” 他 身 旁 的 副 将 有 些 担 忧， “ 此 举 是 否 过 于 激 进 ？ 恐 引 发 反 弹。”
“ 反 弹 自 然 会 有。” 刘 文 秀 冷 笑， “ 但 在 绝 对 的 力 量 和 大 势 面 前， 任 何 反 弹 都 是 螳 臂 当 车。 更 何 况， 我 们 并 非 一 味 打 压， 而 是 有 打 有 拉， 分 化 利 用。 佛 门 中 有 想 靠 近 中 华 正 统 的， 神 道 中 有 想 保 全 祠 庙 的， 儒 林 中 更 有 渴 望 真 正 儒 学 的 …… 只 要 给 他 们 指 出 一 条 看 得 见 的 路， 甚 至 不 需 要 我 们 动 手， 旧 的 体 系 就 会 从 内 部 开 始 分 崩 离 析。”
“ 传 令 下 去， 加 强 对 各 寺 社 学 校 的 监 视， 尤 其 是 那 些 态 度 暧 昧 或 明 显 抵 触 的。 同 时， 对 于 那 些 愿 意 合 作 的， 要 给 予 实 实 在 在 的 好 处 —— 粮 食、 布 匹、 官 方 认 可， 甚 至 是 …… 未 来 的 官 职。”
“ 明 日 起， 将 慧 明 大 师、 清 虚 道 长 和 王 博 士 的 名 义 下 发 的 各 项 文 告， 在 江户 内 外 广 为 张 贴 宣 讲。 我 们 要 让 所 有 人 都 知 道， 江户 的 天， 已 经 变 了。 不 仅 是 城 头 变 换 了 大 王 旗， 更 是 他 们 心 中 的 神 佛 与 圣 贤， 也 要 换 一 副 面 孔 了。”
夜 风 吹 拂， 带 来 远 处 寺 院 隐 约 的 钟 声 和 诵 经 声。 这 声 音 依 旧 庄 严， 但 诵 念 的 经 文， 或 许 很 快 就 要 不 同 了。 一 场 比 军 事 征 服 更 加 深 刻、 更 加 漫 长 的 文 化 与 信 仰 的 征 服， 就 在 这 个 平 静 的 夜 晚， 拉 开 了 序 幕。
晨 钟 依 旧 在 古 都 的 上 空 回 荡， 但 敲 钟 的 人 和 听 钟 的 人， 心 境 已 截 然 不 同。 自 明 军 入 城 已 过 两 日， 江户 的 街 面 在 一 种 强 力 的 军 事 管 制 下， 勉 强 维 持 着 脆 弱 的 秩 序。 然 而， 真 正 的 变 革， 正 从 那 些 高 墙 深 院 的 寺 社 和 学 问 所 中， 悄 然 开 始。
占 据 了 原 幕 府 二 条 城 作 为 中 军 的 刘 文 秀， 在 稳 定 了 江户 最 基 本 的 防 务 与 民 生 后， 立 刻 将 目 光 投 向 了 文 化 与 宗 教 领 域。 这 是 陈 永 邦 在 密 函 中 再 三 强 调 的 重 点， 也 是 实 现 长 久 统 治 的 关 键。 姬 路 焚 书 摧 毁 了 武 家 与 神 国 的 历 史 叙 事， 而 接 下 来， 则 需 要 对 支 撑 这 套 叙 事 的 精 神 体 系 —— 佛 教、 神 道 教 以 及 东瀛 化 的 儒 学， 进 行 一 场 彻 底 的 “ 正 本 清 源” 与 “ 移 风 易 俗”。
为 此， 刘 文 秀 派 出 了 三 支 由 文 职 官 员、 随 军 僧 道以 及 精 干 的 “ 肉 侦 队” 成 员 组 成 的 工 作 组， 分 赴 江户 三 处 最 具 代 表 性 的 宗 教 文 化 中 心。
