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清水的警觉-《谍战:哈尔滨1941》

  深夜的电话铃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周瑾瑜放下听筒,在书房里站了片刻,让剧烈的心跳慢慢平复。清水一郎的语气听起来很平常,甚至带着点客气,但“协助确认一下今天下午防疫总部内部的一些情况”这句话,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刚刚因成功传递情报而稍感松弛的神经。

  他走回卧室,顾婉茹已经坐起身,脸上写满了担忧。

  “清水?”她低声问。

  周瑾瑜点点头,坐到床边,握住她冰凉的手。“让我明天上午去特务机关一趟,说是协助确认下午总部的一些情况。”

  “下午……”顾婉茹的脸色白了白,“他发现了什么?是通风机房,还是你遇到的那个技术员?”

  “不确定。”周瑾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如果是通风机房被发现了异常,或者那个技术员产生了怀疑并报告了,清水不会用这么‘温和’的方式,更不会等到晚上才打电话。他可能会直接派人来‘请’,甚至当场控制。现在只是让我明天上午过去,更像是常规的询问,或者……试探。”

  “试探什么?”

  “试探我的反应,试探我下午的行踪是否‘正常’,试探我有没有心虚。”周瑾瑜说,“也可能,总部下午确实发生了别的事情,需要我这个‘模范职员’去协助了解。我们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

  话虽如此,但两人都知道,清水一郎的任何举动,都绝不可能毫无目的。这一夜,注定难眠。

  第二天上午,周瑾瑜准时来到了哈尔滨特务机关本部。这座灰色的建筑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更加压抑。门口的卫兵检查了他的证件,似乎早就得到通知,直接放行,并有人引他来到二楼一间不大的会客室。

  会客室里只有简单的桌椅,墙上空无一物。周瑾瑜坐下,安静地等待。大约过了十分钟,门开了,清水一郎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便服、拿着笔记本的年轻记录员。

  “周桑,抱歉让你久等了。”清水一郎脸上带着惯常的、缺乏温度的微笑,在周瑾瑜对面坐下。记录员坐在侧后方,打开了笔记本。

  “清水少佐客气了。”周瑾瑜微微躬身,“不知道少佐需要我确认什么事情?”

  清水一郎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金蝙蝠”香烟,自己点了一支,又示意周瑾瑜:“来一支?”

  “谢谢,我不抽烟。”周瑾瑜摆手。

  “好习惯。”清水一郎吐出一口烟雾,目光透过烟雾打量着周瑾瑜,“周桑,昨天下午,你提前请假离开了总部,说是头疼,要回家休息,对吧?”

  “是的。”周瑾瑜坦然承认,“最近实验室数据整理比较繁琐,可能用脑过度,有些偏头痛的老毛病犯了。小野寺博士也是知道的,我偶尔会这样。”

  “嗯,理解。搞研究的人,费脑子。”清水一郎点点头,“那你离开总部后,就直接回家了吗?”

  来了。周瑾瑜心里一紧,但脸上露出些许回忆的神色:“没有直接回去。头虽然疼,但想着家里常备的止痛药好像用完了,就去了一趟离总部不远的‘济生堂’药铺,买了点阿司匹林。然后才坐电车回家的。”

  “济生堂……”清水一郎重复了一遍,对记录员说,“记下。”然后他又问:“大概是什么时间到的药铺,呆了多久?”

  “具体时间记不太清了,大概……下午三点半左右到的吧?买了药就出来了,前后不到五分钟。药铺的伙计应该有点印象,我常去那里。”周瑾瑜回答得流畅自然。这确实是他的习惯,也确实是昨天计划的一部分——为自己制造一个公开的、可查证的行踪记录。他确实去了济生堂,也确实买了阿司匹林,只是时间上稍微调整了一下顺序(先取东西,后买药),但药铺伙计只会记得他下午来过。

  “嗯。”清水一郎不置可否,又吸了口烟,“那你回家路上,或者在家附近,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或者遇到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周瑾瑜露出困惑的表情:“可疑的人?不寻常的事情?没有啊。我买了药就坐电车回家了,路上很平常。到家后吃了药,休息了一会儿,感觉好点了。后来我太太买菜回来,我们还一起吃了晚饭。少佐,是总部出了什么事吗?”

  他适时地表现出适当的关切和疑惑。

  清水一郎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忽然笑了笑:“没什么大事。就是昨天下午,总部后勤仓库区域,有人报告说看到一个行迹有些可疑的维修工人在附近转悠,时间大概就在你离开前后。守卫盘问时,那人说是通厕所的,但后来核实,并没有报修记录。所以例行公事,问问当时在附近的人员有没有看到什么。”

  维修工人!周瑾瑜的心脏猛地一跳,但脸上却露出更加困惑和努力回忆的表情:“可疑的维修工人?这……我没注意到。我离开的时候走的是正门,没经过后勤仓库那边。而且我头疼得厉害,只想快点回家,也没太留意周围的人。”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不过……我在主楼楼梯上往下走的时候,好像确实迎面碰到过一个穿蓝工装的人,急匆匆的,还撞了我一下。我当时也没在意,以为是哪个部门的维修工在赶工。难道就是他?”

