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中门对狙-《非典型大明士大夫生存实录》

  “彪哥,俺知道府库银子堆成山,可偌大的衙门,乌泱泱一大片,银库到底在哪儿嘛?”

  “我给你说,进大门有听事房、轿夫房、上号房、迎宾馆、土地庙,然后是二门三班房、左右廊书办六房,外间传说的收粮银十六柜叫巨盈库,就在大堂东侧官厅后面······”

  “巨盈库啊,光听名字俺就心痒痒。”

  “娘那个脚,别放火了,都给老子跟上!”

  南门的乱兵眼睛里闪着冲天火光,呼喝喊叫,杀气腾腾,直奔府衙。

  张昊站在衙门口观望,恨不得抽出四十米方天画戟,开一把无双,横扫千军如卷席。

  “老爷,贼兵过来了!”

  身边的护卫拽着他进衙,大门咣咚一声关上。

  这个绰号闷葫芦的护卫,是符保调派而来,随行还有五十多个民壮,加上衙门人手,拢共小二百兵力,府库不缺弓箭,后邸孟学易一家,连带重伤未愈的徐同知,都已转移到前衙,如果凭借重门高墙被动防御的话,也许可以撑到天亮。

  “传令下去,先不要放箭!”

  张昊推开阻拦的闷葫芦,踩着梯子爬上倒座房,探头张望。

  外面人影凌乱,一个将官在呼喝传令,乱兵们挨家挨户拆门搬家具,看来要用火攻。

  这一伙乱兵大约百十人,而且来得极快,说明里坊民团收到命令后,没有拦截阻止,其实四门旗军总共才千余,城中单民团便有三千多,换言之,目前的局势完全在他掌握之中。

  大明城乡并非没有秩序,十户一甲,十甲一里,里有长,甲有首,即担负赋役的里甲制。

  甲长用一面牌子,把十家籍贯、人丁、职业等一一注明,悬挂门头,没错,与后世一样。

  时下内忧外患,阶级矛盾激化,两京十三省的里甲制,渐渐变为治安联防为主的保甲制。

  包括民团,都不是他张孔明原创,不过再利的剑,握在昏庸者手里,也不过是一把废物。

  洛阳四城坊巷三百步有巡铺,总铺即衙署,衙署被封锁,指挥权在坐镇鼓楼的符保手里。

  符保坐镇十字街,手握五百丁壮,遥控四城,只要不吝重赏,教匪乱兵其实不足为虑也。

  可是城中教匪至今仍无动静,他心头的疑云愈发浓重了,难道赵古原这厮真的死球啦?

  “诸位大锅,且慢动手!请听额言,万望等额一下,本官有话说!”

  张昊眼见乱兵搬薪柴、架梯子,急忙露头扬手高叫,跳下倒座房,踹开闷葫芦,喝令开门,将身来在大街前,抖抖袍袖抱拳,怕怕滴冲那将官道:

  “敢问将军,可是姓申名有在?”

  “然也!”

  那将官颇为惊喜,一手按刀,一手举起,示意部下暂缓行动,喝问:

  “你就是张御史?!”

  “是额,将军,未曾开言额心内惨······”

  张昊卖惨之际,突起一脚踢在申有在裆下。

  “啊!”

  一声刺破耳膜的尖厉惨叫划破夜空,申有在泪飞顿作倾盆雨,摇摇欲倒。

  “嘶~!”

  周边士卒张嘴凸目,倒抽冷气,不觉夹紧裤裆,耳边依稀响起嘁哩喀嚓的蛋碎之声。

  张昊抽出申有在腰刀架在这厮脖子里,步步后退,不忘阴伊王一把,大叫:

  “伊王勾结白莲教匪造反,申有在就是邪教妖人,你们都被他骗了,刘千斤已经弃暗投明,朝廷大军就在城外,现在投降还来得及!”

  “兄弟们!狗官在骗人,杀、啊!”

  一个家伙扬刀大呼,紧接着就被一支羽箭贯穿咽喉。

  闷葫芦带人拿着藤牌、皮盾、锅拍子,呼啦啦涌出来,张昊还未来得及张嘴忽悠,街东头突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手榴弹爆炸声。

  “朝廷大军已至,尔等不要执迷不悟!”

