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断刃余晖-《嫡女谋,掌家主母不好惹》

  天光在“新杭”废墟上爬行得极其缓慢,每一寸移动都仿佛要耗尽这残破世界的最后一丝气力。灰烬如细雪,无声飘落,覆盖了焦黑的断木、碎裂的砖石、以及那些尚未被完全掩埋的、姿态各异的躯体。空气里的硫磺与焦糊味淡了些,却又混入了一种更加深沉的、泥土与死亡混合的湿冷气息。

  沈清辞躺在冰冷的石板上,身下只垫着一层从废墟中扒拉出来的、半湿的、散发着霉味的破帆布。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拉扯着肋下和小腹深处那早已崩裂、又被军医用烧焦的辣菜灰和仅存的、碾碎的蓝根粉末混合后勉强“糊”住的伤口。剧痛如同附骨之疽,伴随着每一次心跳,清晰地提醒着她这具身体的极限。精神的领域更是如同被反复犁过、又遭野火焚烧的荒原,只剩下尖锐的空乏和一种近乎麻木的钝痛。

  但她不能睡。至少,现在不能。她用尽全身力气,也只是将眼皮掀起一条缝隙,透过朦胧的视线和飘落的灰烬,看着眼前这片炼狱景象,也看着那些在炼狱中,如同蝼蚁般挣扎蠕动的、幸存的人影。

  赵霆拄着一根焦黑的木棍,正对着几十个还能站直、但个个面黄肌瘦、眼神空洞的汉子嘶声布置。他的声音早已嘶哑破裂,在空旷的废墟上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焦灼。

  “……东边那片,木头多,还能用的,都给我扒出来!小心点,别被砸着!西边……对,就那儿,看看有没有还没烧透的粮食口袋,或者能用的陶罐、铁锅!哪怕找到一个破碗,也是好的!快!手脚都麻利点!天黑前,至少要清理出一块能躺下、能生火的地方!”

  汉子们默默听着,没有人应答,只是默默地、动作迟缓地,按照他的指示,走向那片更加狼藉的废墟。铁锹、木棍刮擦瓦砾的声音,沉闷而刺耳,如同为这场无声的葬礼奏响的哀乐。

  周沧带着七八个身上还带着海腥味、但同样狼狈不堪的“海鹄”队员,正在岸边忙碌。两艘相对完整的小渔船被从倾斜的码头上拖了下来,船体布满裂痕,帆索破烂。他们用能找到的一切东西——破布、绳索、甚至撕碎的衣物,试图堵住漏洞,加固桅杆。每个人的动作都显得有气无力,但眼神深处,还残存着一丝属于海上男儿的、不肯认输的凶光。

  “……这边,用绳子勒紧!对!老吴,去看看船舱里还有没有浸水的木板,能补就补!淡水……妈的,淡水桶全碎了……去找,看看有没有没破的瓦罐,去那边低洼地,看看有没有能喝的积水!” 周沧的吼声比赵霆更加粗粝,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

  伤兵聚集的区域,呻吟声低微而持续。刘三用他那仅存的、布满老茧和血口子的右手,抓着一块边缘锋利的石片,正艰难地、一点一点,将一个年轻伤兵腿上那已经溃烂发黑、露出白骨的伤口上,最后一点腐肉刮下来。年轻伤兵疼得浑身抽搐,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却死死忍住没有惨叫。旁边,书记官带着两个半大孩子,用捡来的、边缘豁口的陶片,从一处积了浑浊泥水的浅坑里,小心翼翼地舀出一点水,架在几块石头上,下面点燃了潮湿的、冒着浓烟的柴草,试图烧开。水的颜色让人看了毫无食欲,但这就是他们现在唯一能指望的“洁净”水源了。

  丁嬷嬷抱着婴儿,蜷缩在沈清辞石板旁一个相对避风的角落里。她用自己的身体为婴孩挡住飘落的灰烬和寒风,嘴里无意识地哼着破碎的、走调的儿歌,试图安抚怀中那因为饥饿和不适而不断低声啜泣的小生命。婴儿的小脸脏污,眉心那印记早已黯淡无光,呼吸轻浅,偶尔的咳嗽让丁嬷嬷的心紧紧揪起。

  一切都在挣扎,一切都在绝望的边缘试探。那点被沈清辞用话语强行点燃的、向死而生的意志,如同风中的烛火,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沈清辞看着这一切,胸中如同压着千钧巨石。她知道,仅仅是这样被动的清理、修补、收集,远远不够。这点人,这点力气,这点能找到的物资,别说重建家园,就连熬过今夜都可能成问题。夜间气温会骤降,伤员需要保暖,健康者需要热量,饥饿会像最残忍的刀子,慢慢割断所有人最后的神经。

  必须找到新的、稳定的食物来源,必须找到一个相对安全、能遮风挡雨的临时庇护所,必须……为萧景珩和孩儿,争取到哪怕多一丝的生机。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了东南方向,那片被浑浊海水和朦胧雾气笼罩的海域。周沧发现的海底阶梯和岩缝……那里,是否真的隐藏着希望?还是另一个致命的陷阱?