  他把昨天遇到那个技术员的情景,巧妙地嫁接到了“维修工人”身上,并且模糊了具体细节(撞了一下),增加了可信度。

  清水一郎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哦?撞了你一下?在楼梯上?具体是哪层楼梯?”

  “大概……三楼到二楼的拐角吧?记不太清了。”周瑾瑜揉了揉太阳穴,做出头疼未愈的样子,“我当时心思都在头疼上,真没太注意。少佐,这人……是间谍吗?”

  他的反问,带着一种普通职员对“间谍”既好奇又有点紧张的语气。

  清水一郎没有回答,而是转向记录员:“都记下了?”记录员点点头。

  “周桑,感谢你的配合。”清水一郎掐灭了烟头,“这只是例行询问,不要有心理负担。你最近表现很好,授勋就是证明。皇军对于忠诚且有才能的人,是不会亏待的。”

  “我明白,谢谢少佐信任。”周瑾瑜连忙说道。

  “好了,你可以回去了。好好工作。”清水一郎站起身,示意谈话结束。

  周瑾瑜也站起来,再次微微躬身,然后退出了会客室。走出特务机关大楼,来到街上,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他才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层。

  刚才的对话,看似平淡,实则凶险万分。清水一郎的每一个问题,都像在布设陷阱。那个“可疑的维修工人”,很可能就是清水放出的诱饵,用来测试他的反应。如果他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慌乱、记忆过于清晰、或者急于撇清关系,都可能引起怀疑。

  好在他提前准备了“济生堂”这个公开行踪,并且将偶遇技术员的情景合理转化利用,回答得既自然又留有余地。最重要的是,他始终把握住了“周瑾瑜”这个角色应有的状态——一个有些书呆子气、专注于工作、对周围环境不太敏感、且因为头疼而状态不佳的技术官僚。

  但清水一郎真的相信了吗?周瑾瑜不敢确定。这个老牌特工的眼神,始终像深潭一样,看不出真实情绪。

  他回到防疫总部,像往常一样开始工作。小野寺博士还关心地问了问他头疼好了没有。周瑾瑜感激地回应,并更加投入地处理手头的实验数据,仿佛上午去特务机关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然而,暗流已经开始涌动。

  几天后,周瑾瑜敏锐地察觉到,总部里的气氛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一些平时见面会点头打招呼的日本同事,看他的眼神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去其他科室办事时,偶尔能感觉到背后有目光跟随。甚至有一次,他发现自己办公室抽屉里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件,似乎被人动过——位置有极其细微的偏移,不仔细反复观察根本发现不了。

  清水一郎的“调查”,显然没有因为那次询问而结束,而是转入了更隐蔽、更日常的层面。这是一种全方位的、温水煮青蛙式的观察和压力测试。

  与此同时,顾婉茹那边也感受到了变化。清水夫人又邀请她参加了一次茶会,这次是在另一位军官太太家里。茶会上,清水夫人对顾婉茹更加“亲切”,甚至问起了她娘家的情况、来哈尔滨前的经历,以及和周瑾瑜相识结婚的过程。问题看似闲聊家常,但顾婉茹能感觉到其中细致的探询意味。

  她按照事先准备好的、经得起推敲的说辞应对,语气自然,细节一致。但她也注意到,当她提到自己曾在北平读过女子中学时,清水夫人似乎特别留意了一下。

  “北平是个好地方啊。”清水夫人感叹道,“周太太在北平读书时,一定认识不少同学朋友吧?现在还有联系吗?”

  “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顾婉茹露出怀念又有些怅然的表情,“后来战乱,各自离散,早就失去联系了。现在想想,就像上辈子的事情一样。”

  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战乱带来的普遍性离散,避免了具体细节的追问。

  但压力不仅仅来自外部。内部也出现了新的情况。

  一天下班后,周瑾瑜在总部大门外,再次“偶遇”了铁路医院的沈云山。沈云山似乎刚出诊回来,脸色疲惫。

  “周医生。”沈云山叫住了他,语气比上次在授勋仪式上更加冷淡。

  “沈医生,这么巧。”周瑾瑜停下脚步。

  沈云山走近几步,压低声音,语气带着明显的讥讽:“周医生现在可是大红人了,走到哪里都备受关注。我听说,连特务机关都经常请你去‘喝茶’?”

  周瑾瑜心里一凛,脸上却露出无奈的笑容:“沈医生说笑了。只是例行公事问些情况,配合调查而已。咱们做医生的,做好本职工作就行了。”

  “本职工作?”沈云山盯着他胸前的口袋上方——那里虽然没戴勋章,但似乎还残留着别针的痕迹,“周医生的本职工作,就是帮日本人搞那些‘防疫研究’,然后领奖章吗?”

