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章 一心为公?-《穿越万历,中兴大明!都是好演员》

  此人在廷议之后,竟连上两道奏疏,名为“劝谏”,实则步步紧逼。

  第一道奏疏按制送至通政司,转呈两宫太后。

  疏中言道,如今新政推行,尽赖首辅操持,若因其子科举小事,致使张居正心怀怨望,愤而弃国事于不顾,

  将来政务停滞、社稷受损,这千古骂名,恐怕最终还是得由陛下来承担,不可不慎重考虑啊!

  更何况,治国之要,在于人事与财政。

  如今吏部、户部皆唯元辅马首是瞻,若陛下与两宫一时意气用事,不慎触怒元辅,只怕官员铨选、国家财赋,瞬间便会乱作一团。

  为国家大局计,不妨暂且忍一时之气,恭恭敬敬将首辅先生请回朝堂。

  再格外开恩,允其子参加科举。与江山社稷的安稳相比,即便……即便钦点其子为一甲进士,亦是惠而不费之事。

  如此,朝堂上下维持表面和谐,岂非皆大欢喜?

  这道奏疏,皮里阳秋,绵里藏针,将“大局”二字架在火上烤,堪称登峰造极。

  疏刚呈上,立刻便被两宫打了回去,并婉言提醒陈吾德要注意大臣体统,言语不可过于乖张。

  两宫之所以如此“客气”,实因陈吾德乃是朝中有名的“有德”之臣。

  隆庆四年,他便曾借日食天象,直言进谏先帝,劝其“陛下宜屏斥一切玩好,应天以实”。

  随后更是火力全开,怒喷先帝:“迩时府库久虚,民生困瘁,司度支者日夕忧危。

  陛下奈何以玩好故,费数十万赀乎!”

  结果自然是熟悉的流程:廷杖、下狱、罢官。

  直到先帝驾崩,今上即位,他才被重新起复,官复原职甚至还略有升迁。

  加之此人当年曾为彼时还是贵妃的陈太后(仁圣太后)被打入冷宫之事仗义执言,也为朱翊钧当初出阁读书出过力,堪称“有德有行”。

  面对这样一位“道德标杆”,两宫也不好直接呵斥,只能温言劝慰。

  奈何陈吾德此人,性子执拗,认准的“道理”便一条道走到黑,根本听不进劝。

  奏疏被两宫驳回后,他竟一不做二不休,将内容稍作修改,又抄录一份,径直送到了皇帝居住的万寿宫,恳求皇帝亲启,主持“公道”。

  科道言官向来闻风而动,见陈吾德如此,岂甘人后?

  于是纷纷效仿,奏疏如雪片般飞向万寿宫,异口同声,要求皇帝重视科场“情弊”,维护“至公之道”。

  也正因此,才有了今日朱翊钧亲临文华殿,当廷“主持公道”的场面。

  被皇帝点名,陈吾德非但没有丝毫畏惧,反而有种“终于等到此刻”的决绝。

  他深吸一口气,大步出列,昂首拱手,声音洪亮:

  “陛下!臣今年方蒙天恩,得以复起。

  在朝中并无党朋,于近日城中流传之匿名揭帖一概不知!

  更对如今新旧政事之争端,持身中立,两不相沾!

  臣今日所言,句句发自肺腑,只为执心中之公道,为八千举子、为天下士林,说一句公道话!”

  他目光炯炯,直视御阶,尽管按照礼仪他并不能直接看到皇帝的脸。

  “陛下!辅臣子弟,不当科举!此乃维系科场公道之基石,伏请陛下明鉴!” 话语掷地有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

  朱翊钧静静地看着陈吾德,试图从他激动的神情和铿锵的语调中,分辨其背后真实的动机——

  是纯粹的道德理想,还是夹杂了其他盘算?亦或是被人推至台前?

  过了好半晌,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朱翊钧才不置可否地缓缓点了点头,未做评判。

  他的目光随即转向另一人:“户科左给事中,刘卿。”

  刘不息浑身一颤,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有些慌乱地小步挪出班列,慌忙躬身回道:“陛……陛下,臣……臣在奏疏上已然详尽陈情。

  辅臣子弟科考,有背祖宗成例,有违科场至公,更有碍元辅清誉。臣……臣皆是出于公心啊!”

