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馆老话,强身初衷-《我说我的二零二五年》

  清晨的薄雾还没散尽,真武拳馆的青石板已经被洒扫干净。林教头背着手站在演武场中央,晨光透过他花白的发梢,在地上投下稀疏的影子。他手里捏着个核桃,转得沙沙响,目光落在场边那排扎马步的孩子身上——最小的才五岁,腿抖得像风中的芦苇,鼻尖上挂着汗珠,却咬着牙不肯动。

  “小张,把那娃扶起来。”林教头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穿透力。正在一旁指导的年轻教练赶紧跑过去,把那五岁的孩子从桩上解下来。孩子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小脸憋得通红,眼里还噙着泪。

  “教头,这是他爸妈特意送来的,说想让孩子早点练出功夫,将来考体校能占优势。”小张擦了擦孩子的汗,语气里带着点无奈,“现在的家长都这样,三岁学散打,五岁练泰拳,恨不得明天就能打比赛。”

  林教头把核桃往手心一攥,闷响里透着股沉郁。他走到场边的石凳坐下,指节敲着膝盖上的旧伤——那是他年轻时急功近利,为了比赛硬练高难度动作落下的,阴雨天疼得钻心。“你还记得我刚收你为徒时说的第一句话不?”

  小张愣了愣,随即点头:“记得,您说‘练武先练骨,磨骨先磨心’。”

  “可现在的人,心太急。”林教头望着那些被家长扒着栏杆往里看的孩子,眉头拧成个疙瘩,“昨天有个家长跟我吵,说我教的招式太简单,三岁的娃就该练实战对抗。我问他,你家娃走路还晃悠呢,就让他学飞?他说我老顽固,不懂新潮流。”

  正说着,门口进来个背着书包的少年,约莫十二三岁,校服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的小臂上有块青紫的瘀伤。“教头,我来晚了。”少年把书包往墙角一放,就要去换练功服。

  “胳膊咋了?”林教头瞥见他的伤,声音沉了沉。

  少年的手顿了顿,低头抠着衣角:“昨天跟隔壁班的打了一架,他说我练武术是花架子……”

  “谁教你用武术打架的?”林教头猛地站起来,青石板被他踩得咯吱响,“我教你的‘十字桩’,是让你稳重心;教你的‘云手’,是让你懂卸力。不是让你把同学摁在地上揍!”他指着演武场墙上的字,“看见没?‘止戈为武’,先懂‘止’,再谈‘武’,这点道理都不懂,练再多也是白费!”

  少年的头垂得更低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旁边的家长们窃窃私语,有个戴眼镜的女人撇着嘴:“现在的武术不就是用来打的吗?不能打,学它干啥?还不如去学奥数,将来考个好大学。”

  这话像根针,扎得林教头太阳穴突突跳。他深吸一口气,走到那女人面前,语气缓了些:“这位家长,您家娃也在这儿学?”

  女人往后退了半步,像是怕被他身上的汗味沾到:“嗯,报了半年了,也没见啥长进。我同事家的娃在搏击馆,都能打比赛了,听说拿了奖还能加分。”

  “加分?”林教头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三十年前,我在体校当教练,有个学生天赋极好,十二岁就能做空中翻腾。他爸妈天天催着他练高难度动作,结果十七岁那年比赛,膝盖韧带断了,这辈子都站不稳桩。您觉得,那样的‘加分’,换得值吗?”

  女人的脸白了白,没再接话。林教头转过身,对着所有孩子和家长朗声道:“三岁的娃,骨骼还没长硬,就该练‘猫步’,学‘熊靠’,把架子搭正,让气血顺了;六岁的娃,练‘劈柴掌’,不是真劈柴,是用空掌划圆,练的是臂力的收放;十二岁以前,所有对抗性练习都得免,就练一招一式的桩功、步法,把肉骨养得结实了,把心磨得定了,将来才能往上走。这就像种树,先把根扎深了,再盼着长个子,不然风一吹就倒!”

