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章 归巢之痛-《青云惊梦:双玉渡凡》

  神界的夜,清冷而静谧,与枢星殿模拟出的、总带着几分虚幻感的“夜晚”截然不同。真实的月光如流水般倾泻,穿过层层叠叠的琼楼玉宇,在光滑如镜的白玉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属于神界的清灵之气,混合着草木花香,却驱不散白茯苓心头那沉甸甸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疲惫与烦躁。

  她离开枢星殿时,并未刻意隐匿行踪,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赌气的、破罐子破摔的随意。星海浩瀚,她随意选了个方向,信步而行,回过神来时,竟已身处神界地界。或许,潜意识里,那个被她亲手“丢弃”、却又在醉后脆弱时无意识呼唤的地方,终究还是有着某种无法割舍的牵引。

  她没有去主神殿,也没有去任何可能遇到沈清辞的地方(虽然他此刻大概还在她的结界里“罚站”)。只是凭着模糊的记忆与某种说不清的悸动,走向了神界深处,那片被重重结界守护、气息却莫名熟悉的区域——星晖苑。

  越是靠近,那股源自血脉的、微弱却清晰的共鸣便越是强烈。她能感觉到,那里有两个与她紧密相连的小小生命,正在不安地躁动着。

  果然,还未踏入苑门,便听见里面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稚嫩的哭嚎。

  “呜呜……爹爹……要爹爹……!”

  “哇啊——哥哥……爹爹不见了……昭昭怕……”

  是沈昭和沈曦。

  孩子们的哭声在寂静的神界夜晚显得格外刺耳,也格外……揪心。

  白茯苓的脚步猛地顿在苑门外一株巨大的月桂树下,阴影将她完全笼罩。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指尖冰凉。隔着结界与墙壁,她仿佛能看见那两个小小的、柔软的身影,正因找不到父亲而惊恐无助地哭泣。

  然后,她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是沈砚翎。

  少年的声音清朗,却带着明显的疲惫与强自压抑的温柔,正努力地哄劝着:

  “昭昭不哭,曦曦乖,爹爹有很重要的事情去处理了,很快就会回来的。”

  “哥哥在这里呢,哥哥陪你们好不好?看,哥哥给你们折的小仙鹤……”

  “不哭不哭,再哭就不漂亮了……乖,哥哥给你们讲故事……”

  他的话语有些笨拙,显然并不擅长哄孩子,却充满了真挚的耐心。可以想象,他此刻必定是手忙脚乱,又要抱着这个,又要安抚那个,或许额头上已经急出了细汗。

  白茯苓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酸又痛,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砚翎……她的长子。那个曾经也会在她面前撒娇耍赖、生气时鼓起脸颊的孩子,如今却被迫早早地承担起照顾弟妹的责任,用他尚且单薄的肩膀,努力撑起一片小小的、风雨飘摇的天空。

  她想起了上次在星晖苑外,他扑向她时眼中那瞬间点亮又骤然熄灭的光芒,想起他最后那死寂灰败的眼神,想起自己那冰冷残忍的否认……

  愧疚如同最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鬼使神差地,她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星晖苑外围的结界。那结界对她而言形同虚设,沈清辞似乎从未想过要防备她(或者是不愿?)。无声无息地,结界漾开一圈涟漪,为她让开了一条通道。

  她走了进去。

  苑内庭院,月光如水。小小的石桌旁,沈砚翎正半跪在地上,怀里一边搂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沈昭,另一边试图用手帕去擦沈曦脸上的泪痕。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半大少年,此刻却眉头紧锁,脸色有些苍白,眼底有着淡淡的青黑,显然连日来既要照顾弟妹,又要担心父亲(或许还有她),已是心力交瘁。他身上的衣衫有些凌乱,发丝也被沈昭抓得散了几缕,看上去狼狈又令人心疼。

  两个小家伙哭得小脸通红,沈昭的头发乱了,沈曦的衣襟湿了一片,都是眼泪鼻涕。他们似乎完全听不进兄长的安慰,只是固执地、一声高过一声地喊着“爹爹”。

  沈砚翎哄得额头冒汗,眼中也渐渐浮起一丝无能为力的焦灼与……深藏的黯然。爹爹不知去了哪里,几日未归,传讯也不回。娘亲……更是遥不可及,形同陌路。他只是一个少年,却要独自面对这一切。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庭院入口处,那道不知何时出现的、静静伫立的紫色身影。

  沈砚翎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声音,都凝固在喉咙里。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月光下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一时间竟分不清是梦是幻。

  是……她?