  刘不息是隆庆二年的进士,如今已年近五十,在人才济济的科道中,并不算突出。

  若无特殊机遇,仕途恐怕也就止步于此了。而“机遇”对于言官而言,

  往往便意味着“风闻奏事”,意味着找到一个能引起朝野震动、彰显自身风骨的“好议题”。

  事关首辅的议题,其分量与影响力毋庸置疑,于是便被刘不息小心翼翼地端上了台面,成为了他搏取政治资本的筹码。

  一句话出口后,见皇帝并未立刻斥责,刘不息的胆子也壮了些,思路逐渐清晰,语速放缓,语气也沉着了些许:

  “臣深知,陛下不喜臣等空谈虚言,务求言之有物。

  然臣今日所奏,关乎八千举子切身之公平,关乎国朝二百年科举取士之成例,

  更关乎国家抡才大典之信誉、新政培育人才之前景!此事言之凿凿,切中时弊,绝非虚言!”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凝聚了全身的勇气,朗声道:

  “臣,斗胆!恳请陛下降下明旨,严禁辅臣子弟参与科考,以正视听,以安天下士子之心!”

  朱翊钧静静地听着刘不息的陈情,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是思绪万千。

  事情总是一体两面的。自己登基以来,一直倡导“言之有物”,讲究道理,这固然是优点,但如今看来,也渐渐显露出其弊端。

  这些言官,当真都是一心为公吗?

  恐怕难说。

  否则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官年”(官员虚报年龄以求早仕)之事,怎不见他们如此踊跃揭发?

  你刘不息自己便是四十岁中进士,登科录上却写着三十四岁,

  借此钻营补了给事中的清要职位,那时你心中的“大公平”又去了何处?

  偏偏此刻,他们却高举着“科场公道”的大义旗帜,言之凿凿。

  无非是瞅准了皇帝是个“讲道理”的,不会效仿桀纣之君,动用酷刑来堵住臣下的嘴。

  果然,每个人都要为自己设定的“人设”付出代价,皇帝也不例外。

  朱翊钧心中暗叹。

  他摆了摆手,示意忐忑不安的刘不息暂且退下,不必再言。

  目光随即转向站在班列靠前位置,一直低着头,仿佛神游天外的礼部尚书马自强。

  “马卿。”

  马自强一个激灵,仿佛从梦中惊醒,连忙出列:“臣在。”

  “你是大宗伯,执掌国家仪制典章。依你之见,此事当如何处置,方能兼顾情理法度?”

  朱翊钧的语气平和,听不出喜怒。

  平心而论,这次的事件,处置起来并不算特别棘手。

  无论是强行压下舆情,将闹得最凶的言官贬谪外放,还是效仿旧例,

  请海瑞这等以刚直不阿着称的官员出山,友情监考以取信士子,都有先例可循,并非无法解决。

  毕竟,历史上张居正的儿子这一科最终还是考了,后来的申时行、张四维等首辅,

  其子嗣不也都纷纷步入考场?

  言官弹劾又如何?

  最多不过贬官而已。

  但问题的关键,远不止于此。

  朱翊钧心知肚明,这满朝文武之中,有人浑水摸鱼,有人推波助澜!

  奏疏分明被自己留中不发,内容却被精准抄录,制成匿名揭帖,一夜之间传遍京城大街小巷。

  张敬修不过刚报了名,尚未入场,立刻就被刘不息写成奏疏,大加挞伐。

  尤其是张居正,如今他远未有历史上那般大权独揽,为避嫌甚至将吏部尚书之位空悬,

  由内阁遥控侍郎办事,却依然遭遇了与历史上如出一辙的、接连不断的弹劾攻势。

  这背后,除了众所周知的原因——部分官员对触及利益的“新政”心怀不满——之外,恐怕还深深掺杂着延绵近百年的阁部之争!

