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团聚-《丈母娘不是娘》

  三天了。

  孙大成被关进那间小黑屋,已经整整三天。

  这三天里,杨柳公社大院里的气氛变得愈发诡异。那几面红旗被秋风吹得有气无力,墙上的标语在阳光下白得刺眼,红得发慌。

  干部们走路的脚步声都轻了许多,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没人敢公开议论那天书记办公室里发生的“武斗”,但每个人心里都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彭兵书记的脸肿了三天,也阴沉了三天。

  他每天都坐在办公室里,听着下面的人汇报着各地虚假的捷报,桌上的搪瓷缸子换了个新的,旧的那个,在三天前被孙大成一脚踩扁了。

  这三天,王玉霞每天都从学校过来,带着几张粑粑,守在公社大院门口,只求能见丈夫一面。

  她不哭不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一双眼睛望着大院深处,望得眼眶都干了。

  彭兵每次从窗户里看到那个瘦弱的身影,心里的火气就更盛一分,次次都让人把她赶走。

  是刘翠花,每次都跑出去,好说歹说,把粑粑收下,再把人劝回去。

  “师娘,有我在,教官还能饿着吗?教官不会有事的,你先回去,不然孩子在家该急了。”

  她每次都这么说,可她自己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那通打给县公安局的电话,像是她溺水时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她在电话里,几乎是哭着喊着,把事情说得严重了十倍。

  她告诉蔡梅,教官因为反对浮夸风,被扣上了破坏生产的帽子,现在人被关起来了,随时可能被当成反革命处理。

  她知道自己夸大了,可她更知道,在这个疯狂的年代,夸大其词的事情,随时都可能变成现实。

  三天后的清晨,第一缕阳光刚照在公社门口那两根斑驳的白柱子上。

  一辆绿色的军用吉普车,卷着一路风尘,稳稳地停在了大院门口。

  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一个穿着便装,身形沉稳的中年男人。他下车后,警惕地环顾四周,然后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一个穿着得体干部服,气质温婉沉静的女人走了下来。

  她就是桃花。

  当年的小护士,如今已经是军区总医院的负责人。岁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反而沉淀出一种让人安心的从容和威严。

  刘翠花几乎是飞奔出去的。

  “桃花!”

  “翠花姐!”

  桃花看着瘦了一圈,眼窝深陷的刘翠花,眉头紧紧皱起,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教官呢?”

  “还……还关着。”

  刘翠花的声音带着颤抖。

  “这三天,彭兵不许任何人见他,每天只给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我偷偷去看过,他……他被打了,伤得不轻。”

  桃花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跟她一起来的丈夫罗志宏,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他是个师长,虽然穿着便装,但那股子久经沙场的铁血气质,却怎么也掩盖不住。他看了一眼公社大院,声音低沉。

  “别急,等人到齐了再说。”

  罗志宏心里清楚,这事可大可小。殴打公社书记,在这个年代,罪名可不轻。但一群现役军官和干部跑到地方公社要人,影响更坏。

  他来,就是为了压住阵脚,防止这群被孙大成带出来的“女兵”们把天给捅破了。

  没过多久,第二辆,第三辆吉普车也相继抵达。

  车上下来了三个英姿飒爽的女人。

  杏桃,蔡竹,蔡兰。

  她们都穿着军装,肩上的军衔在阳光下闪着光。几年不见,她们都褪去了当年的青涩,一个个都成了部队里的骨干。

  姐妹重逢,没有太多寒暄。

  一个眼神,一个拥抱,彼此都明白了对方心里的焦急和愤怒。

  她们都是孙大成的兵。

  这份情,刻在骨子里,一辈子都忘不掉。

  彭兵在二楼的办公室里,早就注意到了门口的动静。

  一辆吉普车,他可以不在乎。

  两辆,三辆……当四辆军用吉普车整整齐齐停在公社大院门口时,他手里的钢笔“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不是傻子。

  他知道这些人是冲着谁来的。

  那个叫孙大成的泥腿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毒蛇一样缠上了他的心脏。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抓起电话,声音都有些变调。

  “喂!给我接镇上派出所!让他们马上派人过来!对!马上!”

  下午时分,日头偏西。

  一辆更加霸道的挎斗摩托车,发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一个漂亮的甩尾,停在了几辆吉普车的最前面。

  车上的人利落地跳了下来。

  一身笔挺的警服,腰间的武装带上挂着手枪,短发齐耳,眼神凌厉如刀。

  正是蔡梅。

  她离得最近,反而是最后一个到的。因为她不是请假,而是直接带着任务下来的。

  “姐几个都到了?”

  蔡梅扫了一眼众人,脸上虽然带着重逢的喜悦,但眉宇间的煞气却更重。

  “教官人呢?”

  “还关在里面。”

  桃花指了指大院后头。

  蔡梅二话不说,抬脚就要往里冲。

  “姐妹们,还记得我们当初端了保密局皖南站吗?”

  她回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众人,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记得!”

  杏桃她们齐声应道,眼神瞬间就变了。

  “敢抓我们的教官,我看他不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

  蔡竹捏着拳头,骨节咔咔作响。

  “干就完了!”