  张昊呼声未落,东街已是厮杀声大作,乱军士卒惊慌聚拢,惶恐不安。

  “左右是个死,兄弟们随我、啊!”

  乱兵里有人出头,脖子上随之多了一支羽箭。

  张昊把申有在交给衙役捆了,甩开腰刀上前。

  “你们都是听命上官行事,本官只究首恶,莫要执迷不悟,再不投降就悔之晚矣!”

  僧兵此时已经杀到衙前街,在街口一分为二,一队往南,一队往西,方证留下一名弟子照顾昏迷的小高,招呼其余人跟进。

  众僧提铁棍纵横长街,但见棍起棍落,血浆四溅,遇者即仆,杀得乱兵往胡同里狼奔鼠窜。

  方证顷刻间毙敌数人,飞奔至衙前,就看见一群贼兵跪在街上,隶役们正在搜检武器,上前合什道:

  “按院恕罪,贫僧来晚了。”

  “不晚。”

  张昊顾不上客套,听完从坊间溜过来的信使回报,对方证道:

  “大和尚,东西北三门已经安全,乱兵都聚在南门,你们赶紧过去,确保四门无忧!”

  方证二话不说,带着弟子赶往南城门。

  张昊看到被丁壮抬来的小高,吃了一惊,问明情况,让医学速速救治,喝令提审申有在。

  衙门刽子手取来工具摆开,将其裹上渔网,片鱼生似的下刀,申有在哪里撑得住,竹筒倒豆子一般,问啥说啥,只求给个痛快。

  “给他治伤,日夜盯守,稍有差池,尔等都是死罪!”

  张昊喝叫备马,派人通知南城民团组织百姓灭火,一脚油门,策马往钟鼓楼疾驰。

  申有在招认,赵古原没死,而且约定今晚里应外合洗劫洛城,当然还要杀他泄愤,不知为何,忽又接到消息,城外人马不会参与行动。

  加之驻守西门的正百户刘千斤临阵跳反、东门和北门的百户官举棋不定、少林僧兵从天而降,导致一场动乱尚未引爆,就草草收场了。

  换位思考,他怀疑赵古原觉察伊王在劫难逃,安插在王府库局、田庄和卫所的教徒也会被朝廷清洗,便打算干一票大的,再销声匿迹。

  之所以没有里应外合,可能是不敢闹大,除非此獠早已做好造反的准备,否则颠覆洛城是徒逞一时之快,之后将迎来朝廷的残酷镇压。

  那个洛阳卫掌印指挥王大眼一家,肯定已被灭口,如此一来,洛阳卫闹饷哗变、洗劫洛城、钦差被杀等等,所有的罪过都由军卫承担。

  然后就是各方大佬推诿扯皮,伊王大不了贬为庶人,甚至诏夺一些禄米就能了事,至于兵变死了一个张御史和一些百姓,谁特么在乎!

  一骑快马迎面而来,张昊听说卫城人马现在北门城下,飞驰赶到十字街,勒马急问:

  “王城周边可有动静?”

  符保摇头。

  “传令诸坊民兵,任何人不得进出里坊,严查以疾病、生育、死丧为借口夜行之人!”

  张昊催马直趋北门,上来城楼,见是他的一个护卫和民团总教头黄六鸿在此驻守。

  “刘千斤呢?”

  “回老爷,他带兵去了南门。”

  张昊靠近垛口,城下不远处火把林立,影影绰绰大概有千余卫所士卒,兵器盔甲寒碜。

  “问问是谁带兵?”

  旁边一个穿着号衣的小旗畏缩道:

  “小的看见是齐老爷和安老爷。”

  “叫齐佥书过来!”

  一个民壮喊了两嗓子,顷刻便看见齐佥书策马来到一箭开外之地。

  张昊问了几句,下城头让人打开城门,护卫们拦着他,死活不让开门,他忽然心生哀伤,想起了还在睢州养伤的小石等人。

  这些护卫是他一手培养,若是留在海外,都能独当一面,起码也能享几天福,跟着他反而担惊受怕,是时候放他们单飞了。

  “开门!”