位 于 江户 东 山 的 知 恩 院， 是 东瀛 净 土 宗 的 总 本 山， 规 模 宏 大， 信 众 广 布。 此 刻， 在 其 庄 严 的 御 影 堂 内， 气 氛 却 压 抑 得 令 人 室 息。
以 知 恩 院 门 主 为 首 的 数 十 名 高 阶 僧 侣， 与 明 军 派 来 的 工 作 组 相 对 而 坐。 工 作 组 为 首 的， 是 一 位 年 约 四 旬、 面 容 清 癯 的 文 官， 身 旁 跟 随 着 一 位 身 穿 明 式 僧 衣 的 中 年 僧 人， 以 及 数 名 面 无 表 情 的 明 军 士 卒 和 通 译。
“ 贫 僧 慧 明， 来 自 大 明 金 陵 大 报 恩 寺。” 那 明 人 僧 人 双 手 合 十， 声 音 平 和， 但 自 有 一 种 来 自 中 国 佛 教 本 山 的 雍 容 气 度， “ 奉 靖 海 侯 与 刘 将 军 之 命， 与 贵 宗 交 流 法 义， 厘 清 正 信。”
知 恩 院 门 主 是 一 位 年 过 七 旬 的 老 僧， 面 容 枯 槁， 他 抬 起 眼 皮， 看 了 看 慧 明， 又 看 了 看 他 身 旁 那 位 文 官 和 士 兵， 缓 缓 道： “ 阿 弥 陀 佛。 不 知 上 国 高 僧 有 何 见 教？ 敝 宗 自 法 然 上 人 开 宗 以 来， 一 向 秉 承 净 土 正 念， 专 修 念 佛 …… ”
“ 正 是 为 此 而 来。” 文 官 打 断 了 他 的 话， 他 的 声 音 不 急 不 缓， 却 带 着 官 方 的 威 严， “ 据 本 官 所 知， 贵 宗 在 此 地， 似 乎 与 所 谓 ‘ 神 国’ 之 说， 纠 缠 过 深。 不 少 寺 院 不 仅 供 奉 佛 菩 萨， 亦 参 拜 所 谓 ‘ 神 道’ 祭 主， 甚 至 有 僧 人 兼 任 神 官， 行 ‘ 神 佛 习 合’ 之 事。 此 等 不 伦 不 类、 淆 乱 正 信 之 举， 在 我 中 华 正 统 佛 门 看 来， 实 为 外 道， 近 于 邪 见。”
这 是 直 指 东瀛 佛 教 数 百 年 来 “ 神 佛 习 合”（ 佛 教 与 神 道 教 融 合） 的 根 本 特 征。 殿 内 一 片 哗 然， 不 少 僧 侣 面 露 愤 慨 之 色。
“ 大 人 此 言 差 矣！” 一 位 年 轻 些 的 僧 人 忍 不 住 抗 辩 道， “ 佛 法 广 大， 方 便 多 门。 在 我 东瀛， 神 道 诸 神 亦 是 佛 菩 萨 之 化 现， 此 乃 ‘ 本 地 垂 迹’ 之 说， 乃 是 …… ”
“ 荒 谬！” 慧 明 僧 人 陡 然 提 高 了 声 音， 面 色 肃 然， “ 佛 乃 无 上 正 等 正 觉， 超 越 一 切 天 神 鬼 神。 岂 有 佛 菩 萨 化 现 为 区 区 一 地 一 族 之 守 护 神 之 理 ？ 此 等 妄 言， 不 仅 亵 渎 佛 法， 更 是 为 那 些 自 称 ‘ 神 裔’ 的 伪 朝 提 供 依 据， 蛊 惑 人 心， 实 为 大 患 ！”
他 的 话 语 犀 利， 直 指 核 心。 东瀛 的 “ 神 佛 习 合” 体 系， 特 别 是 “ 天 台 神 道” 和 “ 真 言 神 道”， 确 实 在 理 论 上 为 天 皇 的 神 性 和 东瀛 的 “ 神 国” 地 位 提 供 了 宗 教 背 书。