  她怎么会来这里?

  自从上次被她冰冷推开、无情否认后,他便强迫自己不再抱有幻想,强迫自己接受“娘亲”已是一个遥远而冰冷的称谓。他照顾弟妹,努力修炼,在父亲日益沉默消瘦的身影旁默默分担,将所有孺慕与委屈深埋心底,让自己迅速“懂事”起来。

  可此刻,看到她真的出现在这里,那些被强行压抑的情绪,还是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混杂着惊愕、茫然、一丝微弱的希冀,以及更深的、被伤害后的警惕与疏离。

  他抿紧了唇,没有像上次那样激动地扑过去,也没有开口呼唤。只是抱着弟妹的手臂,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些,仿佛是一种无声的防御姿态。

  白茯苓将长子瞬间的僵硬和眼中复杂的情绪尽收眼底。那眼神里的疏离与沉默,像一根细针,刺得她心脏微微抽痛。她知道自己亏欠他太多,上次的伤害尤甚。

  她的目光,转向他怀中那两个哭得声嘶力竭的小小人儿。

  沈昭似乎也感觉到了兄长的异样,抽抽搭搭地转过头,泪眼朦胧地看向门口。当看到白茯苓时,她愣了一下,哭声小了一些,大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和一丝……奇异的熟悉感?小嘴瘪了瘪,似乎又想哭,又有点疑惑。

  沈曦也停止了哭泣,小手紧紧抓着兄长的衣襟,警惕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

  白茯苓看着他们哭花的小脸,听着他们沙哑的抽噎,心中那片冰封的荒原,仿佛被这稚嫩的哭声凿开了一道裂缝,某种深埋的、属于母亲的本能,如同破土而出的幼苗,不受控制地疯长。

  她不再犹豫,迈步走了过去。

  脚步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她走到沈砚翎面前,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孩子们齐平。

  沈砚翎的身体绷得更紧,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眼神复杂难辨。

  白茯苓没有看他,她的目光落在沈昭和沈曦身上。她伸出手,动作有些生疏,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僵硬,但最终还是轻轻地、试探性地,抚上了沈昭哭得湿漉漉的小脸蛋。

  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和柔软的肌肤,让她的心尖又是一颤。

  “乖……”她开口,声音是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轻柔,甚至带着一丝久未使用而略显干涩的温柔,“不哭了……”

  沈昭睁着大眼睛看着她,鼻翼翕动,似乎还在判断。

  白茯苓顿了顿,另一只手也抬起来,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沈曦也轻轻揽了过来。两个孩子小小的身体依偎在她并不算宽阔的怀里,带着奶香和眼泪的味道。

  “爹爹……”沈曦小声地、委屈地嘟囔了一句。

  白茯苓的心像被拧了一下。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那层冰冷的雾霭似乎散去了一些,露出底下深藏的、真实的疲惫与痛楚。

  “爹爹……”她低声重复,声音更轻,仿佛在说服自己,也仿佛在给孩子一个解释,“出去忙了……有很重要的事情……”

  她将两个小家伙往怀里带了带,让他们靠在自己肩上,一只手生疏却轻柔地拍着他们的背。

  “娘亲抱……”这三个字,她说得极其艰难,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终究是说了出来,“不哭不哭……娘亲在这里……”

  或许是血脉的天然亲近,或许是她声音里那罕见的、真实的温柔起了作用,又或许只是孩子们哭累了……

  沈昭和沈曦的抽泣声,渐渐小了下去。沈昭甚至伸出小手,无意识地抓住了白茯苓垂落的一缕发丝,在指尖绕了绕,然后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睛开始慢慢闭上。沈曦也将小脑袋靠在她的颈窝,呼吸逐渐平稳。

  不过片刻,两个闹腾了许久的小家伙,竟真的在她怀里,沉沉地睡了过去。小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眉头却舒展开来,显得安宁而依赖。

  白茯苓保持着半跪的姿势,一动不动,生怕惊醒了怀中的两个小生命。她能感觉到他们均匀的呼吸,能闻到他们身上干净的、属于孩童的气息。一种奇异而陌生的暖流,夹杂着巨大的酸楚与歉疚,缓缓流淌过她冰封的心田。