  指挥佥事老齐等人见他出城便爬下马,乱纷纷跪了一地,这些人不傻,已经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我大明开国至今,小二百年矣,内地卫所有屯田、漕运、铁冶、采盐等种类,士卒说穿了,多已退化为民,无非是工种不同,眼前这千余洛阳卫世袭屯田兵,农民而已。

  张昊让将官们带人进城救火,上来城楼进屋坐下,问老齐:

  “左千户所的刘千斤你可认识?”

  “罪官认识。”

  老齐看到城中数处起火点,大小不一,便明白自己完了。

  掌印指挥连同家人离奇失踪,一切罪责将由他承担,冷汗糊住了眼睛,灯光下,坐在那里的年轻人眉眼有些模糊,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不敢迟疑,跪地哆哆嗦嗦道:

  “刘千斤是世袭千户,骑射刀槊过人,军中勇力第一,卫署前石狻猊高四五尺,此人一手挽之行十余步,更有甚者,驰马过坊门,抱门楣而上,能夹持马匹悬空,因为桀骜不驯,打死罪军,······”

  张昊想起刘千斤踢死人那一脚,又悟出一层意思,这厮在示威,根本不怕他食言而肥。

  “王大眼干的龌龊事你知道多少?”

  老齐声泪俱下道:

  “卑职有罪,求老爷开恩······”

  张昊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其实不问他也明白,我大明的武官和文官一样,无人不贪,无人不喝兵血。

  士卒的军饷时下还不是银子,一般为两部分,一是月粮,按月发放,是固定粮饷,二是行粮,军士外出执行任务时发放,是临时粮饷。

  国初每军田一份,正粮十二石,收贮屯仓听本军支用,余粮十二石给本卫官军俸粮,月给步军总旗一石五,小旗一石二,士卒一石。

  简单来说就是自给自足,后来军田在兼并狂潮中被吞,军饷由地方官府,或其他部门把粮米运到指定粮仓,士卒或家属前往军仓领取。

  实际情况是军官代领、冒支、豪夺、隐占,士卒每月只给一担米,仓官再克扣几升,到手只剩七八斗,一家人天天喝稀粥,倒也饿不死。

  毕竟军田私有化了,各级管屯官,从指挥到百户,以及王府、势豪等等,侵占了屯地,都需要人来种,免费的长工饿死了,上哪找去?

  少数士卒贿赂军官买闲,去做生意,多数人只能忍受或逃亡,洛阳卫军饷来源主要是军屯、布政司存留税粮,要看老天爷的脸色吃饭。

  中州灾害频繁事小,军饷连年拖欠的主因是宗藩禄粮负担沉重,就算他吊打中州诸王,法办老齐此类贪官,军民就能翻身么?不会。

  劳苦大众需要一场翻天覆地的土地改革,就像国初那样,重新分田到户,否则大明必亡,然而既得利益者们,不会吐出吃到嘴里的肥肉。

  可他暂时顾不上这许多,当务之急是打扫庭除、肃清残敌!

  “老齐,想保命么?”

  一声老齐犹如九天纶音,齐佥书闻声泪眼朦胧抬头,声音嘶哑,急急道:

  “想、想!求老爷恩典。”

  说着咚咚咚猛叩头。

  “本官为何而来你应该明白,昨晚抓获一重要人证,供认伊王勾结白莲教,密谋造反。

  卫所闹饷是其中一环,眼下形势危急,朝廷和三司鞭长莫及,这是你将功补过的机会。

  城中旗军交给你,去抄封王府诸衙库局,人员器物造册,反抗者格杀勿论,能做到么?”

  老齐登时悟了。

  士卒闹饷哗变、纵火劫掠,与造反大案相比,不值一提,造册审查是他的长项,只要协助钦差办好谋逆案,非但无罪,还是大功一件哩!

  “卑职遵命!老爷恩典,卑职没齿难忘!”

  张昊书写手令给他。

  “城外留下五百士卒。”

  夜阑四更不见月,西风冷彻征衣铁。

  老齐离去不久,一场秋雨随风而至,城中的几处起火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下来。

  张昊听罢信使回报,写份手令给闷葫芦。

  “去找刘千斤,调集一千民壮,他们想必知道伊王城外官铺和田庄在哪儿,逐个清扫!”