文 官 接 过 话 头， 展 开 一 卷 盖 着 明 军 大 印 的 文 书， 朗 声 宣 布： “ 奉 大 明 征 夷 靖 海 将 军 令 ！ 为 肃 清 佛 门， 正 本 清 源， 特 谕 令 如 下：”
“ 一、 自 即 日 起， 江户 及 所 辖 各 寺 院， 不 得 再 行 任 何 ‘ 神 佛 习 合’ 之 仪 轨， 不 得 在 佛 寺 内 供 奉、 祭 拜 神 道 神 只， 不 得 有 僧 人 兼 任 神 官。 所 有 涉 及 ‘ 本 地 垂 迹’ 谬 说 的 经 疏、 绘 卷， 限 期 上 缴， 统 一 处 置。”
“ 二、 所 有 寺 院 田 产、 户 籍， 需 重 新 登 记 造 册， 由 大 明 有 司 与 佛 门 代 表 共 同 核 验。 不 得 隐 匿， 不 得 抗 拒。”
“ 三、 各 宗 派 需 推 举 通 晓 汉 文 佛 典、 持 戒 清 净、 深 明 大 义 之 高 僧， 组 成 ‘ 江户 佛 教 事 务 会’， 在 慧 明 大 师 及 本 官 指 导 下， 负 责 厘 定 经 义、 规 范 仪 轨、 管 理 僧 众， 并 协 助 官 府 宣 讲 大 明 律 法 与 仁 政。”
“ 四、 鼓 励 各 寺 开 设 汉 学 堂， 教 授 僧 俗 子 弟 学 习 汉 文， 诵 读 《 金 刚 经》、《 阿 弥 陀 经》 等 正 信 佛 典， 以 及 《 孝 经》、《 圣 谕 广 训》 等 彰 显 人 伦 大 义 之 书。 所 需 经 书， 可 向 官 府 申 领。”
“ 以 上 诸 条， 各 寺 务 必 遵 行。 抗 命 不 遵 者， 以 邪 教 论 处， 废 黜 僧 籍， 没 收 寺 产。 虔 诚 奉 行 者， 不 仅 寺 产 可 保， 亦 可 受 天 朝 敕 封， 享 十 方 供 养。”
文 官 念 完， 将 文 书 交 给 身 旁 的 士 卒， 由 士 卒 转 呈 给 知 恩 院 门 主。 老 僧 接 过 文 书， 手 指 微 微 颤 抖。 这 不 仅 是 一 纸 命 令， 更 是 一 道 最 后 通 牒， 要 求 东瀛 佛 教 斩 断 与 神 道 教 及 旧 政 权 的 联 系， 彻 底 倒 向 大 明， 并 成 为 新 统 治 的 文 化 辅 助 工 具。
殿 内 一 片 死 寂。 所 有 僧 人 都 看 向 门 主。 老 僧 沉 默 良 久， 终 于 抬 起 头， 他 的 目 光 扫 过 殿 内 那 些 或 愤 怒、 或 惶 恐、 或 绝 望 的 面 孔， 最 后 落 在 文 官 和 慧 明 脸 上。 他 看 到 了 对 方 眼 中 不 容 置 疑 的 决 心， 以 及 殿 外 隐 约 可 见 的 明 军 士 卒 的 身 影。
“ 阿 弥 陀 佛 …… ” 他 长 长 地 宣 了 一 声 佛 号， 声 音 枯 涩， “ 佛 法 在 世 间， 不 离 世 间 觉。 既 是 天 朝 上 国 为 肃 清 正 法 而 来 …… 老 衲 …… 谨 遵 钧 命。 只 是 …… 此 事 关 系 重 大， 涉 及 各 宗 根 本， 尚 需 …… 与 各 山 长 老 从 长 计 议 …… ”
“ 可 以。” 文 官 点 头， “ 给 你 们 三 日 时 间。 三 日 后， 本 官 与 慧 明 大 师 要 看 到 ‘ 江户 佛 教 事 务 会’ 的 名 单， 以 及 第 一 批 上 缴 的 禁 书。 至 于 各 山 意 见 …… ” 他 冷 笑 一 声， “ 比 叡 山 延 历 寺、 东 寺 等 处， 亦 有 同 僚 前 往 宣 谕。 大 势 所 趋， 望 贵 宗 好 自 为 之。”
