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黑暗。
并非没有光,而是光线在此地失去了意义,被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虚无所吞噬、所静滞。时间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琥珀,将万物封存在一片死寂的灰蒙之中。
“夜影号”飞船——或者说,这堆勉强维持着飞船形态的残骸——正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每一次微不足道的震动都像是垂死骨骼的摩擦。伊芙琳·涅瓦仅存的那只人类手掌死死攥着扭曲的控制杆,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与她苍白如纸的脸色几乎融为一体。她的右臂——那狰狞的机械义肢——此刻无力地垂落在身侧,关节处不时爆出一小簇晦暗的电火花,像是无声的哀鸣。
舷窗外,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景象。
巨大的、棱角分明的黑色结构体如同远古巨神的墓碑,沉默地矗立在灰蓝色的雾霭深处。它们并非由已知的任何材料构成,表面光滑得令人心悸,反射不出任何光亮,仿佛能吸收一切窥探的视线和能量。这些结构体彼此交错、堆叠,形成一片无边无际、令人晕眩的迷宫。更远处,是一些难以名状的巨大阴影,其轮廓在缓慢蠕动,仿佛沉睡的活物,散发出令人灵魂战栗的压迫感。
这里就是静滞区的深处。万物的坟场,规则的边缘。
飞船的引擎如同患了痨病的老人,发出断续而沉重的喘息,推动着残破的船体,极其缓慢地向这片迷宫般的墓穴深处滑行。速度慢得可怜,与其说是飞行,不如说是在粘稠的、无形的阻力中艰难地漂浮。
“能量输出低于临界值百分之十七……结构完整性持续衰减,B-7区至C-3区骨架应力裂纹正在扩大……外部读数混乱,物理常数出现微小但持续的波动……” 冰冷的合成音断断续续地汇报着灾难性的数据,每一个字符都敲打在幸存者们紧绷的神经上。
莱娜·克罗尔将自己固定在副驾驶座上,那双经历过无数次生死考验的眼睛,此刻也难免染上了一层深深的疲惫与凝重。她怀里紧紧抱着那本用未知金属箔制成的古老书籍,仿佛它是唯一能提供些许安全感的圣物。她的目光扫过控制台上不断闪烁的红色警报,最终落在身后舱内。
那名幸存的“监护者遗产”战士依旧昏迷不醒,生命体征微弱但稳定,被简陋的固定装置保护着。而在更靠后的位置,安娜·星禾躺在一片临时铺垫的缓冲物上,依旧没有苏醒。然而,与之前彻底的死寂不同,她此刻的呼吸虽然轻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的韵律。胸口衣衫之下,那曾爆发出惊人银色辉光的地方已恢复平静,但仔细看去,似乎仍有一层极淡极淡的银晕在她皮肤之下流转,微弱地对抗着周围环境中那无孔不入的、抽取生命力的“静滞”效应。
伊芙琳艰难地调整了一下呼吸,试图忽略左肩断臂处传来的、被纳米机器人勉强压制住的剧痛。她的目光死死盯着前方一个相对狭窄的、由两块巨大黑色结构体形成的“V”字形隘口。
“必须……找到……遮蔽点……”她的声音沙哑干涩,每说一个字都像是耗费了巨大的力气,“‘收割者’的扫描……基于……秩序象限的……标准模型……这种……规则混乱区……能……干扰……它们……”
她的操作精准而勉强,残破的飞船如同蹒跚的巨兽,一点点调整着角度,小心翼翼地向那隘口挪动。避开那些无声悬浮的、锐利如刀的金属碎片,绕过一些散发着不祥能量波动的、如同血管般搏动的奇异菌斑。
莱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亲眼见过“肃清者”那艘十字架状巨舰的恐怖威力,那是纯粹的、冰冷的、旨在抹除一切异常的毁灭力量。它们被安娜身上那短暂的“源初回响”所吸引,正如伊芙琳所说,如同黑暗中最明亮的灯塔招来了掠食者。一旦被追上,绝无生机。
就在飞船即将驶入相对狭窄的隘口,寻求那一点点可怜庇护的瞬间——
——嗡!
一种截然不同的震动,并非来自飞船内部,而是源自外部环境本身!仿佛整个静滞区的“基底”被某种东西粗暴地扰动!
控制台上,代表空间稳定性的传感器指针疯狂地摆动了一下,然后猛地撞向极限刻度,发出刺耳的过载蜂鸣!
紧接着,就在飞船左前方不到三百米的地方,那片原本死寂的虚空如同破碎的镜面般陡然撕裂!
没有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只有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物质被强行解离的“滋啦”声。一个扭曲的、不规则的裂隙猛然张开,边缘闪烁着极不稳定的幽蓝色电弧!
而从那裂隙之中,一个庞然大物翻滚着、挣扎着被“吐”了出来!
那东西显然也遭受了重创。它的外形依稀还能看出类似舰船的结构,但风格与“夜影号”或已知的任何文明都截然不同。它的外壳覆盖着某种暗沉粗糙的、仿佛经过深海高压锻造的生物质甲壳,上面布满了巨大的划痕和融穿的破洞。一些如同巨型触须或鞭毛般的结构无力地耷拉着,有的断裂处还在缓缓渗出浓稠的、散发着磷光的墨绿色粘液。它的推进器已经完全熄火,舰体多处冒着诡异的、仿佛油脂燃烧产生的黑烟,整体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衰败、野蛮、却又带着一丝古老威严的气息。
它翻滚着,巨大的惯性让它直直地朝着“夜影号”和那黑色隘口的方向撞来!
“利维坦的……深潜者?!” 伊芙琳的瞳孔骤然收缩,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它们……怎么会……在这里?!而且……这副模样?!”
