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江心不沉的火漆印-《民国茶圣:从零开始建商业帝国》

  他那双曾握惯了铁篙、如今稳掌舵轮的手,青筋毕露,紧紧攥着冰冷的舵盘,仿佛要将自己的骨血与这艘“赎舟号”熔铸一体。

  江雾如同一匹厚重的铅灰色绸缎,将天地裹得密不透风,唯有船头破开水面时发出的“哗哗”声,证明着他们并非静止于虚空。

  江风刺骨,带着“鬼见愁”水域特有的腥咸与腐朽气息,钻入每一个人的领口。

  舱内,空气同样凝重。

  红脸李那张刚洗去油彩不久的脸,此刻因紧张而涨得比先前更红。

  他正蹲在一个瘦小的哑丫头身边,用粗糙的手指点着一张陈旧的航图,耐心地教她辨认暗礁与漩涡的标记。

  这丫头是上一艘被劫商船上的人,父母死于战乱,惊吓过度失了声,如今被船员们当自家孩子养着。

  “啾——”一声尖锐的鸟鸣划破浓雾,高亢而短促。

  “了望哨!”红脸李猛地抬头,那是他们的暗号。

  话音未落,桅杆顶上负责了望的伙计声嘶力竭地吼道:“三点钟方向!有船!三艘!破浪来的快艇,无旗无号!”

  几乎在同一时刻,数十里外的屯溪码头,一间临江茶馆的后院里,正执笔记录航运日志的小顺子霍然起身。

  三声清脆而急促的竹哨声,从江岸芦苇荡深处传来,这是大脚嫂发出的最高级别警讯。

  “掌柜的!”小顺子冲进里屋。

  谢云亭正对着一幅巨大的长江水路图凝神,闻言连头也未回,指尖在图上轻轻一点,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立刻电令汉口分号,通知‘信义号’货轮暂缓启航。同时,封锁屯溪码头所有水路出口,只许进,不许出。”

  他早就料到,华昌洋行那只吃人不吐骨头的饿狼,绝不会甘心看着他重整水上信誉。

  收编阿橹的船队,等同于在长江这条大动脉上插了一根钉子,他们必然会不惜代价拔掉。

  只是没想到,报复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精准。

  江面上,三艘墨绿色的快艇如三柄淬毒的匕首,撕开雾气,以惊人的速度直插“赎舟号”而来。

  随着距离拉近,船舷侧面的徽记在波光中若隐若现——一截被暴力折断的茶枝,被一条锈迹斑斑的锁链死死缠绕。

  红脸李瞳孔骤缩,一口混着唾沫的怒骂喷薄而出:“是‘茶纲残部’!他娘的,我就知道这帮杂碎跟洋人勾结到一起了!”

  “茶纲”是旧时徽州茶商自发组成的行会,规矩森严,后因理念陈腐、手段酷烈而被谢家联合其他开明商号瓦解。

  这面旗帜,正是在第302章,海关钟楼陷落时,那群神秘人升起过的。

  然而,驾驶室内的阿橹却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声音里满是过来人的不屑:“他们算什么残部?一群当年连‘茶纲’的门都摸不着,只配在外围打杂,后来被我们亲手踢出圈子的水耗子罢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猛地转动舵轮,巨大的船身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呻吟,竟是不退反进,朝着“鬼见愁”最核心的江心漩涡带直直切了进去!

  这是他过去做水匪时,被官兵围剿数次,唯一敢走的死路,也是此刻唯一的活路。

  “轰隆——哐当!”

  巨轮剧烈倾斜,船身与水面几乎成了四十五度角。

  底舱固定不牢的茶箱挣脱束缚,如巨石般滚动,狠狠撞击在舱壁上,发出的闷响如同死神擂动的战鼓,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岸上,谢云亭的心弦同样紧绷。

  他刚刚通过黄巡长安插在县城邮局的线人得到密报:昨夜子时,有一封匿名加急电报发往上海,内容仅八个字——“赎舟启航,时辰航线”。

  他凝视着地图,指尖从“鬼见愁”缓缓滑下,最终停在一个名为“陈七渔村”的微小标记上。

  这是三年前,那位目睹阿橹妻子病亡却无钱安葬、最终愤而落草为寇的老艄公的家乡。

  也是阿橹心中,那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所在。

  若有人想用旧恨织一张新网来网住阿橹,甚至网住整个云记,没有比从这里挖根更毒辣的了。

  “大脚嫂。”谢云亭沉声唤道。

  “在!”门帘一挑,精干利落的大脚嫂闪身而入。

  “带两名最机灵的信茶使,伪装成卖鱼婆,即刻潜入陈七渔村。别惊动任何人,去村中祠堂看看。”

  当夜,江上鏖战正酣,岸上查探已有了结果。

  大脚嫂派人传回消息,在陈七渔村祠堂那蒙着厚厚灰尘的香案底下,发现了一小截美式防水电台的天线残件,天线顺着墙角,一直连入祠堂后院一口枯井的地下暗管。

  真相的轮廓,在谢云亭的脑海中逐渐清晰。

  有人正利用阿橹的旧痛,布下一个致命的陷阱。

  江心,漩涡的巨大拉扯力让敌人的快艇难以瞄准。

  “赎舟号”却如一头驯服的巨兽,在阿橹鬼斧神工的操纵下,险之又险地沿着涡流边缘穿行。

  敌艇见炮火无功,索性强行贴近,一支支带着倒钩的抓钩呼啸着飞出,死死攀附住“赎舟号”的船舷。

  “弟兄们,让他们尝尝咱们焙茶的家伙!”红脸李一声怒吼,抄起一把平日里用来翻炒茶叶的巨大铁铲,带着一众船员冲了上去。

  一时间,甲板上铁铲与砍刀碰撞,火星四溅,喊杀震天。

  这些曾经的水匪,此刻用最熟悉的武器,保卫着脚下这艘赐予他们新生的船。

  战况陷入胶着,敌人凭借人数优势,正一寸寸地向驾驶室逼近。

  危急时刻,阿橹的声音通过船内的话筒炸响,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打开三号底舱通风口,把那几百斤陈年兰花香茶末,全给老子倒进江里!”

