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5章 前路未知-《医仙娘子》

  玉衡子化光上天,已经过去快一盏茶的功夫了。

  营地里的火堆还在噼啪烧着,火星子偶尔爆出来,也没人管。

  风穿过白桦林,叶子哗啦啦响,衬得营地更静了。

  没人说话。

  裴九霄还保持着那个仰头望天的姿势,脖子都僵了,嘴巴半张着,刚才那句没骂完的“他娘的”好像还在舌头尖上挂着,凉了。

  他眼珠子瞪得溜圆,盯着天上那块早就恢复了灰蒙蒙、啥也看不见的云,脑子里跟塞了一团浸水的麻絮似的,又沉又懵。

  仙……仙长?玉衡子那老道?

  不,是白狐?不,是仙医?下凡?

  找苏芷?破局?归位?

  每个字他都认得,可连在一起从他眼前过,就跟看天书似的,笔画都认识,意思死活进不了脑子。

  他机械地、一点一点地低下头,脖子发出轻微的咔吧声,目光落到苏芷身上。

  苏芷还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个旧罗盘,指节捏得发白。

  她侧脸对着火光,睫毛垂着,在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看不清眼神。

  整个人像是定住了,只有被风吹起的几缕发丝在动。

  裴九霄喉咙滚动了一下,想喊她,想问点什么,比如“丫头你没事吧”,或者“刚才那……是真的吗?”,可嗓子眼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他以为很熟悉、甚至偷偷放在心尖上的姑娘,突然变得很远。

  远得隔着刚才那道冲天的白光,隔着什么“天命”、“破局”、“仙界”之类他完全够不着的东西。

  一股说不清的滋味涌上来,不是醋,也不是气,是一种更深的、让他手脚都有点发凉的茫然和自惭形秽。

  他拼死拼活,以为自己能护着她,可到头来,她身上牵扯的,是他连边都摸不到的、神仙打架级别的事。

  他那点心思,他那点本事,算个屁?

  这认知像盆冰水,把他心里那点因为一路闹别扭而烧着的邪火,彻底浇灭了,只剩下灰烬和凉气。

  另一边,冷月是最先回过神来的。

  她默默收刀入鞘,动作依旧利落,只是指尖微微有些发凉。

  她走到苏芷身边,没说话,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力道不大,却带着一贯的沉稳。

  然后她转身,开始检查营地周围,确认那些白狐消失后是否还有别的隐患。

  对她来说,震惊归震惊,但眼前的安全和接下来的路才是实在的。

  神仙的事,想不明白就不想,先把人护住了再说。

  云逸和那四个望北堡的年轻人还跪在地上,头磕下去就没抬起来。

  对他们这些生于北地、长于艰难、见识过最残酷魔祸的普通人来说,刚才那一幕不啻于神迹。

  活生生的神仙!

  就在他们眼前归天了!

  还是他们认识、尊敬过的玉衡子前辈!

  这种冲击,足以让他们头晕目眩,膝盖发软,心里除了敬畏,就是一片空白的震撼。

  过了好一会儿,云逸才苍白着脸,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去扶同伴,自己却差点又栽倒。

  白幽踱步到苏芷另一边,捡起地上几片刚才白狐化作光粒时飘落的、已经迅速失去光泽的白色绒毛,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又搓了搓,最后叹了口气,摇摇头,把绒毛扔进火堆。

  他看着苏芷紧绷的侧脸,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俏皮话缓和气氛,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变成一声几不可闻的嘟囔。

  “这下可真他娘的玩儿大了。”

  然后,他的目光,和一直沉默站在阴影里的墨言,对上了。

  墨言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营地边缘,背靠着一棵白桦树,抱着胳膊。

  他的脸大半隐在阴影里,只有偶尔跳动的火光掠过他低垂的眼睫和紧抿的唇角。

  他没有看天,也没有看玉衡子消失的地方,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落在苏芷身上。

  那眼神很深,很沉,不像裴九霄那样带着茫然的刺痛,也不像冷月那样迅速转向实务,而是一种近乎剖析的平静。

  他在观察,在思考,在消化刚才那一幕所揭露的、关于苏芷身世的冰山一角。

  仙界医仙下凡寻找的“破局之人”这个身份所蕴含的重量和危险,他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更清楚。