说 完， 他 不 再 多 言， 与 慧 明 等 人 起 身 离 去。 留 下 一 殿 面 如 死 灰 的 僧 人。
当 天 下 午， 在 知 恩 院 的 藏 经 阁 前， 就 堆 起 了 一 小 堆 被 翻 检 出 来 的 、 涉 及 “ 本 地 垂 迹” 和 神 国 思 想 的 经 疏 和 绘 卷。 负 责 清 点 的 僧 人 神 情 木 然， 而 一 些 年 轻 的 学 僧 则 躲 在 远 处， 望 着 那 些 即 将 被 焚 毁 的 经 卷， 眼 中 满 是 迷 惘 与 不 甘。
同 一 时 间， 位 于 江户 上 贺 茂 的 贺 茂 别 雷 神 社， 气 氛 同 样 紧 张。 这 是 江户 最 古 老、 最 重 要 的 神 社 之 一， 祭 祀 着 贺 茂 氏 的 氏 神， 与 朝 廷 关 系 密 切。
此 刻， 在 神 社 的 拜 殿 前， 身 穿 白 色 狩 衣 和 绯 袴 的 神 官 们， 与 另 一 支 明 军 工 作 组 对 峙 着。 这 支 工 作 组 的 成 员 更 为 特 殊， 为 首 的 是 一 位 身 穿 道 袍、 头 戴 混 元 巾 的 中 年 道 士， 以 及 一 名 面 容 精 悍、 腰 佩 短 铳 的 “ 肉 侦 队” 队 正 —— 正 是 已 升 为 队 正 的 吉 野 次 郎。
“ 贫 道 清 虚， 龙 虎 山 正 一 道 士。” 道 士 打 了 个 稽 首， 声 音 清 越， “ 奉 天 朝 靖 海 侯 法 旨， 前 来 勘 验 此 地 神 祠， 辨 明 正 朔。”
为 首 的 大 宫 司（ 神 社 最 高 神 官） 是 一 位 年 约 六 旬 的 老 者， 他 强 作 镇 定 地 回 礼， 用 生 硬 的 汉 语 道： “ 此 地 乃 祭 祀 贺 茂 大 神 之 神 圣 净 域， 不 知 …… 不 知 上 国 仙 师 有 何 见 教？”
“ 见 教 不 敢。” 清 虚 道 士 微 微 一 笑， 目 光 却 锐 利 地 扫 过 神 社 内 的 建 筑 和 神 像（ 东瀛 神 社 本 不 立 神 像， 但 受 佛 教 影 响， 部 分 神 社 亦 有）， “ 只 是 听 闻 此 地 所 奉 之 ‘ 神’， 与 我 中 华 道 藏 典 籍、 山 川 正 神 记 载 颇 有 不 符， 且 多 有 牵 附 我 中 华 先 贤、 帝 王 之 处。 此 等 淆 乱 神 谱、 妄 称 神 异 之 举， 在 我 道 门 看 来， 实 为 淫 祀， 不 合 天 道 正 统。”
他 的 话 直 指 东瀛 神 道 教 将 中 国 人 物（ 如 徐 福、 秦 始 皇 等） 和 思 想 吸 收 改 造 为 东瀛 神 话 一 部 分 的 现 象， 以 及 其 与 天 皇 神 系 的 紧 密 绑 定。
“ 仙 师 误 会 了 ！” 一 名 年 轻 的 神 官 激 动 地 辩 解， “ 我 贺 茂 大 神， 乃 是 …… ”
“ 是 什 么 ？” 吉 野 次 郎 冷 不 丁 地 开 口， 他 的 目 光 如 刀 般 刮 过 那 名 年 轻 神 官， “ 是 能 挡 得 住 侯 爷 的 巨 炮， 还 是 能 让 十 万 大 军 起 死 回 生 ？ 姬 路 的 神 佛 在 哪 里 ？ 大 阪 的 神 风 又 在 哪 里 ？”