  船员们一愣,但出于对船长的绝对信任,立刻执行。

  随着通风口打开,数百斤因受潮而结块、本欲抛弃的廉价茶末,被众人合力用铁铲奋力倾倒而出。

  浓烈的、甚至有些发腻的兰花香气瞬间随风弥漫,混着江水,在船身周围形成一片浑浊的棕黄色水域。

  追击在后的敌方快艇不明所以,一头扎了进来。

  奇迹发生了!

  一艘快艇的引擎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随即黑烟滚滚,速度锐减。

  紧接着,第二艘、第三艘,接连熄火,如三只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在江心涡流中无助地打着转。

  原来,这些劣质茶末虽不能饮用,但其细小的颗粒遇水后会迅速膨胀、结块,形成一种黏腻的糊状物。

  快艇的引擎进气系统精密,高速运转时会将这些富含水分的茶末糊吸入,瞬间堵塞滤网和气缸,导致引擎熄火瘫痪。

  岸上茶馆内,小顺子正激动地向谢云亭汇报着江上传来的灯号讯息。

  听闻此景,谢云亭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意。

  他走到窗边,望着远方雾气沉沉的江面,轻声叹道:“他用茶性之劣,反制人心之恶。父亲,阿橹他……终于懂了您那句话。”

  “茶性易染,人心更甚。”这既是警告,也是法门。

  战斗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迅速结束。

  红脸李带人轻易俘获了三船束手就擒的敌人,其中一名头目左臂被流弹击伤。

  审讯在“赎舟号”的临时禁闭室进行。

  那头目是个硬骨头,任凭如何盘问,只是咬牙不语。

  直到谢云亭的灯号传来,示意阿橹亲自审问。

  阿橹没有用刑,只是将一杯刚泡好的兰香红放在他面前。

  那人看着茶,眼中忽然燃起刻骨的恨意,猛地抬头,死死盯着阿橹胸前那个“云”字袖标,嘶吼道:“你们谢家讲信义?我爹是当年八十四坊里最后一把火烧了自家茶号招牌的老匠人!他一辈子守着祖传的秘方,你谢云亭倒好,把工艺印在那什么‘双面茶引’上,满世界送人!这是背叛!是对祖宗的背叛!”

  谢云亭在岸上通过电报听到这段转述,心中猛地一震。

  他想起《茶枢》秘方部分公开后,确实有一些思想极度守旧的茶人愤然离山,誓与云记不两立。

  他没想到,这股怨气竟被洋行利用,化作了今日的刀枪。

  他立刻回电阿橹,只有一句话:“替我为他包扎伤口,然后告诉他,若真为传承而来,明日可去黟县新开的书院旁听。在那里,人人皆可读我新编的《茶民录》。”

  次日清晨,被俘的头目发现自己手脚上的绳索不知何时已被人解开。

  他怔怔地看着床头放着的一卷干净绷带和一小包金疮药,又看了看门外熹微的晨光。

  他挣扎良久,最终走到甲板上,朝着屯溪码头的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而后趁人不备,悄然跳上一艘备用的小舢板,消失在茫茫江雾中。

  当晚,谢云亭独坐于云记祠堂之内,桌上摊开的,正是那份《赎舟盟约》的副本。

  江上的硝烟已经散去,但他心中的波澜却未平息。

  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在盟约的第三条上——“每航次利润,留存十分之一,投入‘失路者基金’,用于救助因战乱、灾祸而流离失所的茶乡同胞。”

  在这行字旁边,有一道极浅极浅的划痕,若非灯光角度正好,根本无从察觉。

  那痕迹很短,却因反复摩挲而略显光滑。

  他心头猛地一动,起身从书柜的暗格中取出阿橹的老旧履历册,翻到记录家眷状况的那一页。

  其子阿星,病亡于民国二十五年秋,而“失路者基金”设立的日子,恰好晚了七天。

  谢云亭瞬间明白了。

  阿橹每次看到这条盟约,每一次用手指无声地划过这行字,都是在替他那个没能等到云记救助的孩子,追讨一份迟到了七天的公道。

  那不是恨,而是一种沉重到无法言说的纪念。

  窗外,月光如水银泻地,清冷地洒在祠堂的青石板上。

  谢云亭沉默良久,缓缓拿起笔,蘸饱了墨,在那条盟约旁,一笔一划地添上一行朱红小字批注:“凡基金受益者,须记明受助原由,存档立册,不得匿名。”

  一笔落下,仿佛补全了一块众人看不见、却至关重要的心印拼图。

  他放下笔,缓缓走到窗前,推开窗户。

  江风带着潮气扑面而来,吹动他额前的一缕发丝。

  白日的胜利并未带来丝毫轻松,反而让他看到了更深的危机。

  华昌洋行、茶纲残部、潜伏在身边的叛徒……一张无形的巨网,已经悄然张开。

  今天侥幸脱险,靠的是阿橹的奇谋。

  但下一次呢?

  他凝视着在月光下奔流不息的长江,这条云记赖以为生的黄金水道,此刻在他眼中,却如同一条布满了致命陷阱的绞索。

  每一个码头,每一艘货轮,都可能成为下一个被精准打击的目标。

  今夜,江水依旧向东流淌,一如往昔。

  但谢云亭心中却无比清楚,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那条走了百年的水路,不能再这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