  “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的思绪,喉头腥甜,她强忍着咽下,眼前金星乱冒。

  “夫人!您怎么样?” 丁嬷嬷注意到她的动静,连忙凑过来,脸上写满担忧。

  “没……事。” 沈清辞喘息着,用眼神示意丁嬷嬷不必声张。她不能表现出更多的虚弱,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周沧手下一名“海鹄”队员变了调的惊呼,从海岸边传来:

  “头儿!船!有船!外海!是……是红毛鬼的船!”

  这一声呼喊,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撕裂了废墟上那压抑的寂静!所有还在忙碌的人,动作瞬间僵住,齐刷刷地望向海面,眼中刚刚燃起的一点微弱的求生之火,瞬间被巨大的恐惧所取代!

  赵霆猛地扔下手中的木棍,踉跄着扑到一处稍高的废墟上,举起那支从荷兰人尸体上捡来的、镜片碎裂的单筒望远镜,向海面望去。周沧也顾不得修补船只,几步冲到赵霆身边,夺过望远镜。

  只见在东南方向,距离海岸大约七八里的海面上,一片帆影正缓缓从晨雾中浮现。不是一艘,是数艘!虽然距离尚远,看不真切具体数量和旗帜,但那熟悉的、高耸的船艏和硬帆轮廓,绝不会错——是荷兰人的盖伦帆船!而且,在它们旁边,似乎还有几艘体型稍小、但更加灵活的、悬挂着兽首旗的海盗船!

  他们回来了!在“新杭”经历地火毁灭、最虚弱不堪的时刻,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再次悄然逼近!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人。刚刚被沈清辞强行凝聚起来的那一点点斗志,在这压倒性的、来自海上的死亡威胁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许多人腿一软,瘫坐在地,眼中只剩下彻底的灰败。连赵霆和周沧,也脸色惨白,握着望远镜的手微微颤抖。

  完了……这次真的完了。内无粮草,外无援兵,人困马乏,伤痕累累,连一道像样的防线都没有。面对这支去而复返、养精蓄锐的荷兰-海盗联合舰队,他们拿什么抵挡?用人命去填吗?可他们现在,连填命的人都不够多了。

  沈清辞躺在石板上,听着海风中隐约传来的、那熟悉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船帆鼓动声,心中却奇异般地没有太多的恐惧。或许是因为早已预见到这一刻,或许是因为疲惫和伤痛让她对“恐惧”本身都已麻木。她只是感到一种深沉的、冰冷的悲哀,和对怀中孩儿、对身旁夫君无尽的不舍与歉疚。

  难道,真的就到此为止了吗?他们一路挣扎,从“星陨之谷”到“圣岛”,从荷兰人的炮火到海盗的刀锋,从深海的怒潮到地火的焚天,付出了无数鲜血和生命,最终,还是要倒在这片他们试图称之为“家”的土地上,尸骨无存吗?

  不。一个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在她灵魂深处响起。那是属于沈清辞的,属于永宁侯世子妃的,属于一个妻子和母亲的,最后的不甘与骄傲。

  就算要死,也不能像待宰的羔羊一样,引颈就戮。就算要毁灭,也要让敌人付出代价。就算前路是万丈深渊,也要在坠落前,绽放出最后一点光芒。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周围那一张张被绝望吞噬的脸,扫过赵霆和周沧眼中那深重的无力,最后,定格在怀中婴孩那脏污却依旧纯净的小脸上,定格在旁边萧景珩那平静沉睡的侧颜上。

  一个近乎疯狂的、决绝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最后一道火花,在她心中骤然亮起,然后迅速燃烧成一片燎原的野火。

  她挣扎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嘶声喊道:“赵将军!周镖头!过来!”