他 的 话 如 同 一 盆 冰 水， 浇 在 所 有 神 官 头 上， 让 他 们 的 脸 色 瞬 间 变 得 惨 白。 吉 野 次 郎 作 为 “ 肉 侦 队” 成 员， 深 知 这 些 神 官 的 心 理， 他 的 话 比 任 何 大 道 理 都 更 具 毁 灭 性。
清 虚 道 士 顺 势 从 袖 中 取 出 一 卷 同 样 盖 着 明 军 大 印 的 文 书， 宣 布 了 类 似 的 命 令， 只 是 内 容 针 对 神 道 教：
“ …… 所 有 神 社， 需 重 新 登 记 所 奉 神 只、 源 流、 仪 轨， 由 大 明 有 司 与 道 门 高 士 共 同 审 定。 凡 涉 及 妄 称 ‘ 天 照 大 神 后 裔’、 ‘ 神 国’ 等 悖 逆 之 说， 或 牵 附 中 华 先 贤 帝 王 者， 一 律 予 以 删 改 或 废 祀。”
“ …… 鼓 励 各 神 社 改 奉 符 合 中 华 正 统 的 山 川 神、 功 德 神， 或 接 受 道 教 神 谱 体 系 的 ‘ 归 化’。 愿 意 接 受 者， 可 由 天 朝 赐 予 新 的 神 号、 匾 额， 享 受 官 方 祭 祀。”
“ …… 所 有 神 官， 需 学 习 基 本 汉 文 与 道 教 礼 仪。 抗 命 不 遵， 坚 持 淫 祀 者， 以 左 道 惑 众 论 处， 废 黜 神 职， 拆 毁 神 祠。”
贺 茂 神 社 的 大 宫 司 身 体 晃 了 晃， 几 乎 晕 厥。 这 是 要 从 根 本 上 否 定 和 改 写 东瀛 的 神 话 体 系， 将 其 纳 入 中 华 的 宗 教 文 化 框 架 之 内。
“ 此 乃 …… 此 乃 毁 我 国 体， 灭 我 神 统 啊 …… ” 他 喃 喃 道。
“ 国 体 ？ 神 统 ？” 清 虚 道 士 摇 头， “ 顺 天 应 人， 方 为 正 道。 旧 的 神 统 既 不 能 保 国 安 民， 自 当 革 故 鼎 新。 大 宫 司 是 明 白 人， 应 知 何 去 何 从。”
离 开 贺 茂 神 社 时， 吉 野 次 郎 回 头 望 了 一 眼 那 座 在 夕 阳 下 依 旧 巍 峨 的 神 社 建 筑， 对 身 边 的 清 虚 道 士 低 声 道： “ 道 长， 这 些 神 官 …… 恐 怕 不 会 就 此 甘 心。”
“ 无 妨。” 清 虚 道 士 淡 然 道， “ 侯 爷 与 刘 将 军 早 有 预 案。 不 从 者， 自 有 不 从 者 的 去 处。 顺 从 者， 亦 有 顺 从 者 的 前 程。 破 旧 立 新， 总 要 有 些 阵 痛。 更 何 况 …… ” 他 顿 了 顿， “ 对 于 很 多 底 层 神 官 和 百 姓 而 言， 祭 祀 哪 位 神 明， 或 许 并 不 那 么 重 要， 重 要 的 是， 谁 能 给 他 们 带 来 安 宁 和 饭 食。”
与 佛 寺 神 社 的 紧 张 不 同， 位 于 江户 北 面 的 足 利 学 校（ 东瀛 最 着 名 的 儒 学 学 府， 此 时 已 迁 至 江户）， 气 氛 则 显 得 更 为 微 妙 和 复 杂。
学 校 的 书 院 内， 第 三 支 工 作 组 与 学 校 的 祭 酒 及 一 干 博 士会 面。 这 支 工 作 组 为 首 的 是 一 位 年 约 五 旬、 身 穿 儒 生 常 服 的 明 人 文 官， 气 度 儒 雅， 但 目 光 炯 炯。