  衙役送来朝食,张昊啃个馍馍,给蔡巡抚写信,随后是奏疏,完事再写安民告示。

  一个穿蓑衣的信使跑上城楼,气喘吁吁道:

  “老爷!可能官舍厂库查抄动静太大,被王城上的士卒看到了,伊王带兵去了阅马厂,齐老爷的人快挡不住了!”

  狗王急着送人头,张昊大喜过望,交代黄六鸿紧守城门,也不接雨披,策马带着一群衙役,冒雨来到十字街,看到路边尸体,吩咐隶役:

  “让孟知府清点伤亡,安排酒楼食铺给士卒送饭!”

  此时天已大亮,宵禁未解,坊巷栅栏紧闭,长街空无一人,风雨凄凄,拒马林立。

  符保从鼓楼上跑下来,抹着脸上雨水道:

  “狗王死到临头还恁猖狂,老爷可是要去会会他?”

  “带些人手,走吧。”

  张昊磕磕马腹,越过搬开的鹿砦。

  护城河右长街阅马厂外,洛阳卫士卒正与王府军校对峙,张昊赶到时候,青石板街道上的血水已被绵密的雨点冲刷干净。

  “钦差老爷!”

  带着士卒强撑的老齐看到张昊,如释重负跑来,抹着满脸雨水着急诉说:

  “伊王下令动手,士卒死伤一十有六,大伙都憋着火,又比他们人多,这才僵持下来!”

  张昊点点头,策马穿过士卒让开的道路,蹄声嗒嗒,秋风劲急,裹挟雨水打在早已湿透的官袍上,噼里啪啦作响。

  “都给俺让开!”

  随着一声怒喝,对面王府军校闪出一条通道,伊王的车驾是两匹骏马驾驭,车身巨大,金镶玉嵌,雕刻龙纹,尽显皇族亲王的尊贵。

  磅礴的秋雨哗哗落在那辆奢华王驾上,车夫也是个太监,早就瑟缩在一边,卫喜喜花眉愁苦下坠,有干儿子宋太监打伞,站在车左。

  张昊策马前行,抹一把脸,越过重重雨帘,终于看清了车舆中那个王者的面容。

  不得不说,朱典楧有一副好相貌,不过那张满布厉色的国字脸,被酒色淘得有些浮肿虚胖。

  伊王歪着身子,横眉怒目,右手杵刀,左肘撑着膝盖,打量这个七品官袍,落汤鸡似的少年,不可思议的抓挠胡子,呲牙道:

  “端的是好狗胆,见了本王还敢如此狂妄,哈哈哈哈哈!”

  狂笑戛然而止,怒吼;

  “左右、把他拖下来着实的打!”

  张昊笑道:

  “拿下他。”

  “咔嚓!”

  惊呼声中,一声大响,马匹嘶鸣,华贵的车舆如山倾倒。

  符保游鱼般穿过反应不及的军校,探手揪住伊王,一个铁山靠将车子掀翻,横刀架上狗王脖颈,朝那些惊叫扑来的军校狰狞大喝:

  “来呀——!”

  “狗贼安敢!”

  车舆翻覆,卫喜喜从干儿撑着的雨伞下狼狈躲开,见到眼前一幕,惊声尖叫。

  “放开俺!”

  伊王咆哮挣扎,被符保一脚踹在膝弯,惨叫着跪在雨水里,看到明晃晃的刀片上血水淋漓,颤栗着瞪着马上那个小儿,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般嚎叫:

  “俺要灭你九族!!”

  张昊冷冷地盯着伊王,戟指怒斥,声若雷霆:

  “圣上当真是慧眼如炬,明察秋毫,你是大明皇帝么?出口就要灭九族,果然是久蓄异志,谋逆之心,昭然若揭!

  亏你食君之禄,不思忠君报国,竟敢兼人田地,并人家小,豺狼成性,祸国殃民,积怨满于河洛,号哭动于中州!

  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犹复勾结妖人,窥窃神器,军民共愤,天地难容,本官奉旨拿你,嗟尔禽兽,不死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