  守陵人传承的古老记忆碎片里,并非没有关于“天命之子”、“应劫之人”的零星记载,每一个,几乎都伴随着难以想象的磨难和牺牲。

  他体内那片沉寂的黑暗之海,似乎也因为刚才那纯净仙灵的冲击和眼前苏芷身份揭露带来的命运压力,而泛起了更加晦涩难明的波动。

  而在众人或懵、或肃、或思的映衬下,靠在另一块岩石边、被刚才变故惊得几乎站立不稳的萧景琰,反应则更为复杂。

  他脸色比纸还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虚弱的身体全靠背后的岩石支撑,才没有滑倒在地。

  作为自幼长于深宫、熟读史书典籍的皇子,他对于“神仙”、“天命”之说并非全然陌生,皇家祭祀、钦天监秘录中,总有些语焉不详的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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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亲眼目睹,更从未想过,这会与自己身边之人,尤其是与苏芷如此直接地联系在一起。

  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苏芷,看着她从最初的震撼失神,到紧握罗盘、眼神逐渐恢复清亮,尽管深处藏着疲惫。

  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远比其他人更甚。

  震惊是必然的。

  玉衡子,那位在他昏迷期间曾有一面之缘、看起来只是个有些本事的老医者,竟然是仙界贬谪的医仙?

  而苏芷,他记忆中那个需要他保护、有些倔强又善良的青梅竹马,竟然是仙人口中的“破局之人”、“天命所归”?

  但除了震惊,一股更尖锐、更冰冷的思绪,如同毒蛇般钻入他因虚弱而格外敏感的神经。

  “破局之人”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苏芷的存在,她的命运,早已被更高层次的力量注视、甚至安排?

  那他呢?他们萧氏的江山呢?

  在这场连仙界都介入的“劫数”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是棋子,还是障碍?

  玄冥掌控帝都,父皇生死不明,江山倾覆在即。

  他本将全部希望寄托在苏芷和这些能人异士身上,指望他们能助自己拨乱反正,重振朝纲。

  可如今看来,苏芷要面对的,远不止一个玄冥,而是整个“劫数”。

  她的目标,恐怕也远不止收复帝都、解救父皇那么简单。

  她要“破”的,是这个“局”,是这场波及天下甚至可能牵连三界的大难。

  那他萧景琰的国仇家恨,皇权责任,在这盘巨大的棋局中,又算得了什么?

  苏芷还会像以前那样,把他、把萧氏王朝的存续,放在重要的位置上吗?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恐惧、失落和隐隐不甘的情绪,攫住了他。

  他看着苏芷挺直却单薄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与她之间,不仅隔着数年的分离和磨难,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名为“天命”的鸿沟。

  他那些潜藏在心底的、关于未来的隐约期盼和挽回的念头,在此刻显得如此渺小和不合时宜。

  他想开口,想说点什么,问问她,也问问自己。

  可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

  最终,他只是更紧地抵住了身后的岩石,垂下眼帘,将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尽数掩去,只留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丝深藏的忧虑。

  就在这片几乎凝固的寂静和各自汹涌的思绪中,苏芷终于动了。

  她极慢、极慢地吐出一口长气,那气息在冰凉的夜空中凝成一团白雾。

  然后,她低下头,看着手中那个依旧在微微颤动、指向北方的旧罗盘。

  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和罗盘指针固执的指向,将她有些飘散的意识一点点拉回现实。

  “破局之人……天命已证……”

  她在心里重复着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小锤,敲在心上。

  没有想象中的豁然开朗,也没有被命运选中的荣耀感,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近乎窒息的负担。

  原来,她一直以来的挣扎、努力、乃至生死一线的涅盘,都可能是被设计好的一环?

  她的存在,她的选择,究竟有多少是出于本心,又有多少是被这无形的“天命”推动?