“ 在 下 王 谦， 字 受 之， 忝 为 大 明 国 子 监 博 士。” 文 官 拱 手 为 礼， “ 奉 朝 廷 与 靖 海 侯 之 命， 前 来 与 贵 校 诸 君 切 磋 学 问， 共 扬 圣 教。”
足 利 学 校 的 祭 酒 是 一 位 精 研 朱 子 学 的 老 儒， 名 唤 桂 庵 玄 树。 他 的 态 度 相 对 平 和， 甚 至 带 有 几 分 期 待。 对 于 他 们 这 些 笃 信 儒 学、 尤 其 是 程 朱 理 学 的 学 者 而 言， 明 朝 是 中 华 正 朔， 其 文 化 有 着 天 然 的 正 统 性 和 吸 引 力。 只 是， 之 前 的 政 治 隔 阂 和 战 争 状 态， 让 这 种 文 化 认 同 无 法 公 开 表 达。
“ 王 博 士 大 驾 光 临， 敝 校 蓬 荜 生 辉。” 桂 庵 玄 树 还 礼 道， “ 只 是 …… 不 知 上 国 对 于 此 地 学 问， 有 何 训 示？”
“ 训 示 不 敢。” 王 谦 微 笑 道， “ 圣 人 之 道， 一 以 贯 之。 然 而， 在 下 听 闻， 贵 地 所 传 朱 子 之 学， 经 过 数 代 学 人 诠 释， 不 免 掺 入 本 地 风 土 之 见， 甚 至 …… ” 他 顿 了 顿， “ 有 人 以 朱 子 ‘ 华 夷 之 辨’ 之 说， 为 东瀛 自 称 ‘ 神 国’、 不 奉 中 华 正 朔 张 目， 此 实 为 曲 解 圣 贤， 悖 逆 大 义。”
这 话 点 出 了 东瀛 儒 学 将 朱 子 学 与 神 道 教 结 合， 强 化 东瀛 中 心 主 义 的 问 题。
桂 庵 玄 树 叹 了 口 气： “ 确 有 此 等 偏 颇 之 论。 然 我 等 恪 守 程 朱 正 学 者， 亦 深 以 为 非。 只 是 …… 人 微 言 轻。”
“ 如 今 不 同 了。” 王 谦 正 色 道， “ 天 朝 重 临， 正 是 涤 荡 邪 说、 重 光 圣 学 之 时。 在 下 此 来， 一 是 带 来 国 子 监 新 刊 的 《 四 书 大 全》、《 五 经 大 全》 以 及 陛 下 亲 撰 的 《 性 理 大 全》 等 正 本 经 籍， 供 贵 校 师 生 研 习。 二 是 希 望 与 贵 校 有 志 于 正 学 之 士， 共 同 组 建 ‘ 江户 儒 学 经 局’， 重 新 校 勘、 注 释 经 典， 剔 除 一 切 附 会 妄 言， 恢 复 程 朱 本 义。”
“ 三 是，” 他 的 声 音 转 为 严 肃， “ 学 校 需 立 即 停 止 讲 授 一 切 涉 及 ‘ 神 国’、 ‘ 武 家 本 道’ 等 悖 逆 之 论 的 课 程。 所 有 学 生， 需 加 习 《 大 明 律》、《 皇 明 祖 训》 及 宣 讲 天 朝 德 政 之 文。 学 校 的 考 课、 遴 选， 亦 将 逐 步 与 天 朝 科 举 之 制 接 轨。”
对 于 桂 庵 玄 树 等 正 统 儒 者 而 言， 前 两 点 无 异 于 甘 霖。 能 直 接 获 得 中 国 最 新、 最 权 威 的 经 学 着 作， 并 参 与 到 重 新 诠 释 经 典 的 文 化 大 业 中， 是 他 们 梦 寐 以 求 的。 至 于 第 三 点， 剔 除 那 些 政 治 性 的 附 会， 本 就 是 他 们 心 中 所 愿， 只 是 以 前 无 力 对 抗 主 流 而 已。
