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他想穿上解放军的军装-《丈母娘不是娘》

  一九七九年,春风吹过平整的田野,带着一股子泥土翻新后的腥甜气。

  皖南县,那份盖着红印章的文件,像一道惊雷,彻底炸醒了沉睡的土地。大包干,这个曾经只敢在背地里偷偷念叨的词,如今被刷在了村口最显眼的墙上,红底白字,刺得人眼睛生疼。

  柳树湾村的大队部,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村里所有的男人女人,老的少的,全都挤在了院子里。新上任的大队书记刘翠花,拿着个铁皮喇叭,嗓子都快喊哑了。院子中央的黑板上,用白粉笔画着歪歪扭扭的田亩图,旁边是密密麻麻的人名和数字。

  分地。

  这两个字,像一团火,点燃了每个人心底最原始的渴望。

  “孙老三家五个劳力,就分那块靠河的,水田,肥!”

  “王瘸子家孤儿寡母的,地不能太远,就分大路边上那块旱地吧。”

  “还有牛!咱队里这几头水牛,十户一头,自个儿商量着来,抓阄也行,商量不拢就来找我!”

  人们的脸上,洋溢着一种久违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兴奋。特别是那些家里劳力多的汉子,看着黑板上划到自己名下的田地,眼睛里冒着光,仿佛已经看到了秋天堆满谷仓的粮食。

  孙大成还是三队的队长,可这个队长,如今也就是个名头了。他没像别人那样往前挤,只是靠在一棵老槐树下,默默地抽着旱烟,看着院子里那一张张激动的脸。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自家名下的那一行字上:孙大成,一亩三分地。

  从此以后,这片地,就是他的了。

  刘翠花到底还是从公社回来了。她辞去了副书记的职位,顶着林曼依那几乎要冻死人的目光,硬是回村当了这个大队书记。

  她说是为了接老书记的班,可孙大成心里明白,她更是为了他。她心疼他,不想让他一个人像头老牛一样,把所有担子都扛在自己肩上。

  日子,好像一下子就慢了下来,也踏实了下来。

  一转眼,到了夏天。

  稻子已经蹿起了半人高,绿油油的一片,风一吹,掀起层层叠叠的稻浪。

  孙大成赤着膊,卷着裤腿,正站在自家田里,小心翼翼地拔着稗草。毒辣的太阳把他古铜色的皮肤晒得油光发亮,汗水顺着他深刻的皱纹,一道道地往下淌,滴进脚下的泥水里。

  刘翠花戴着草帽,也在不远处忙活着。

  “大成,你歇会儿吧,过来喝口水。”

  她直起腰,捶了捶有些发酸的后背,冲着田中央的男人喊。

  孙大成应了一声,从田里走上田埂,接过刘翠花递过来的水瓢,一仰头,“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

  “痛快!”

  他抹了把嘴,看着眼前这片长势喜人的水稻,咧开嘴笑了,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翠花,你说,今年这亩产,恐怕不止六百斤吧?”

  他眼里闪着光,那是一种庄稼人独有的、最质朴的喜悦。

  “肯定的。”

  刘翠花看着他,眼神里带着笑意,“我家男人就像一头牛一样,成天泡在地里,要是不收个六百斤,都对不住你流的这些汗!”

  这话不重不轻的,像是在夸他,又像是在心疼他。

  孙大成嘿嘿地笑着,拿起自己的草帽扇着风,心里比喝了蜜还甜。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远处田埂上两个慢慢走近的人影吸引住了。

  一大一小,像是在朝着他们家的方向走。

  “翠花,你看。”

  他捅了捅身边的刘翠花。

  “那……那是不是月儿?”

  刘翠花眯着眼,使劲朝远处望去。等看清了来人的模样,她脸上的笑容瞬间绽放开来,那是一种混杂着惊喜和意外的巨大喜悦。

  “月儿!是月儿!”

  她扔下手里的活计,也顾不上脚上的泥,提着裤腿就迎了上去,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激动。

  “月儿!”

  孙月看见了她,脚步顿了一下,脸上挤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她身边的那个小男孩,约莫三四岁的样子,牵着她的手,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环境。

  “姨。”

  “哎!我的乖女儿,你怎么回来了?也不提前捎个信!”