  演武场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屋檐的声音。那个五岁孩子的妈妈忽然走上前,眼里带着点愧疚:“教头,是我们太心急了。您说得对,孩子还小,先把身子骨养好比啥都强。”

  林教头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来是几块光滑的鹅卵石。“来,娃,拿着这个。”他把最小的一块递给那五岁的孩子,“每天攥着它走三步,再松开,练的是手上的劲,也是心里的稳。啥时候能攥着石头不发抖了,再来找我学新招式。”

  孩子怯生生地接过石头,小手攥得紧紧的,脸上的泪已经干了。

  日头渐渐升高,家长们带着孩子陆续离开,那个十二岁的少年却没走,蹲在墙角,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十字桩的步法。林教头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把手里的核桃递给他:“转着玩玩,能静心。”

  “教头,您刚才说‘不能以文状元而轻武’,是啥意思?”少年转着核桃,声音闷闷的,“我们班老师总说,练武是不务正业,将来考不上大学啥都白搭。”

  林教头捡起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圈:“你看这圈,文是里子,武是面子,缺一不可。光有文,身子骨弱得风一吹就倒,写再多文章也扛不起事;光有武,心里没数,一身力气用不对地方,迟早惹祸。”他往圈里点了点,“古时候考武状元,不光要能打,还得懂兵法,明事理。现在倒好,一说读书就觉得高人一等,一提练武就觉得是莽夫,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他望着远处的教学楼,声音里带着点痛惜:“你去看看现在的学校,操场越来越小,体育课越来越少,孩子们抱着手机宅在家里,跑两百米就喘。家长们呢?宁愿花几万块报奥数班,不肯花几十块让孩子学套拳。长此以往,别说保家卫国,自己的身子骨都撑不住,这不是让人看笑话吗?”

  少年停下转核桃的手,眼里亮了些:“我爸说,他小时候村里有武师,谁家孩子不听话,就让去扎马步,既能强身,又能磨性子。现在村里的年轻人,要么去打工,要么在家玩手机,打架都不会,更别说啥武德了。”

  “这就是有人想看到的。”林教头把树枝往地上一摔,断成两截,“让你弱,让你懒,让你觉得练武没用,只知道捧着书本啃死理,到最后,不光身子骨弱,心气也弱了,人家说啥就是啥,这不是愚民是啥?”他忽然压低声音,“你以为那些不让孩子练武的论调是凭空来的?是有人怕咱把身子练强了,把骨气练硬了,不好拿捏!”

  少年的眼睛瞪得溜圆,攥着核桃的手紧了紧:“那……那我们该咋办?”

  “该咋办就咋办。”林教头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每天扎一个时辰的桩,读一个时辰的书,把身子练得像块铁,把脑子练得像面镜。记住,练武不是为了打谁,是为了让自己站得直,走得稳;读书也不是为了考啥状元,是为了知道为啥站,往哪走。”

  午后的阳光把演武场晒得暖暖的,林教头开始教剩下的几个孩子练“云手”。他的动作很慢,像行云流水,每个转身、每个收掌都透着股沉稳。孩子们跟着学,虽然动作稚嫩,却比早上多了几分专注。

  那个十二岁的少年站在最后,扎着标准的十字桩,额头上的汗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却站得笔直。他手里的核桃转得越来越稳,眼神里的迷茫渐渐被清亮取代。

  林教头看着他,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的师父说过的话:“真正的武术,不是打遍天下无敌手,是让每个学武的人,都能在天地间站直了,不弯腰,不低头。”

  夕阳西下时,拳馆的铃铛响了,那是关门的信号。林教头锁上门,转身看见那个五岁的孩子,正攥着鹅卵石,在家长的搀扶下慢慢走,每走三步就松开手,再攥紧,小小的身影在暮色里,透着股认真的劲儿。

  他笑了笑,往家走。路上的广场舞已经开始了,大妈们跳得热闹,旁边却有几个年轻人蹲在石墩上玩手机,有个姑娘想拉男朋友去跳舞,那小伙子却说“太累,不如躺着”。

  林教头叹了口气,脚步却没停。他知道,改变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就像教孩子练拳,得一招一式慢慢来。但只要还有人愿意攥着鹅卵石学走路,还有人愿意在夕阳下扎桩,这世道的筋骨,就总有硬朗起来的那天。

  夜风吹过巷口的老槐树,叶子沙沙响,像在应和他心里的话。有些道理,老祖宗早就说透了,只是后来的人,急着往前跑,把根上的东西忘得差不多了。但忘了不怕,只要有人记得捡起来,慢慢教,细细传,总有一天,文武相济的道理,会像这拳馆的青石板一样,被磨得锃亮,照见人心,也照见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