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章 碑裂之后-《我,接生婆,掌中宫尺》

  立碑大典崩解三日,京师如陷寒潭。

  风雪未歇,街巷沉寂。

  可这沉默之下,却涌动着前所未有的暗流。

  茶肆酒楼无人再诵《列女传》,取而代之的是低语——“青石泣血,百魂喊娘”。

  那尊裂开的牌坊矗立在皇城南门,断口狰狞,像一道无法愈合的旧伤。

  百姓私下称它为“哭碑”,说夜里常有女子呜咽随风飘来,听得人脊背发凉。

  沈知微闭门不出。

  掌医监府邸外积雪盈尺,门环覆霜,仿佛已被世人遗忘。

  可屋内烛火彻夜不灭。

  她坐在案前,指尖微颤,不是因冷,而是心尺在震。

  那把曾插入石缝、撬动纲常的金属尺,此刻静静躺在檀木匣中,表面布满蛛网般的裂纹,似承载了太多真相而濒临碎裂。

  更奇异的是胸前玉化的听诊器——温润如古 jade,血晶凝成蜂窝状记忆体,竟隐隐搏动,如同一颗沉睡的心脏。

  就在方才,她忽觉玉壳深处传来一丝极细的声音,微弱却执拗,反复回荡:“救……救……”

  不是幻听。

  她是医生,懂得声音的频率与来源。

  那是某种残留信息,被血晶封存,正试图突围。

  她眸光一凛,立刻召来小满。

  “将昨日摹制的十幅拓片即刻送往京城七大女医堂,附言:凡有女子难产、暴病、受虐者,皆可用此法显影陈情。若遇压制,便说是掌医监亲授。”

  小满领命而去。

  沈知微转身提笔,墨落如刀。

  《烈女实录考》——五个大字赫然于纸首。

  她以现代医学笔法条分缕析:阿莲非自愿殉节,系族老逼迫;鲁家女因不愿守寡被逐出宗族,绝望投井;另有三十七例“烈女”死状异常,皆伴有外力痕迹或毒物反应。

  每一案后,皆附血晶影像摹本,清晰得令人窒息。

  这不是控诉,是证据链。

  她要让这些文字,成为刺向守典盟心脏的匕首。

  窗外风雪骤起,吹得窗棂轻响。

  她抬眼望去,只见天地苍茫,似有无数冤魂在雪中徘徊。

  但她没有半分惧意。

  她只觉得胸中一股沉静的力量在升腾——那是属于医者的使命,也是穿越生死后的觉醒。

  要么被焚,要么焚尽谎言。

  与此同时,礼部尚书府邸,灯火通明至天明。

  霍崇文瘫坐书斋,紫袍委地,手中紧攥一本残破《列女传》,正是当日祭坛上碎落的那一册。

  他双目赤红,唇角干裂,三日未曾合眼。

  案头堆满各地守典分支急报:北地两座新碑停工,江南数位节妇家属拒领旌表,更有地方儒生公然质疑“贞烈”定义……

  “三十年教化,毁于一人之手!”他嘶声咆哮,将茶盏砸向墙壁。

  可声音落下,却是死寂。

  次日凌晨,国子监十三位老儒联名上疏,痛斥沈知微“毁纲乱常,亵渎先烈”,要求革职查办,焚毁“妖器”听诊器。

  奏章末尾,三十六枚朱印鲜红刺目,皆出自守典盟各地分支,宛如群蛇盘踞,欲噬光明。

  更阴毒的是,城中多处张贴匿名榜文,绘有沈知微披发赤足、跪于枯井边,周身厉鬼缠绕,题曰:“破阴者,必遭天谴。”

  街头已有愚民信以为真,称其“招魂淫医”,避之如瘟疫。

  然而,他们看不见的是,在暗处,一双眼睛早已洞悉一切。

  谢玄立于东厂密室,黑袍垂地,眸光冷冽如霜刃。

  他手中握着一封刚截获的密信——守典盟暗令地方官暂停旌表申报,改为“低调完节,事后补录”,以防再生变故。

  手段更隐秘,杀戮更无声。

  他冷笑一声,薄唇微启:“倒学会藏尸了。”

  随即下令:“黑翎鸦舌即刻伪造回函,用霍府惯用笺纸与印泥,诱其心腹今夜赴城西义庄取‘新簿’。”

  不过半日,消息传来:人赃并获。

  那“新簿”上赫然列出七名已在“百碑呈冤展”露面的幸存女子姓名,批注冰冷——“除根,以免祸延纲纪。”

  谢玄指尖摩挲着信纸边缘,眼神幽深如渊。

  但他们忘了,真正的猎手,从来不在光下。

  他提笔写下一道密令,封入漆盒:“护掌医监周全,凡近其百步者,皆记名。”

  风雪之中,杀机四伏。

  而沈知微仍不知外界波澜已起。

  她只觉心尺震动愈发频繁,玉壳中的“救”字如针般刺入神识。

  她猛然起身,望向案上尚未写完的《烈女实录考》。

  不能再等了。

  必须入宫面圣。

  必须让皇帝看见这些名字,听见这些哭声。

  她唤来鲁南星与阿莲母女,声音坚定:“明日清晨,随我进宫。”宣德桥上,风雪如刀。

  沈知微的青帷马车尚未驶近宫门,便被汹涌人潮死死围住。

  粗粝的石子砸在车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极了刑场上落下的第一记鼓槌。

  “淫医!破阴之女,必遭天谴!”