  刘翠花一把抓住孙月的手,上下打量着她,又心疼又欢喜。

  她的目光很快就落在了那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身上。

  “这是……”

  “东东,快,叫外婆。”

  孙月推了推自己的儿子。

  “外……外婆。”

  周东东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怯生生地躲在妈妈身后。

  这一声“外婆”,喊得刘翠花心都化了。她“哎”了一声,笑得合不拢嘴,弯腰就要去抱孩子:“我的好外孙,快让外婆抱抱!”

  孙大成也走了过来,他看着自己的女儿,又看看那个眉眼间和女婿周卫国有几分相像的外孙,心里乐开了花。

  可他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女儿瘦了,眼眶下面有淡淡的青色,那笑容,也像是硬撑起来的,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疲惫和悲伤。

  他的心,咯噔一下。

  “周卫国那小子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孙大成的声音沉了下来,“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老丈人?”

  话音刚落,孙月那强撑着的笑容,瞬间就垮了。

  她的嘴唇哆嗦着,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砸在脚下的泥土里。

  她整个人,就像一座即将决堤的大坝,再也绷不住了。

  “卫国他……他……”

  她哽咽着,泣不成声,那两个字,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他牺牲了!”

  “轰——”

  孙大成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天旋地转,眼前发黑。他手里的草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都僵住了。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牺牲了?哪里……哪里又打仗了?”

  刘翠花抱着孩子的手猛地一抖,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刚刚还充满喜悦的田埂上,只剩下孙月压抑不住的哭声和周东东被吓到后茫然的啜泣。

  夏日的风吹过稻田,沙沙作响,却吹不散这突如其来、令人窒息的沉痛。

  孙大成家的土坯房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刘翠花抱着已经睡着的外孙,不住地抹着眼泪。孙大成蹲在门槛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

  孙月哭够了,眼睛红肿得像两个核桃,声音沙哑地讲出了事情的原委。

  今年春天,南边,打仗了。

  自卫反击战。

  周卫国所在的部队,是尖刀,像一把烧红的刀子,一路势如破竹,很快就打到了敌人的首都附近。

  可战争,从来都不是只有胜利的凯歌。

  在接到命令撤退的过程中,部队遭遇了大量的埋伏。最让人防不胜防的,是敌人根本不按常理出牌。那些看上去手无寸铁的妇人,甚至是半大的孩子,前一刻还对着解放军战士露出淳朴的笑容,下一刻,就会从身后摸出黑洞洞的枪口。

  “部队有纪律,不准对平民开枪,特别是妇女和儿童……”孙月的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悲凉,“可他们……他们不是平民……”

  很多战士,就是因为那一瞬间的犹豫,倒在了血泊里。

  周卫国,也是其中一个。

  他为了掩护一个年轻的战友,被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从背后用冲锋枪打成了筛子。

  “部队把信寄到了家里……我……我实在待不下去了,就带着东东回来了……”

  孙大成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烟头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孙月停顿了很久,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又说出了一句让孙大成浑身巨震的话。

  “爹,这次行动的总指挥……是孙大来大伯。”

  孙大来!

  这个名字,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孙大成的心上。

  他这才知道,自己那个身居高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亲哥哥,到底去了哪里,干了什么。

  女婿战死了。

  死在了自己亲哥哥指挥的战场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怒,夹杂着无边的悲痛,瞬间从孙大成的胸腔里喷涌而出,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他想起五十年前那场席卷全国的战争,他没能参与。

  他想起六二年的那场边境冲突,他没有资格参与。

  他是一个兵,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兵,可他这辈子,却没能穿上一次那身崭新的、让他魂牵梦绕的军装。

  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就会像村里其他老人一样,守着几亩薄田,慢慢老死。

  可现在,他不想了。

  他不能再等了。

  丛林作战,他熟悉得很!当年在缅甸的野人山,他跟着部队跟小鬼子周旋,什么仗没打过?什么鬼蜮伎俩没见过?

  他虽然五十多岁了,可这身子骨还硬朗得很!这双手,还能端得稳枪!

  他要去!

  这一次,他必须要去!

  不光是为了给女婿报仇,更是为了他自己!

  军人,最光荣的死法,是马革裹尸,是死在冲锋的路上!而不是像一棵老树一样,在自家的院子里,悄无声息地烂掉!

  孙大成猛地站起身,将手里燃到尽头的烟屁股狠狠地摔在地上,用脚底碾灭。

  屋子里的哭声都停了,刘翠花和孙月都惊愕地看着他。

  他转过身,看着自己的女儿,那双浑浊却燃烧着火焰的眼睛里,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一字一顿,声音沉痛,却又带着一股即将喷发的雷霆之势。

  “我去找你大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