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火种不灭-《我,接生婆,掌中宫尺》

  浓烟尚未散尽,沈知微已立于焦土中央。

  脚下是烧塌的藏书阁地基,残骸如枯骨般裸露在灰白晨光下。

  风一吹,炭屑腾空而起,像一场永不停歇的雪,落满她的肩头、发梢、睫毛。

  她不动,仿佛也成了这废墟的一部分——冷硬、沉默、却带着某种不容亵渎的威压。

  她俯身,指尖拨开一层浮灰,拾起半片听诊器残壳。

  那曾是她穿越后唯一从现代带过来的物件,铜管早已熔化扭曲,玉质听头裂纹密布,边缘焦黑如炭。

  可当她轻轻摩挲那熟悉的弧度时,掌心血肉忽然一阵灼热——不是伤口的痛,而是记忆深处最柔软处被猛然撕开。

  母亲临终前的画面汹涌而来。

  病床上瘦弱的手死死攥着她,气若游丝,一遍遍重复《胎产心法》开篇:“妊娠三月,始成形体……脉滑疾者为妊,重阳必有子……”那是她学医的第一课,也是母亲留给她的最后一课。

  “娘,”她闭上眼,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亡魂,“若书没了,你还记得吗?”

  话音落下的一瞬,胸口骤然一烫。

  那枚由药玉与铜丝熔铸而成的“血晶”自衣襟内缓缓泛光,赤芒如心跳般搏动。

  她将残壳插入地面裂缝,五指按上焦土。

  红晕自掌心扩散,如血渗入大地。

  刹那间,空中光影浮动,一页图文凭空浮现——《简明妇科学录》第一章,字迹清晰如刻,图解纤毫毕现:子宫剖面、血管走向、激素调节曲线……全是现代医学语言,却以古法图绘之技重现。

  围观百姓齐齐后退,有人扑通跪倒,颤声高喊:“妖光再现!掌医监通鬼神!”

  无人看见,沈知微眼角微湿。

  这不是神通,是执念。

  是十年临床、千台手术、万次推演凝成的知识结晶,是以血为引、以忆为媒的精神共振。

  昨夜她才真正明白,当百人同听一讲,心神共鸣之时,知识便不再依附竹简纸墨,而是深植于人心,成为不可磨灭的烙印。

  “这不是妖术。”她睁眼,目光扫过惊惧面孔,“这是你们记下的东西。只要还有人记得,它就不会消失。”

  就在这时,角落里传来一声稚嫩却坚定的提问。

  “姐姐,那段‘止血三穴’……是不是少了一句‘针深三分,留气三息’?”

  众人循声望去——是盲童阿笙,跪坐在一堆瓦砾中,耳贴自制木听筒,脸朝天,空洞双眸映着虚空中的光影。

  沈知微眸光一凝。

  她迅速回溯投影内容,心头微震——果然遗漏了关键操作细节!

  “你说得对。”她点头,语气郑重,“你听得极准。”

  全场哗然。

  一个目不能视的孩童,竟凭听觉校正了失传医典?!

  可更令人震撼的是接下来的发现:昨夜血晶释放的信息,并非完整复刻原书,而是依据接收者的记忆深度激活片段。

  有人记得药方,有人记得图解,有人甚至只记得某次临诊时她说过的一句话。

  唯有众人齐心,互为补缺,才能拼出真义。

  沈知微当即下令:“从今日起,每授一课,必由三人互校,方可定稿。一人诵,二人验,三人皆同,方录入新典。”

  她说完,石头小跑上前,双手捧出一页焦纸。

  仅存六个字:“子痫当分虚实”。

  边缘炭黑卷曲,像是从火舌下抢夺而来,连墨迹都模糊不清。

  少年声音发颤:“我……我抢出来的……就剩这个。”

  沈知微接过,指尖抚过炭痕,仿佛能感受到那一把火烧尽千卷医书时的炽烈与绝望。

  但她眼中没有悲戚,只有决绝。

  她转身看向工部书记郎崔简:“以这六字为引,设‘百人传方链’——每人记一卷,轮替背诵,错一字,则全体重来。”

  崔简皱眉:“若记错呢?误诊可是人命!”

  “那就让他们背到梦里都在念药名。”她声音平淡,却如刀斩铁,“记不住,就别走出这奉医司一步。”

  话音落,她抬手抽出腰间短刃,锋刃划过掌心。

  鲜血滴落,坠入残壳。

  血晶骤亮,光芒冲天而起!

