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5章 界碑之前-《青云惊梦:双玉渡凡》

  北境的厮杀似乎永无止境,鲜血与冰霜浸透了每一个日夜。白茯苓如同一台不知疲倦、只为毁灭而生的战争机器,在边境线上碾过一道道尸骸。惊夜枪的锋芒日渐黯哑,不是因磨损,而是因沾染了太多洗不尽的血垢。她身上的暗紫色轻甲早已遍布裂痕与深褐色的血渍,新的伤口叠着旧的,有些草草包扎,有些甚至只是任由其凝结。

  她不再照镜子。

  曾经那个挑剔颜色、讲究熏香、连一根发丝都要打理完美的白茯苓,仿佛已经死在了星陨殿那个耻辱的夜晚。现在的她,脸上带着一道被魔刃划破、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痕,从左颊颧骨斜斜延伸至下颌,破坏了她原本无瑕的容颜。头发因为长时间束在头盔里而干枯毛躁,随意用一根染血的布条绑着。那身离宫时的轻甲,如今更像是从尸山血海里捞出来的残片。

  只有夜深独处时,那只抚过小腹的、微微颤抖的手,还残存着一丝属于“白茯苓”的温度。那里的弧度依旧微弱,却在连绵的杀戮与伤痛中,顽强地存在着,像是最沉默的抗议,也是最坚韧的纽带。

  直到一道加密的、来自永夜宫最高权限的魔尊令,穿过血与火的战线,递到了她的手中。

  令简内容很简单:神界使者正式递交通牒,邀魔域于神魔交界之地的“寂灭断崖”进行高阶谈判,议题涉及北境异动、奎刹余孽,以及……万年前神界一桩旧案真相。神界主神青珩,将亲自出席。

  令简的末尾,是路无涯惯常的、霸道而简洁的笔迹:“速归。”

  白茯苓捏着令简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暗红色的眼眸盯着“青珩”两个字,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剧烈地收缩了一下,随即又归于一片更深的、冰封的死寂。

  她没有立刻动身。

  而是转身,提着枪,再一次杀入了刚刚有些骚动的敌阵。这一次的厮杀,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暴烈,都要……绝望。仿佛要将所有积压的情绪、所有无法言说的痛苦、所有对归途的恐惧与抗拒,都发泄在这最后的战斗之中。

  当最后一个负隅顽抗的奎刹魔将头颅被她一枪挑飞,滚烫的魔血溅了她满身满脸时,她才终于停下。拄着枪,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剧烈喘息,左臂的诅咒纹路在血气刺激下突突跳动。

  良久,她缓缓直起身,抹去眼前糊住视线的血污,望了望永夜宫的方向。

  然后,转身,向北境驻军大营走去,没有回头再看一眼身后的尸山血海。

  她没有洗漱,没有换衣,甚至没有处理脸上身上新增的伤口。就带着一身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满身狼狈不堪的伤痕、和那件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残破轻甲,踏上了返回永夜宫的传送阵。

  当她的身影出现在永夜宫核心传送殿时,负责值守的魔将和魔侍们几乎没能认出她来。

  直到那双冰冷漠然、却又仿佛燃烧着幽幽冥火的暗红色眼眸扫过他们,那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威压伴随着浓烈的杀伐血气弥漫开来,他们才骇然惊觉——

  是魔后!永夜战神!

  可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曾经那个哪怕在战场上也要保持仪容清冷、姿容绝世的紫宸魔后,此刻竟像是从地狱最深处爬出来的修罗,周身萦绕着挥之不散的死亡气息,只有挺直的脊梁和握枪的手,还昭示着属于“白茯苓”的倔强与不屈。

  消息像风一样传遍永夜宫。

  当白茯苓拖着染血的长枪,一步一步走向魔尊平日处理政务的“深渊殿”时,沿途所有见到她的魔侍、魔将,无不屏息垂首,心中震撼难言,更有一种莫名的寒意从脚底升起。

  深渊殿大门敞开着。

  路无涯正背对着殿门,站在那幅巨大的魔域疆域图前,似乎在与几位重臣商议着什么。听到殿外异常的寂静和那沉重而缓慢、带着金属摩擦地面的脚步声,他倏然转身。

  然后,他的目光,凝固在了殿门口那个身影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定格。

  路无涯暗金色的瞳孔,清晰地倒映出白茯苓此刻的模样——

  残破染血的暗紫轻甲紧贴着她比离开时更加清瘦单薄的身体,裸露在外的脖颈、手臂、脸颊上,新旧不一的伤口纵横交错,有些深可见骨,只是勉强止血。左脸上那道新鲜的伤痕,破坏了原本完美的容颜,皮肉外翻,在她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目。她的发丝凌乱枯槁,沾满了血污和冰碴。手中的惊夜枪枪尖磨损,枪杆上满是干涸的血手印。

  最刺眼的,是她左臂轻甲碎裂处露出的皮肤——那里,暗紫色的诅咒纹路比离宫前更加密集、狰狞,如同疯狂滋生的藤蔓,已经爬满了整条手臂,并向肩颈和胸口蔓延,颜色深得发黑,隐隐透着不祥的紫光。