  “她窥鬼门、扰亡魂,是要断我大晟气运!”

  暴民怒吼如潮,砖石如雨。

  车帘被掀开一角,飞来的碎瓦擦过沈知微额角,划出一道血痕。

  她未躲,只是抬手轻轻抹去血迹,眼神冷得如同冰封的河面。

  阿莲死死抱住女儿招娣,母女二人瑟缩在角落,小丫头嘴唇发紫,却仍紧紧攥着那本泛黄的手抄诗集。

  鲁南星老泪纵横,握紧了怀中那卷刻满冤名的石碑拓片。

  “掌医大人……我们走不出去了吗?”阿莲声音颤抖。

  沈知微凝视她,缓缓摇头:“不是走不出去。”

  她伸手抚过胸前温润的玉化听诊器,那“救”字仍在脑中回荡,越来越清晰,几乎与心跳同频。

  “是我们必须走出去。”

  就在此时——

  “住手!”一声厉喝撕裂风雪。

  数十名粗布麻衣的妇人从街巷两侧冲出,手持洗衣槌、药锄、火钳,甚至铁锅盖,硬生生在乱石中劈出一条人墙。

  为首的是城南洗衣坊的张嫂,身后跟着女医堂刚结业的学徒们,一个个满脸冻疮却目光如炬。

  “沈大夫救过我婆婆的命!”

  “我妹妹难产三日,是掌医监的人用‘剖腹取婴’救回来的!”

  “你们骂她是妖,可你们家女人死了,谁来哭?谁来救?”

  人群一滞。

  阿莲忽然站起,颤巍巍攀上车辕,将那本《殉节诗》高高举起,纸页在风中猎猎作响。

  她盯着那些举着石头的男人,嘶声喊道:

  “这是我女儿!招娣!她才八岁!你们要她背这些诗,是为了让她将来跳井、上吊、活活饿死吗?!”

  她指着女儿稚嫩的脸,“她说‘娘,我不想死’——这算不算不贞?这算不算辱没祖宗?!”

  风雪骤停了一瞬。

  有人手中的石块悄然滑落。

  一个老妇蹲下身,捂脸低泣。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啜泣声如春冰裂隙,在死寂中蔓延开来。

  沈知微静静看着这一切,心尺震动不止。

  她知道,这一刻的沉默,比千言万语更有力。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做刽子手。

  马车终于缓缓前行。

  护尺卫的黑影已悄然逼近四围,无声无息,却令人胆寒。

  谢玄的人,终究还是来了。

  入宫后,天色阴沉如铁。

  皇帝未召见,只遣小太监送来一方素锦帕,无字,无印,轻飘飘似一片落叶。

  沈知微接过,指尖触到丝线刹那,心头猛地一震。

  她缓缓展开——

  帕角绣着半朵褪色海棠,针脚细密,边缘微卷,像是经年藏于匣中,不忍示人。

  她的呼吸骤然停滞。

  这纹样……她在“亡者执方”案中见过。

  李阿妹临终前紧握香囊,里面藏着这枚残绣。

  而那香囊,据说是废妃沈氏遗物。

  沈氏?也姓沈?

  她猛地抬头,望向紫宸殿深处那扇紧闭的朱门。

  风穿廊过,仿佛有女子叹息随雪而落。

  听诊器玉壳内,“救……救……”之声突然暴涨,不再是缥缈幻音,而是真切如耳语,带着血与痛的震颤,直刺神识。

  她浑身一凛,指尖顺着绣线走向轻轻描摹——那一针,一折,竟与她穿越前手术缝合的“回形针法”惊人相似!

  是谁,在用这种方式留下求救信号?

  又是谁,在百年前就试图打破这吃人的礼教绞索?

  她缓缓攥紧锦帕,指节发白。

  原来,她并非孤身一人踏进这片黑暗。

  早在许多年前,就有人以命为烛,照亮过这一寸路。

  而现在,火种未熄。

  她抬眸,目光穿透重重宫阙,冷而锐利。

  “这一次,我不只是救人。”

  “我要——改规。”

  风雪再起,紫宸殿外,一道诏令正由礼部司官捧出,黄绸封边,朱印森然。

  百姓尚不知,一场名为“厘清真相”的风暴,已在暗中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