  这话已经相当尖锐,甚至有些危险了。周围虽然人不多,但难保没有耳朵。

  周瑾瑜的脸色沉了下来,语气也严肃了一些:“沈医生,请注意你的言辞。防疫研究是为了保障公共卫生,是科学,不分国界。至于奖章,那是上级对工作的认可,我受之有愧,但绝不会接受无端的指责。”他顿了顿,语气稍缓,“沈医生,我看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太累了?有些话,想清楚了再说,对大家都好。”

  他这番话,既表明了“政治正确”的立场,又暗含了警告(注意隔墙有耳),最后还带上了一点同事式的关心,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沈云山被他这么一说,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冲动,脸色变了变,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周瑾瑜看着他的背影,眉头紧锁。沈云山的态度,显然因为授勋和最近的传闻而进一步恶化。这颗原本想播下的“种子”,现在不仅可能坏死,甚至可能因为年轻气盛和理想受挫,而变成一个不稳定的因素,带来意想不到的风险。

  必须更加小心了。清水一郎的暗中调查,同事间微妙的态度变化,沈云山这种潜在的不稳定因素……所有的迹象都表明,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漩涡正在形成。

  而最大的危机,往往来自意想不到的方向。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周瑾瑜接到运输科老李打来的电话。老李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说有点“私事”想请周瑾瑜帮忙,能不能下班后找个地方聊聊。

  周瑾瑜心中起疑。老李虽然受过他的小恩惠,但两人关系远没到可以谈“私事”的程度。而且老李的语气听起来紧张又惶恐。

  他答应了,约在离总部不远的一个小茶馆的角落包间。下班后,他准时赴约。老李已经等在那里,面前的一杯茶一口没动,手指不停地搓着,看到周瑾瑜进来,连忙站起来,神色慌张。

  “坐,老李,别客气。”周瑾瑜坐下,示意他也坐,“什么事这么着急?”

  老李四下张望了一下,压低声音,几乎带着哭腔:“周……周先生,这次您可得救救我!”

  “慢慢说,到底怎么了?”周瑾瑜心中警惕提到最高。

  “是……是特务机关的人!”老李的声音发颤,“他们今天下午找我谈话了!问了好多问题,关于运输科的日常,关于……关于您!”

  周瑾瑜的心猛地一沉:“关于我?问我什么?”

  “问您平时在科里和谁接触多,问您有没有通过运输科的关系运过私人的东西,问您……问您对时局有没有发过什么牢骚,还……还问我,您上次帮我儿子医药费,是不是有什么别的目的!”老李的额头冒出冷汗,“周先生,我什么都没乱说啊!我就说您是个好人,工作认真,对同事也客气,帮我那是心善……可他们不信,一直逼问,还……还暗示我,如果不说实话,我这份工作保不住是小事,可能还要吃官司!”

  周瑾瑜的脑子飞速转动。清水一郎果然开始从他的人际关系网下手了。老李这种底层职员,胆小怕事,家庭负担重,是很好的突破口。他们想从老李这里找到关于自己的“破绽”,或者逼老李成为他们的眼线。

  “老李,你别慌。”周瑾瑜稳住心神,用平静的语气说,“清者自清。我帮你,纯粹是同事之间的情分,没有别的意思。特务机关问话,也是他们的职责,你照实说就行,不用添油加醋,也不用隐瞒什么。至于工作,只要你没做错事,他们也不能无缘无故开除你。”

  “可是……他们那样子,太吓人了!”老李还是害怕,“周先生,您说他们是不是怀疑您什么啊?您最近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我就是一个搞研究的,能得罪谁?”周瑾瑜笑了笑,笑容里带着无奈,“可能是最近总部不太平,他们例行调查吧。你放心,没事的。以后他们再找你,你就说什么都不知道,把我帮你的事也照实说,没关系。记住,越坦然,越没事。”

  他又安慰了老李几句,并悄悄塞给他一点钱,说是给他压惊。老李千恩万谢地走了。

  周瑾瑜独自坐在茶馆里,茶已经凉了。窗外天色渐暗,街灯次第亮起。

  清水一郎的网,正在从各个方向收紧。公开的询问,暗中的观察,人际关系的渗透,甚至利用像老李这样的薄弱环节施加压力。这是一套组合拳,目的就是要让他露出破绽,或者在他周围制造压力,迫使他做出非常举动。

  而自己刚刚送出的那份关于“影子协议”的情报,就像一颗投入深水的石子,虽然激起了关键的涟漪,但也无疑进一步刺激了清水一郎,让他更加确信内部有“鬼”,并且将怀疑的焦点,越来越集中到自己这个“表现完美”却又总在关键时刻“附近”出现的人身上。

  “成为一道墙……”周瑾瑜默默念着这个新的使命。墙,不仅要承受正面的冲击,还要抵御来自四面八方、无孔不入的侵蚀和瓦解。

  他站起身,付了茶钱,走入哈尔滨初冬寒冷的夜色中。身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显得孤独而坚定。

  他知道,更严峻的考验,或许马上就要来了。清水一郎,不会就此罢手。

  (第一百七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