  这个念头让她心底发寒。

  但紧接着,眉心那点淡金色印记传来的一丝温暖和脑海中那股新生的、带着仙灵气息的柔和力量,又给了她些许支撑。

  玉衡子……师尊……仙长……无论哪个身份,他最后留给她的,是力量,是嘱托,是希望。

  路或许早已划定,但怎么走,走到哪里,或许还在她自己脚下。

  她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迷茫和震动被强行压了下去,恢复了惯有的清亮,只是深处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和沧桑。

  她转过身,目光扫过仍处在各种“懵”状态的同伴,也掠过脸色苍白、眼神复杂的萧景琰。

  她看到了他眼中的惊疑、忧虑,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心中微微一涩,但她没有时间,也没有心力去安抚解释。

  她的声音响起,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天快亮了,我们得继续赶路了。”

  这话很平常,却让所有人浑身一震,像是从一场大梦里被强行拽了出来。

  裴九霄猛地甩了甩头,像是要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甩出去,拄着棍子站直了,闷闷地“嗯”了一声,低头去收拾自己那点简陋的行装,动作有些僵硬。

  冷月点了点头,继续手头未完成的警戒检查。

  云逸连忙拉起身旁还在发愣的同伴,欧阳雪低声催促着,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开始整理。

  白幽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嘀咕了一句。

  “得,神仙跑了,苦力还得继续。”

  也跟着动了起来。

  墨言从树影下走出,无声地开始帮助检查马匹和物资。

  萧景琰也勉强站直身体,对走过来的云逸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可以。

  他深吸了几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和身体的虚弱,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苏芷。

  她已经开始检查药箱,侧脸平静,仿佛刚才那惊天动地的一幕从未发生。

  这份迅速收敛情绪的坚韧,让他心头那丝复杂的滋味,更浓了些。

  没有人问“刚才那是怎么回事”,也没有人讨论“破局之人”是什么意思。

  不是不好奇,而是那信息量太大,太超乎想象,一时之间根本消化不了,也不知从何问起。

  更关键的是,他们看到了苏芷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沉重和迅速掩藏起来的波动。

  这个时候,追问似乎成了一种负担。

  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笼罩了队伍。

  比之前裴九霄闹别扭时的冷战更沉,更深。

  那是一种共同经历了无法理解的巨大冲击后,暂时找不到合适语言和态度的空白。

  而在这片空白中,又悄然掺杂了萧景琰那份属于皇族的多疑与衡量,以及对自己未来的不确定。

  天色在众人的沉默忙碌中,渐渐透出灰白。

  再次上路时,队伍的顺序有了微妙的变化。

  裴九霄不再抢着走在最前面,而是沉默地跟在了苏芷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目光大多数时候盯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冷月和墨言一左一右,走在队伍两侧稍前的位置,警戒的范围似乎无形中扩大了。

  云逸和几个年轻人走在中间,神情依旧带着敬畏和兴奋过后的恍惚,时不时偷看一眼苏芷的背影。

  白幽和欧阳雪依旧吊在最后。

  萧景琰则在云逸的搀扶下走在稍靠后的位置,他走得很慢,脸色依旧很差,但眼神却不再恍惚,而是变得异常清醒和锐利,不断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和苏芷的背影,仿佛在重新评估一切。

  苏芷走在队伍中段,手里依旧握着那个罗盘。

  北方的天空依旧阴沉,通往帝都的路在晨雾中蜿蜒向前,看不到尽头。

  她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在同伴们眼里,在她自己心里,都不一样了。

  那道接引仙光,不仅带走了玉衡子,也撕开了一层蒙在现实上的薄纱,露出了底下更加庞大、更加令人不安的真相一角。

  而萧景琰眼中那份重新升起的、属于皇子的审慎和疏离,也提醒着她,这条路上,需要平衡和顾及的,远不止幽冥魔患。

  前路未知。

  而他们刚刚目睹的“仙界”,与亟待解决的“幽冥”,以及夹在其中的人间皇权纠葛,仿佛是这个破碎天平上几股相互拉扯的力量。

  她这个刚刚被“认证”的“破局之人”,就站在这脆弱的平衡点上,脚下是万丈深渊。

  她握紧了罗盘,冰凉的触感让她保持清醒。

  不管前路是被安排,还是靠自己闯,眼下,都只有走下去这一个选项。

  晨风吹过,带着北地特有的清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来自更北方帝都方向的阴冷腥气。

  懵劲或许会慢慢过去,但震撼留下的余波,和随之而来的、更加清晰的责任、压力与人心的微妙变化。

  却如同这渐渐亮起的天光下越发清晰的道路,沉重地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尤其是走在最中间的那个纤细却挺直的背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