  她的声音因虚弱和激动而破碎不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命令。赵霆和周沧猛地回头,看到她那双在苍白脸上亮得惊人的眼睛,心中一震,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了过来。

  “夫人!” 两人单膝跪在石板前。

  沈清辞喘息着,目光如冰似火,死死盯着他们:“听好了……我们没有退路了。海上,是死路。留下,也是死路。”

  赵霆和周沧脸色惨然,默默点头。这是事实,残酷到无需辩驳。

  “但是,” 沈清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凄厉的、玉石俱焚的决绝,“我们还能选择……怎么死!”

  两人浑身一震,抬头望向她。

  “红毛鬼和海盗,以为我们已经是砧板上的肉,可以随意宰割。他们错了!” 沈清辞的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我们要让他们知道,就算是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临死前,也能咬下他们一块肉!就算是被碾碎的蝼蚁,死前,也能让他们疼一下!”

  “夫人……您的意思是?” 周沧眼中凶光一闪,似乎捕捉到了什么。

  “赵霆!” 沈清辞看向他,“你立刻带人,将所有还能找到的火油、火药、‘万人敌’,不管还有多少,全部集中起来!埋在码头、以及我们脚下这片废墟的关键位置!设置绊索,延时机关!我们要把这片海岸,变成埋葬他们的火海和坟场!”

  赵霆倒吸一口凉气,随即眼中爆发出决死的光芒:“末将明白!就算死,也要拉他们垫背!”

  “周沧!” 沈清辞又看向他,“你的‘海鹄’,还有那两艘破船,不是用来逃命的。是诱饵,是棺材!带上所有敢死的人,驾船出海!不要硬拼,装作惊慌失措,向东南方向,那片有浓雾和礁石的区域撤退!把他们引进去!用船,用命,把他们拖在海上,拖进那片死亡海域!为岸上的布置,争取最后的时间!”

  周沧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是海狼般的凶悍与决绝:“属下明白!定叫那些杂种有来无回!”

  “然后,” 沈清辞的目光,最后投向怀中哭泣的婴儿,和身旁沉睡的萧景珩,声音陡然变得无比轻柔,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坚定,“丁嬷嬷,军医,刘三,书记官,还有所有走不动的重伤员、妇孺……你们,带上世子爷,我的孩儿,还有那几样东西(晶石、玉佩、皮卷),从南边‘月牙湾’的断崖密道下去。那里藏着我们最后一条小舢板。上去,什么都不要带,只管划,向着东南,向着‘圣岛’的方向,能走多远,走多远。这是命令,不是商量。”

  “夫人!您呢?!” 丁嬷嬷失声痛哭,死死抓住沈清辞的手。

  沈清辞轻轻抽回手,抚摸着丁嬷嬷怀中婴儿脏污的小脸,又深深看了一眼萧景珩,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爱恋、歉疚与决绝。

  “我,” 她的声音很轻,却重如千钧,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平静,“是‘新杭’的主母,是世子妃,是所有人的主心骨。我必须留在这里,和赵将军、周镖头,和所有愿意留下的弟兄一起,为你们……争这最后一点时间,铺这最后一段路。”

  “不!夫人!老奴死也要跟着您!” 丁嬷嬷哭喊。

  “糊涂!” 沈清辞厉声喝道,眼中却已蓄满泪水,“孩子需要人照顾!世子爷需要人看护!‘新杭’最后的血脉,需要有人带出去!这个责任,比跟着我死在这里,重一万倍!你们活着,我们今日的血,才不会白流!我们‘新杭’的魂,才不会断!”

  她的话,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丁嬷嬷、军医、刘三等人泣不成声,却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

  “执行命令!” 沈清辞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再次溢出鲜血。

  赵霆和周沧重重磕头,虎目含泪,转身嘶吼着去布置。丁嬷嬷等人哭着,开始小心翼翼地准备转移萧景珩和婴儿。

  沈清辞靠在石板上,望着开始按照她最后的、疯狂的计划急速运转起来的废墟,望着海面上那越来越近、如同死神狞笑般的帆影,又望向怀中即将被带走的孩儿和夫君,泪水终于决堤而出,混合着脸上的灰烬和血污,无声滑落。

  对不起了,景珩。不能陪你到最后了。

  对不起了,我的孩儿。娘亲不能看着你长大了。

  但请你们,一定要活下去。带着“新杭”最后的火种,活下去。

  窗外的天光,似乎在这一刻,骤然黯淡了下去。海风呜咽,卷起漫天灰烬,如同为这片即将被鲜血最后一次浸透的土地,奏响的、悲壮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