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愤怒-《丈母娘不是娘》

  王玉霞自杀的消息,像一阵阴冷的风,吹进了黄仁贵那座紧闭的院门里。

  他正坐在破旧的椅上,手里盘着两颗核桃。

  那两颗光滑的核桃,在他的掌心,突然变得冰冷。

  黄仁贵浑身一颤。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这半辈子都在看人脸色,都在夹着尾巴做人。

  他知道,王玉霞的死,不是一个结束。

  那是一个信号。

  一个连孙大成这种硬骨头都能被砸断的时代,他一个成分不好的地主,又能剩下几根骨头。

  兔死狐悲。

  不,他连狐狸都算不上。

  他是一只扒了皮的兔子,在狼群里瑟瑟发抖。

  他想起了孙大成。

  那个沉默的,给他家送粮食的男人。

  那个一句话,就让他儿子黄四郎一步登天的男人。

  他黄家,欠孙大成一份天大的人情。

  这份人情,在太平年月是人情。

  在这年月,是催命符。

  可他黄仁贵算计了一辈子,第一次觉得,有些账,不能只用算盘算。

  他站起身,核桃掉在地上,滚到了桌子底下。

  他没有去捡。

  他看着孙大成家的方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决绝。

  他要保住孙月。

  保住那个孩子,就是保住孙大成的根。

  也算是,还了那份债。

  孙大成的家里,已经设起了简陋的灵堂。

  一口薄皮棺材停在堂屋中央。

  王玉霞的尸身,是村支书尹其怀带着几个大胆的后生,从房梁上解下来的。

  孙月跪在棺材边,已经哭不出声音了。

  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不停地抽噎。

  整个屋子,都弥漫着一股死亡的寂静。

  尹其怀蹲在一旁,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把这事告诉牛棚里的孙大成?

  他不敢想。

  孙大成那脾气,知道了,非得把天捅个窟窿。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二狗子背着手,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双崭新的黑皮鞋,在满是泥土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眼。

  他身后跟着两个民兵。

  二狗子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棺材前。

  他低头,看了一眼棺材里王玉霞那张灰败的脸。

  然后,他的目光,像一条黏滑的蛇,落在了旁边跪着的孙月身上。

  女孩的脖颈纤细,皮肤白皙,因为哭泣而泛着一层脆弱的粉色。

  二狗子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的眼神,变得贪婪又炽热。

  “死了,活该。”

  他吐出一口唾沫,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扎在每个人的心上。

  “执迷不悟的东西!”

  说完,他转身就走。

  那双新皮鞋,在地上踩出几个嚣张的脚印。

  黄仁贵一直站在门口,他把二狗子那毒蛇一样的眼神,看得清清楚楚。

  他心里的那点犹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走到尹其怀身边,压低了声音。

  “书记,这里就小月一个孩子,我不放心。”

  “我想把她带到我家里住几天。”

  尹其怀抬头看了一眼黄仁贵。

  他吐出一口浓重的烟雾。

  烟雾后面,他的眼神复杂。

  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黄仁贵的老婆柳姨娘走了过来,她用那双曾经戴满金戒指的手,轻轻扶起了孙月。

  “孩子,跟姨走吧。”

  孙月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被柳姨娘牵着,离开了这个已经破碎的家。

  当天晚上,二狗子喝得醉醺醺,又晃到了孙大成的家。

  屋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口棺材,和一张冰冷的灵桌。

  “人呢?”

  他冲着守在门口的尹其怀吼道。

  尹其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伤心过度,跑出去了。”

  “可能是去找她爹了吧。”

  二狗子骂骂咧咧地走了。

  孙月,躲过了一劫。

  这大概是黄仁贵算计了一辈子,唯一做的一件,不算计回报的善事。

  牛棚里。

  阴暗,潮湿。

  空气里混杂着草料腐烂的酸味和牲口的粪臭。

  孙大成蜷缩在角落的稻草堆里。

  这几天,他什么都吃不下,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头顶那片漏风的屋顶。

  一个负责送饭的老乡,趁着看守不注意,凑到他耳边。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大成……你家……你家婆娘……”

  “她没了。”

  “上吊了。”

  那几个字,很轻。

  却像一道惊雷,在孙大成的脑子里,轰然炸开。

  他猛地坐起来,一把抓住那个老乡的衣领。

  他的眼睛里,一片血红。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像人声。

  “你再说一遍!”

  老乡吓得浑身发抖,却还是重复了一遍。

  孙大成的身体,僵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

  他松开手。

  老乡连滚爬爬地跑了。

  孙大成还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几秒钟后。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从他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那声音里,充满了无法置信的痛苦,和毁天灭地的愤怒。

  他疯了。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猛地从草堆里弹起来,朝着牛棚的门口冲去。

  两个看守的民兵反应过来,举起手里的木棍,想拦住他。

  孙大成看都没看。

  他直接撞了上去。

  那两个一百多斤的汉子,像是撞上了一堵飞驰的墙,惨叫着飞了出去。

  木棍断裂的声音,清脆刺耳。

  他冲出了牛棚。

  他朝着家的方向,狂奔。

  没有人能拦住他。

  所有试图靠近他的人,都被他那股疯狂的气势,掀翻在地。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只有一个念头。

  回家。

  玉霞。

  他跑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院子里空荡荡的。

  堂屋里,那口薄皮棺材,已经不见了。

  王玉霞,已经下葬了。

  屋子中央的桌子上,只摆了一张小小的黑白遗像。

  照片上的王玉霞,还很年轻,对着他,温柔地笑着。

  孙大成的腿,一软。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遗像前。

  那股支撑着他跑回来的疯狂力气,在这一瞬间,被抽得一干二净。

  “玉霞……”

  他伸出手,想要触摸那张冰冷的相片。

  他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哇——”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哭喊,从他的胸腔里迸发出来。

  他像个孩子一样,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这辈子流的血比泪多。

  可现在,他的眼泪,像是决了堤的河,汹涌而出。

  听到动静的黄仁贵,带着孙月,匆匆赶了过来。

  “爸!”

  孙月看到跪在地上的父亲,哭着扑了过去。

  孙大成猛地回过头,一把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

  父女俩,抱头痛哭。

  这段时间的恐惧,委屈,绝望,在这一刻,尽情地释放。

  哭了很久。

  孙大成通红的双眼,慢慢抬了起来。

  他看着怀里哭得快要断气的女儿,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谁?”

  “是谁逼你妈的?”

  孙月抽噎着,断断续续地,把那天晚上的事,说了出来。

  她没有说得太明白。

  她只说了二狗子来过。

  说了二狗子把她妈妈叫去了公社。

  说了她妈妈回来后,就变了一个人。

  孙大成听着。

  他脸上的悲伤,一点点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一种暴风雨来临前,死一般的平静。

  他的眼神,不再是血红色。

  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黑。

  那黑色里,燃烧着能将整个世界都焚烧殆尽的火焰。

  二狗子。

  他明白了。

  一切都明白了。

  他不想活了。

  从王玉霞走的那一刻起,他心里的一部分,也跟着死了。

  剩下的那部分,只有一个念头。

  他要撕了二狗子。

  用手,一寸一寸地,把他撕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