  自嘉靖朝“奸相”(如严嵩)专政,到隆庆朝“权辅”(如高拱)揽权,内阁的权势在不断膨胀。

  随之而来的,便是内阁与六部之间围绕权力归属而展开的、不可避免的激烈角逐。

  高仪想启用潘季驯治水,不得不看工部尚书朱衡的脸色;

  张居正希望吏部能与内阁紧密配合,不得已让不愿赴任的陆树声挂个名;

  朱翊钧自己想整顿京营,同样需要空置协理戎政的兵部侍郎之位,并借助王崇古的威望来压制兵部内部的异议;

  当初欲改革宗藩制度,礼部张四维不点头,便寸步难行。

  这便是六部的底蕴与力量!

  甚至在历史上,若无皇帝强力支持,内阁在与六部的斗争中往往落入下风,六部办事,有时可直接绕过内阁,连皇帝都能被蒙在鼓里。

  如今,随着张居正等阁臣与皇帝逐渐站到同一阵线,这场旷日持久的阁部之争,便在新的形势下,变得更加复杂和焦灼。

  因此,近来的诸多不顺,实则是新旧之争、阁部之争、乡党之争、南北之争、乃至学派之争(王阳明入祀孔庙引发的理学心学之争)

  等多种矛盾相互交织、共同发酵的结果。

  在这种错综复杂的局面下,厘清各方立场,便成了首要任务。

  朱翊钧在马自强出任礼部尚书后,便屡次试探其态度,就是想看清这位在“新旧”、“阁部”、“乡党”等诸多维度上,究竟站在哪一边。

  今日,亦是如此。

  马自强被皇帝点名,毫不含糊地出列,先是规规矩矩行了一礼,而后恭谨答道:“陛下,臣以为刘给事中所言,确有其理。

  身为辅弼重臣,纵使自身持正,也难免有阿谀趋附之辈,想方设法予以方便,科场公平,确易因此动摇。”

  不少廷臣闻言,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朱翊钧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只听马自强话锋微妙地一转,继续说道:“然而,臣以为,此事非独辅臣而已。

  我朝六部堂官、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各衙署正印官,皆位高权重,于士林官场影响深远。

  其在任期间,其子侄参加科举,同样难免瓜田李下之嫌。

  因此,臣冒昧进言,不若将此禁例范围扩大,凡在京四品以上堂官,在任期间,其子侄一律不得参与会试!

  如此,方能彻底杜绝情弊,彰显陛下至公之心!”

  此言一出,方才还纷纷点头的言官们顿时有些傻眼,而各部堂官则个个眼皮直跳,脸色变得极不自然。

  这范围一扩大,牵扯进去的人可就海了去了!

  马自强将众人神情尽收眼底,心中不由冷哼一声。

  他自有其盘算。

  他的长子马怡、幼子马慥,也就在这两届要下场考进士了。

  他马自强如今离入阁仅一步之遥,万一这时候自己提议的禁令通过,岂不是亲手断了几子的前程?

  再者,晋党领袖王崇古与他关系匪浅,其子也要应试,他作为盟友,怎好意思背后捅刀?

  ——若是言官只盯着张居正一人,他或许还会犹豫,这把火一下子烧到所有人头上,他自然要想法子把它扑灭。

  就在众人神色各异之际,刑部尚书王之诰突然出声,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满:

  “马大宗伯,此言差矣!今日廷议,所论乃是辅臣子弟科举之事,范围清晰明确。

  您何必节外生枝,胡乱扩大?

  禁绝范围一旦过大,不仅实施起来有悖人情,难以落地,更容易引发朝局动荡,非是老成谋国之见。

  大宗伯若是内心不赞同禁考辅臣子弟,不妨坦荡直言,何必拐弯抹角,徒增纷扰?

  需知,陛下最不喜的,便是言之无物、回避核心之人了。”

  这最后一句,隐隐带上了刺。

  朱翊钧听了,不由轻咳一声,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回自己身上。

  他摆了摆手,示意马自强暂且退回班列。

  目光随即转向今日代为领班的内阁次辅高仪:“高先生,您是右揆,阁臣之首,对此事,又有何高见?”

  廷议之上,该表态的人,自然需要一一亮明立场。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高仪身上。

  高仪连忙出列,躬身道:“陛下,臣身为辅臣,与此事有切身关联,理当避嫌。”

  说罢,深深拜下。

  几乎同时,群辅吕调阳、王崇古也极有默契地出列,在高仪身后一同下拜,表明避嫌态度。

  这也正是他们三人此前在廷议中一直保持沉默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