“ 王 博 士 所 言， 真 乃 正 本 清 源 之 论！” 桂 庵 玄 树 激 动 地 站 起 身， “ 敝 校 愿 竭 尽 全 力， 襄 助 天 朝， 弘 扬 正 学， 涤 清 谬 种 ！”
他 身 后 的 几 位 博 士 也 纷 纷 点 头 附 和， 脸 上 露 出 了 近 日 来 少 有 的 振 奋 之 色。 对 于 他 们 而 言， 这 或 许 是 一 场 文 化 上 的 “ 归 宗”， 是 重 新 回 归 中 华 文 明 主 流 的 契 机。
当 夕 阳 最 后 一 缕 余 晖 洒 在 江户 的 街 道 上 时， 三 支 工 作 组 都 回 到 了 二 条 城， 向 刘 文 秀 复 命。 听 完 汇 报， 刘 文 秀 站 在 天 守 阁 上， 望 着 夜 幕 下 星 罗 棋 布 的 寺 社 灯 火， 缓 缓 道：
“ 佛 门 归 正， 神 道 归 化， 儒 学 归 宗 …… 此 三 教 并 进 之 策， 便 是 侯 爷 所 言 的 ‘ 文 教 为 重’。 刀 兵 可 以 征 服 土 地， 但 只 有 文 化 与 信 仰， 才 能 真 正 征 服 人 心， 为 我 所 用。”
“ 只 是 …… ” 他 身 旁 的 副 将 有 些 担 忧， “ 此 举 是 否 过 于 激 进 ？ 恐 引 发 反 弹。”
“ 反 弹 自 然 会 有。” 刘 文 秀 冷 笑， “ 但 在 绝 对 的 力 量 和 大 势 面 前， 任 何 反 弹 都 是 螳 臂 当 车。 更 何 况， 我 们 并 非 一 味 打 压， 而 是 有 打 有 拉， 分 化 利 用。 佛 门 中 有 想 靠 近 中 华 正 统 的， 神 道 中 有 想 保 全 祠 庙 的， 儒 林 中 更 有 渴 望 真 正 儒 学 的 …… 只 要 给 他 们 指 出 一 条 看 得 见 的 路， 甚 至 不 需 要 我 们 动 手， 旧 的 体 系 就 会 从 内 部 开 始 分 崩 离 析。”
“ 传 令 下 去， 加 强 对 各 寺 社 学 校 的 监 视， 尤 其 是 那 些 态 度 暧 昧 或 明 显 抵 触 的。 同 时， 对 于 那 些 愿 意 合 作 的， 要 给 予 实 实 在 在 的 好 处 —— 粮 食、 布 匹、 官 方 认 可， 甚 至 是 …… 未 来 的 官 职。”
“ 明 日 起， 将 慧 明 大 师、 清 虚 道 长 和 王 博 士 的 名 义 下 发 的 各 项 文 告， 在 江户 内 外 广 为 张 贴 宣 讲。 我 们 要 让 所 有 人 都 知 道， 江户 的 天， 已 经 变 了。 不 仅 是 城 头 变 换 了 大 王 旗， 更 是 他 们 心 中 的 神 佛 与 圣 贤， 也 要 换 一 副 面 孔 了。”
夜 风 吹 拂， 带 来 远 处 寺 院 隐 约 的 钟 声 和 诵 经 声。 这 声 音 依 旧 庄 严， 但 诵 念 的 经 文， 或 许 很 快 就 要 不 同 了。 一 场 比 军 事 征 服 更 加 深 刻、 更 加 漫 长 的 文 化 与 信 仰 的 征 服， 就 在 这 个 平 静 的 夜 晚， 拉 开 了 序 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