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空印案-《吾妻观音奴》

  洪武九年的正月,金陵城冷得邪乎。

  那种冷不是北方的干冷,是带着湿气的,往骨头缝里钻的阴冷。

  街上的行人即使裹着厚棉袄,也被冻得缩手缩脚,只想赶紧找个暖和地方猫着。

  要说金陵城哪儿最暖和?

  那必须是水云间。

  此刻,徐景曜正泡在顶楼的大池子里,热气腾腾的水漫过胸口,旁边漂着个木托盘,上面放着壶温好的黄酒和几碟子卤味。

  “舒坦……”

  徐景曜长出了一口气,感觉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

  这日子,才是人过的。

  相比于他在上面惬意地泡澡,楼下的大堂和普通包间,那更是人满为患。

  特别是最近这阵子,刚好赶上各地布政司、府、县的官员进京上计。

  也就是年度财务审计。

  全大明的地方官,带着这一年的账册,千里迢迢跑到户部来报账。

  这帮人大多一路风尘仆仆,到了金陵,第一件事就是来水云间洗去一身的泥垢和晦气。

  徐景曜虽然不想管事,但架不住这澡堂子的隔音效果那是真的防君子不防小人。

  哪怕是在顶楼,顺着那通风的竹管,底下人的抱怨声还是断断续续地飘了上来。

  “……他娘的户部!那帮京官就是故意找茬!”

  一个操着四川口音的粗嗓门骂骂咧咧的。

  “老子从成都走了一个半月才到这儿!结果就因为账面上差了三两银子的损耗,非说老子的账不对,要驳回重造!”

  “谁说不是呢!”另一个听着像是广东那边口音的人接茬。

  “我那更冤!几千石的粮食,路上受潮发霉那是难免的,到了库里少了五石,户部那个主事死活不给盖章!非让我回去核对!”

  “回去?开什么玩笑!”四川官员把水拍得啪啪响。

  “这一来一回就是三个月!等老子回去核对完再来,黄花菜都凉了!到时候误了期限,那是杀头的罪!”

  “唉,还是老规矩吧。”

  这时候,一个稍微年长的人压低了嗓门。

  “你们来的时候,主印官没给你们备着那个没字的?”

  这没字的三个字一出,底下的抱怨声瞬间小了下去,变成了心照不宣的嘿嘿笑声。

  “带了,肯定带了。”四川官员声音里透着股得意。

  “大人早就料到了,给了老子一沓盖好章的空白文书。待会儿洗完澡,我就在客栈里把那三两银子的账给平了,填上新数,明天再去户部,保准能过!”

  “大家都这么干,这是官场上的惯例嘛。”

  “对对对,为了咱们方便,也为了朝廷省事,变通,变通嘛!”

  听着底下的欢声笑语,顶楼的徐景曜,手里的酒杯顿住了。

  “变通?”

  徐景曜摇了摇头。

  “这哪里是变通。”

  “这是在找死啊。”

  他太清楚,这就是着名的空印案的开端了。

  地方官为了省事,带着盖了官印的空白文书来京城,随时修改账目。

  在他们看来,这是为了提高效率,是为了不因为一点小误差就跑几千里冤枉路。

  这在元朝,都是约定俗成的潜规则。

  但是。

  他们忘了。

  现在的皇帝是朱元璋。

  在老朱眼里,印信是皇权的延伸。

  你们敢拿着盖了章的空白纸随便填数?

  那岂不是说,你们想贪多少就贪多少?想造假就造假?

  这是欺君!是谋逆!

  “江宠。”

  徐景曜对着后面喊了一声。

  “公子。”江宠走了出来。

  “去,给楼下那几位大人,每人送一盘最好的果盘,再加一壶好酒。”

  “记我账上。”

  江宠一愣:“公子认识他们?”

  “不认识。”徐景曜叹了口气,重新靠回池壁上,闭上了眼睛。

  “就当是给他们的断头饭吧。”

  ……

  与此同时,皇宫,谨身殿。

  殿内的地龙烧得很旺,但空气却冷得让人打颤。

  朱元璋坐在御案后面。

  案上堆积如山的不是奏折,而是户部刚刚呈上来的一批地方账册。

  老朱手里拿着一本账册,翻得很慢。

  每一页纸都要捻一下。

  “户部尚书。”

  朱元璋突然开口。

  在殿下的户部尚书滕德懋,浑身一激灵,连忙应声:“臣在。”

  “咱记得,这河南的账册,昨日上午才送到户部吧?”

  “是。”

  “昨日送来的时候,因为账目有些出入,被驳回了?”

  “是……是有几处数目对不上,臣按律驳回,令其核对。”

  “嗯。”

  朱元璋点了点头,把手里的账册轻轻合上。

  “那这就怪了。”

  “河南到京城,快马也要五六天。这才过了一夜,他们是怎么把这几处错漏给核对清楚,并且重新造册,还盖上了河南行省的大印的?”

  滕德懋的冷汗,刷地一下就下来了,滴在了地上。

  这种事,大家心知肚明,都是拿着空印文书在京城的客栈里现填的。

  但他敢说吗?

  “这……这……”

  滕德懋支支吾吾,舌头像是打了结。

  “你不敢说,咱替你说。”

  朱元璋站起身,绕过御案,手里拎着那本账册,一步步走到滕德懋面前。

  “啪!”

  账册被狠狠摔在了滕德懋的脸上!

  “空印!”

  “你们这帮狗才!胆子比天还大!”

  “拿着盖了朝廷大印的空白纸,想填什么数就填什么数!那是不是哪天,你们想把国库搬空了,也只要填张纸就行了?!”

  “是不是哪天想把这大明的江山卖了,也只要填张纸就行了?!”

  滕德懋吓得魂飞魄散,拼命磕头,额头都磕出血了:“陛下饶命!陛下饶命!这……这是前朝留下的惯例啊!是为了方便……”

  “惯例?!”

  “元朝就是因为这种狗屁惯例亡的!你们想让咱的大明也跟着亡吗?!”

  “既然你们觉得印信不重要,觉得那大印可以随便盖……”

  “那还要这脑袋干什么?!”

  朱元璋转过身,背对着已经瘫软如泥的尚书,冷冷挥了挥手。

  “传旨。”

  “查。”

  “给咱彻查!”

  “凡是主印官员,凡是这次上计用了空印的,不管官职大小,不管有没有贪墨。”

  “全部下狱!”

  “咱要让天下人知道,这大明的印把子。”

  “不是谁都能随便把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