  原来,这就是抱着自己孩子的感觉。

  如此柔软,如此沉重,如此……令人心碎。

  良久,她才极其小心地、慢慢站起身。动作轻缓,仿佛捧着世间最珍贵的易碎品。她抱着两个孩子,走向庭院一侧相连的寝殿。沈砚翎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依旧没有出声,只是目光始终追随着她的背影,里面翻涌着太多情绪。

  寝殿内布置得温馨舒适,两张并排的小床上铺着柔软的云被。白茯苓将沈昭和沈曦分别轻轻放好,又为他们仔细掖好被角。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孩子们恬静的睡颜上,美好得不真实。

  她站在床边,看了很久,墨黑的眼眸中情绪复杂难辨。最终,她俯下身,在两个孩子光洁的额头上,各自落下了一个极轻、极快的吻。

  如同蜻蜓点水,却蕴含了太多未尽之言。

  做完这一切,她才转过身,面对一直静静站在门口阴影处的沈砚翎。

  少年清瘦的身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背脊挺直,却莫名透着一股孤寂。他看着她,那双酷似沈清辞的冰蓝色眼眸里,没有了上次的激动与孺慕,只剩下一种沉静的、带着审视与距离感的沉默。他瘦了很多,脸颊的线条更加分明,下巴尖削,显得那双眼睛更大,也更……令人心疼。

  白茯苓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钝痛蔓延开来。

  她知道,是自己亲手将那个还会扑向她的孩子,推成了如今这副沉默隐忍、过分“懂事”的模样。

  她缓缓走到沈砚翎面前。

  少年微微仰起头,看着她,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嘴唇抿得更紧。

  白茯苓伸出手,似乎想像刚才抚摸沈昭那样去碰触他的脸,指尖却在即将触及时,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停在了半空。

  她看着他那双写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看着他那张稚气未脱却已染上风霜的脸,喉咙像是被什么哽住了。

  半晌,她才极其艰难地、声音沙哑地,吐出了三个字:

  “对不起……”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不再犹豫,伸出手臂,轻轻地将眼前这个清瘦而沉默的少年,拥入了怀中。

  这个拥抱,不同于刚才对幼子那种生疏的、带着安抚性质的拥抱。

  它很轻,带着小心翼翼,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愧疚与痛楚,也带着一丝笨拙的、试图弥补的温柔。

  沈砚翎的身体,在被她拥入怀中的刹那,彻底僵住了!

  他像是变成了一尊石雕,连呼吸都屏住了。鼻腔里瞬间盈满了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冷的雪魄冷檀香,混合着一丝极淡的、来自枢星殿的星辰气息。这个怀抱……他曾渴望了那么久,却在一次次失望与伤害后,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此刻,它却如此真实地降临了。

  带着一声迟到了太久太久的“对不起”。

  少年的眼眶,几乎是瞬间就红了。所有的委屈、隐忍、不解、思念,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上,冲垮了他努力维持的平静与疏离。他想推开她,想质问为什么,想告诉她他不需要这迟来的歉意……可身体却像有自己的意识,僵硬了片刻后,竟微微地、颤抖着,向她靠拢了一些。

  他没有回抱她,只是将脸埋在她肩头,无声地、剧烈地抽噎起来。肩膀耸动,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发出一点声音,仿佛连哭泣都要克制。

  白茯苓感觉到肩头迅速被温热的液体浸湿,感觉到怀中少年那压抑到了极致的颤抖,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反复揉捏,痛得她几乎窒息。她收紧手臂,将他更紧地拥在怀里,另一只手笨拙地、一下下轻拍着他的背脊。

  “对不起……砚翎……对不起……”她喃喃地重复着,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悔恨与酸楚,“是娘亲不好……是娘亲……对不起你们……”

  月光清冷,寝殿寂静。

  只有母子二人相拥的身影,和少年那压抑到了极致的、无声的哭泣。

  有些伤口,需要时间来愈合。

  有些过错,或许永远无法真正弥补。

  但至少此刻,这座名为“星晖”的苑落里,那断裂了太久的亲情纽带,在泪水中,似乎被一只颤抖而笨拙的手,轻轻地、重新捡起,试图系上一个小小的、脆弱的结。

  而远在枢星殿紫宸苑的结界里,某两位被“罚站”的至尊,若知晓她此刻身在何处、做着何事,恐怕那结界,也未必能困住他们滔天的醋意与……更加混乱的心思了。

  夜,还很长。

  属于白茯苓的“归巢”之路,注定坎坷,却也终于,迈出了迟来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