  她是白茯苓。

  那个曾经在神界清冷高华、在魔宫优雅神秘的泠音神女,那个会偷偷吐槽他审美、会悄悄改造宫殿、对衣着熏香挑剔到极致的女人。

  她曾经是多么爱漂亮的一个人。

  哪怕在战场上,也要衣甲鲜明,姿容整洁,仿佛任何狼狈都与她无关。

  可现在……

  路无涯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用力拧了一下!一种陌生的、尖锐的、几乎让他窒息的感觉,猛然冲撞着他的胸腔。

  那不是愤怒,不是暴戾,甚至不是占有欲。

  是……疼。

  一种清晰的、无法忽视的、名为“心疼”的剧痛。

  他看着她那双暗红色的眼眸。那里面的光芒几乎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空洞,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绝望。仿佛她只是凭着一口气,一杆枪,才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

  路无涯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发紧,一时竟发不出声音。他挥了挥手,殿内的几位重臣立刻识趣地、悄无声息地躬身退下,并轻轻带上了殿门。

  偌大的深渊殿,只剩下他们两人。

  沉重的寂静弥漫开来,只有白茯苓身上未干的血迹,偶尔滴落在地面光洁的黑色晶石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路无涯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到她面前。他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他伸出手,似乎想去碰触她脸上的伤痕,指尖却在即将触及时,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停在了半空。

  他的目光从她脸上的伤,移到她颈侧蔓延的诅咒纹路,再移到她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最后落回她空洞的眼睛里。

  “……怎么弄成这样?”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低沉,甚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和……艰涩。没有了往日的霸道与嘲讽,更像是一种压抑着汹涌情绪的呢喃。

  白茯苓没有回答。她只是抬眼,看向他,眼神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她将手中染血的令简,递还给他。

  路无涯没有接令简,他的手终于落下,却不是去接东西,而是猛地握住了她冰凉、沾满血污、甚至有些伤口尚未愈合的手腕!

  握得很紧,仿佛怕她下一刻就会消失。

  “本尊是让你回来!”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但那怒意之下,是更深、更慌乱的心疼,“没让你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你的伤……苏见夏呢?!来人!传苏……”

  “不必。”白茯苓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沙砾摩擦,“谈判在即,尊上还是先处理正事。”

  她试图抽回手,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路无涯没有松手。他紧紧盯着她,暗金色的眼眸中情绪翻涌,赤红的血丝隐隐浮现:“正事?你现在就是最要紧的正事!” 他另一只手抬起,似乎想抚上她脸上的伤,又硬生生忍住,转为攥紧了拳,“是谁伤的你?本尊要将他碎尸万段!”

  白茯苓的嘴角极轻微地扯动了一下,似乎想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却没能成功。她垂下眼帘,避开了他过于灼人的视线,声音依旧平静无波:“战场上,生死有命。尊上若无事,容我告退,梳洗更衣,以免……污了尊上的眼。”

  这话说得客气,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划开了两人之间本就脆弱的关系。

  路无涯被她话语里的冰冷刺得心头一痛,那抹赤红在他眼中更深了些。他猛地将她拉近,几乎是咬着牙道:“白茯苓!你非要这样跟本尊说话?!”

  两人的距离很近,他能闻到她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和冰雪气息,也能看清她眼底深处那片荒芜的死寂。

  白茯苓任他拉着,没有任何反抗,也没有任何回应,就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玉雕。

  这种彻底的沉默与放弃,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让路无涯感到恐慌和无力。他像是抓住了一捧冰,握得越紧,流失得越快。

  最终,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地松开了手。

  “……去吧。”他转过身,不再看她,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不易察觉的颤抖,“让苏见夏好好给你治伤。寂灭断崖的谈判……三日后启程。你……跟我一起去。”

  白茯苓没有应声,只是微微躬身,行了一个再标准不过的臣下之礼,然后,拖着那杆染血的长枪,一步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出了深渊殿。

  殿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

  路无涯依旧背对着殿门,高大的身影在空旷的大殿中竟显得有些孤寂。他暗金色的眼眸紧闭,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暴起。

  许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眼底那抹赤红依旧未散,却混杂了更多复杂难言的情绪。

  他走到殿内那面以整块幽暗水晶打磨而成的墙面前,看着墙上模糊映出的、自己有些扭曲的倒影,又仿佛透过墙壁,看到了那个一身伤痕、孤绝离去的紫色身影。

  “呵……”他低笑一声,笑声里充满了自嘲与一种近乎暴戾的痛楚,“路无涯啊路无涯……”

  你究竟……把她逼到了何种境地?

  又把自己,置于了何种狼狈?

  而三日后的寂灭断崖,神魔对峙,旧案重提。

  那个人的出现……

  又会将这一切,导向怎样的结局?

  深渊殿内,魔尊的气息起伏不定,隐隐有失控的征兆。

  而永夜宫的另一端,刚刚踏入苏见夏药殿的白茯苓,在挚友瞬间通红的眼眶和哽咽的惊呼声中,终于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紧绷的弦,断了。

  一直支撑着她的那口气,散了。

  只有手中,依旧死死握着那杆染血的惊夜枪。

  仿佛那是她与这个世界,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连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