  姑娘们的热血瞬间被点燃,一个个跟着呼喊起来,就要跟着蔡梅往里闯。

  就在这时,镇派出所的几个人骑着自行车,叮叮当当地赶到了。

  领头的是个四十多岁的所长,看见公社门口这阵仗,心里也直打鼓。他硬着头皮上前,刚想摆出官方的架子。

  “你们是什么人?在这里聚众……”

  话还没说完,他的目光就和蔡梅对上了。

  当他看清蔡梅肩上的警衔和那张在全县公安系统都无人不识的脸时,他剩下的话全都咽回了肚子里。

  “蔡……蔡副局长?”

  那所长腿肚子一软,赶紧立正站好,敬了个歪歪扭扭的礼。

  蔡梅看都没多看他一眼,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这里没你的事,带着你的人,该干嘛干嘛去。”

  “是!是!”

  所长如蒙大赦,赶紧带着手下,灰溜溜地骑着自行车跑了,比来的时候快了好几倍。

  彭兵在窗户后面看到这一幕,心彻底沉到了谷底。

  县公安局的副局长都来了!

  他知道,自己这次,恐怕是踢到铁板了。

  “小梅!”

  罗志宏低喝一声,伸手按住了冲动的蔡梅。

  他看了一眼周围神情激动的女兵们,叹了口气。

  “这事,还是我去交涉吧。”

  他目光沉稳,扫过每一个人,“你们就别再犯错误了,问题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姑娘们虽然不甘心,但也知道罗志宏的身份和分量。他是师长,他说的话,她们不能不听。

  罗志宏整理了一下衣襟,独自一人,迈着沉稳的步子,走进了公社大院。

  他没有直接去彭兵的办公室,而是让翠花带他去看看孙大成。

  “带我去看看孙大成同志。”

  刘翠花不敢怠慢,领着他绕到后院,打开了那间禁闭室的门。

  一股霉味和血腥味扑面而来。

  孙大成正靠在墙角,身上那件粗布衣服被撕得破破烂烂,脸上、胳膊上全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嘴角还挂着干涸的血迹。

  他听到动静,缓缓抬起头,眼神虽然疲惫,却依旧明亮,像一头困在笼中的猛虎。

  罗志宏看着他,心里也是一沉。

  他能看出来,这是个硬骨头,是条汉子。

  “孙大成同志,我是罗志宏,桃花的爱人。”

  罗志宏的声音很温和。

  孙大成看着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笑一下,却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麻烦你们了。”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罗志宏点了点头,没再多说,转身走了出去。

  他直接上了二楼,推开了书记办公室的门。

  彭兵正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屋里打转,看到罗志宏进来,他强作镇定地挺直了腰板。

  “你是什么人?”

  罗志宏没有回答,只是从内兜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小本子,轻轻放在了彭兵的办公桌上。

  彭兵疑惑地拿起来,翻开。

  当“师长”、“罗志宏”这几个字映入眼帘时,他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手一抖,军官证掉在了地上。

  他弯腰去捡,手指却哆嗦得根本拿不起来。

  罗志宏平静地看着他,等他好不容易把证件捡起来,双手捧着递回来时,才缓缓开口。

  “彭书记,我们是人民内部的矛盾,不应该把同志当成敌人来对待。”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孙大成同志只是反映了些实际情况,就算言语上有些过激,你们也不能非法拘禁,更不应该对他进行殴打。”

  彭兵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后背的衣服瞬间就被汗水浸湿了。

  “我……我这是……”

  “你这是在激化矛盾。”

  罗志宏打断了他,“现在,我要求你立刻释放孙大成同志,并且向他道歉。”

  “至于柳树湾的粮食产量问题,”

  罗志宏顿了顿。

  “我相信彭书记会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重新考虑的。”

  彭兵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最后,他颓然地垂下头,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我……我同意。”

  孙大成被放了出来。

  当他迎着夕阳,一瘸一拐地走出公社大院时,他看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桃花,杏桃,蔡竹,蔡兰,蔡梅……还有站在她们身边的刘翠花。

  他一手带出来的女兵们,全都站在那里。

  她们站成一排,身姿笔挺,像一排傲然挺立的白杨。

  孙大成看着她们,看着这些已经长大成人,有了各自前程的姑娘们,眼眶一热。

  那股被殴打、被羞辱时都没有流出的泪水,在这一刻,决堤而出。

  他想努力站直身体,可背上的伤太重了,让他忍不住弯下了腰。

  就在这时,蔡梅清亮而有力的声音,划破了黄昏的宁静。

  “立正!”

  “唰!”

  一声整齐划一的响动。

  六个女人,包括早已脱下军装的刘翠花,同时抬起右手,向他敬了一个无比标准的军礼。

  她们的目光里,没有同情,只有最纯粹的尊敬和信赖。

  那是兵对教官的礼。

  孙大成看着她们,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知道,柳树湾的亩产最后还是划到了不切实际的一千斤。

  他知道,这场荒唐的风,还远没有刮过去。

  可是,看着眼前这些他亲手教出来的兵,他心里那块又冷又硬的石头,忽然就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