  刹那间,整部《奉医司全典》被分解成百段图文,如星河倾泻,逐一映入首批三十名幸存弟子脑海。

  有人抱头惨呼,似经雷击;有人浑身抽搐,冷汗直流;更有数人当场昏厥。

  片刻后,一名老稳婆猛然睁眼,泪流满面:“我想起来了……全想起来了!那味‘安宫逐瘀汤’的配比……我一直忘了……现在清清楚楚!”

  另一年轻医学生跪地叩首,嘶声道:“我梦见自己在做剖腹产……刀怎么下,线怎么缝,全都看到了!”

  知识回来了。不是靠抄录,而是靠唤醒。

  沈知微站在废墟中央,血珠顺着指尖滴落,染红焦土。

  午时,第一批十人开始轮诵。

  秋荷率先起身,背诵《调经篇》首章,声音清越。

  第二人接续时卡顿,沈知微立即打断:“错了,”午时,烈日当空,焦土蒸腾着余烬的苦味。

  第一批十人立于废墟中央,围成一圈,背脊挺直如松。

  秋荷率先起身,素衣拂尘,清了清嗓子,声音如溪流击石:“《调经篇》首章:妇人以血为本,气为用,经水者,阴血也……”她一字一句,沉稳清晰,仿佛在诵读圣典。

  第二人接续,却在“归脾汤”一味药上迟疑半息。

  沈知微眸光一凛,不等他念完便厉声打断:“错了。‘归脾汤’中茯神不可代茯苓。”

  那人浑身一颤,额角冷汗滚落,慌忙低头重念。

  可刚开口又卡,音节错乱,连药材性味都说岔了。

  围观百姓起初还低声嗤笑,有人嘀咕:“不过是个记性活,怎么比生孩子还难?”可当沈知微一声令下,命其重来三遍、且每错一处便跪叩一次时,那笑声渐渐低了下去。

  第三遍,那人终于完整背出,已是面无人色,双膝沾满灰土。

  而此时,人群中的气氛悄然变了。

  有年轻学徒攥紧拳头,默记药名;几位老稳婆交头接耳,神色震动。

  “我们一辈子靠手摸、凭经验,哪知道一味药差之毫厘,人命就翻覆如浪?”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嬷喃喃道,眼中竟泛起泪光。

  远处墙头,一抹黑影静立如雕。

  小满生拄着拐杖,身形瘦削,破旧斗篷遮不住半边烧毁的脸。

  他耳朵微动,唇角轻轻抽搐,似在无声默诵。

  每当有人念错,他指节便收紧一分,像是亲手被剜去一块肉。

  他知道,这些人背的,不只是医书——那是他曾拼死守护、却被烈火吞噬的命脉。

  夜深,残月如钩。

  沈知微独坐于一块未焚尽的梁木之上,面前摊开数页口述稿,墨迹斑驳,字字皆由弟子口述、三人互校后誊录。

  烛火摇曳,映得她眼底青影沉沉,却无半分倦意。

  崔简踱步而来,眉头紧锁:“掌医监,纵使他们能背,终究是口传心授,无凭无据。若朝廷问起新典何来?祖本何在?我等如何应对?”

  沈知微没答。

  她缓缓起身,走向那半片听诊器残壳,将其嵌入焦土裂隙,如同种下一颗种子。

  指尖抚过血晶,低语轻如叹息:“那就把答案,刻进大地。”

  话音未落,血光骤闪!

  赤芒自她掌心迸发,直冲天际,旋即如雨洒落,百段图文再度浮现——《调经篇》《产难辨证》《子痫急救九法》……一篇篇已校准的医典章节,自动投影于残垣断壁之上,宛如新墨未干,字字生辉。

  她执笔蘸朱砂,在最完整的一面墙上写下第一行铭文:

  “身可焚,书可毁,心不死,则医不灭。”

  笔锋斩钉截铁,力透砖石。

  风起,灰烬盘旋,仿佛天地也在回应这一句誓言。

  而在东厂幽深密道之中,烛火幽暗,铁链轻响。

  谢玄负手立于案前,指尖展开一张密报,纸角印着黑骑徽记。

  他目光掠过一行字,唇角缓缓扬起,冷笑如刃:

  “黑骑已抵湖州,取回第二批藏典。”

  他合卷,掷于火盆之上,火焰腾然跃起,映亮他半张俊美却冷戾的面容。

  “他们烧的是纸,”他低声自语,眸中寒光如雪,“我运的,是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