莱娜也瞬间认出了这种风格!这是那些与深海王朝利维坦皇子相关的造物!它们曾在锈脉城的下水道、在虚数维度的边缘出现,代表着一种与枢律院截然不同的、基于生物与深渊科技的恐怖力量。但它们通常活跃在特定的维度或深海区域,怎么会出现在这片连时间和规则都近乎停滞的绝地?而且还如此狼狈,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逃亡乃至……围猎?
“规避!!!” 莱娜失声惊呼。
根本来不及思考原因!这艘突然出现的“深潜者”残舰体积远超“夜影号”,其翻滚的轨迹完全无法预测,像一颗死亡的巨卵砸向她们!
伊芙琳骂了一句粗口,那只完好的手爆发出最后的潜力,猛地将控制杆推向极限!同时,她用额头狠狠撞向一个标记着危险符号的红色按钮!
“砰!”
“夜影号”尾部仅存的、勉强工作的辅助推进器超载爆发,喷吐出短暂而狂暴的火焰!残破的船体发出令人心碎的金属扭曲声,猛地向右侧强行甩尾!
几乎是擦着那艘“深潜者”残舰布满粘液和创伤的外壳掠过!飞溅的墨绿色粘液和金属碎片噼里啪啦地砸在“夜影号”的舷窗和装甲上,腐蚀出滋滋作响的白烟。
剧烈的机动让舱内的一切都在疯狂晃动。莱娜死死抓住固定带,感觉内脏都要被甩出胸腔。昏迷的战士在束缚装置中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安娜的身体也因惯性而滑动,额头不慎撞到一旁的金属支架,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然而,就在这剧烈的颠簸和混乱中——
「……!」
安娜那双紧闭的眼睛,睫毛再次剧烈地颤动起来!这一次,并非因为梦呓或呼唤,而是源于物理的碰撞和外界剧烈的能量扰动!那银蓝色的、深邃如星海的光芒再次于她眼缝中一闪而逝,极其短暂,却清晰可见!同时,她胸口的银晕也似乎随之共振般明亮了一刹!
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悸动,沿着那根连接双子星痕的无形之弦,再次跨越了无法估量的时空距离,精准地传递了出去。
与此同时,那片永恒的冰封牢狱——
林克·星禾正悬浮于无尽的寒冰风暴中心。
他的意识仿佛被撕裂成了两半。一半是沸腾的、不屈的人性,燃烧着对安娜的牵挂、对自由的渴望、对自身命运的无尽愤怒;另一半则是冰冷的、绝对的、试图将他同化为这片静滞领域一部分的神性。
两者的战争在他体内每一个细胞、每一缕意识中激烈上演。寒霜神性试图冻结他的思维,将他的情感、他的记忆、他作为“林克”存在的一切都转化为绝对零度的虚无。而人性则凭借着那突如其来的、来自安娜的“平衡支点”,艰难地维持着一片小小的、燃烧着意志火焰的领域。
那“支点”如同一个精巧无比的星穹符文,铭刻在他的灵魂深处。它并不提供强大的力量去直接击溃神性,而是不断地微调、疏导、转化。它将神性那纯粹的、毁灭性的冰寒之力,一部分引导至体外,加剧着周围的风暴,另一部分则以一种林克尚未完全理解的方式,转化为一种加固他肉身、使之能承受这种内部冲突的奇异能量。
这就像在刀尖上跳舞,在悬崖边行走。他每一次意识的波动,每一次情感的起伏,都可能打破这脆弱的平衡,导致一方彻底吞噬另一方。
就在刚才,安娜第一次无意识引动“源初回响”时,那汹涌而来的、温暖而坚韧的力量,如同甘霖般暂时缓解了他的焦渴,并稳固了那个初生的“支点”。
而此刻,这第二次、因外界剧烈冲击和碰撞而产生的、短暂得多的悸动,虽然微弱,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林克意识战场上的僵持!
“呃啊——!”
林克猛地仰头,发出一声被冰封住的痛苦嘶吼!他的人性意识因这突如其来的、源自安娜的“痛楚”和“扰动”而骤然激荡!
这种激荡,瞬间影响了那个精密运作的“平衡支点”!
嗡——!
以他为中心,周围原本就狂暴的冰晶风暴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混乱的意志,变得更加毫无规律,疯狂地撕扯着一切!无数巨大的冰棱相互撞击、粉碎,发出如同天地崩裂般的巨响!
而在他体内,那冰冷的神性意识捕捉到了这瞬间的破绽!
「波动……错误……失衡……」
冰冷的声音带着一丝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抓住了那“支点”因林克情绪波动而产生的一丝不谐振,发动了新一轮更猛烈的侵蚀!比之前更加酷寒的能量如同亿万根冰针,试图刺穿那意志的火焰,冻结那情感的脉络,彻底瓦解那个不该存在的“支点”!
林克的人性意识瞬间被逼入绝境,仿佛暴风雪中即将熄灭的最后火苗。他几乎能感受到思维被冻结的咔嚓声,记忆开始变得模糊,安娜的面容似乎在远去……
不!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绝不屈服的咆哮在他意识中炸响!他不能在这里失败!安娜还在某处等待着他!他们共同的命运绝不能终结于此!
在这极致的压力下,在这生死存亡的瞬间,林克那被逼到极限的意志,竟然开始本能地尝试去理解、去模仿、去操控那个由安娜的力量帮助建立的“平衡支点”!
他不再是被动地承受和利用,而是开始疯狂地、不计后果地试图去掌控它!试图将它变成自己的武器,而不仅仅是盾牌!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动作,宛若稚子舞巨锤,稍有不慎便会先伤己后伤敌。但他别无选择!
静滞区深处,“夜影号”内——
剧烈的晃动渐渐平息。
“夜影号”险之又险地避开了与那艘“深潜者”残舰的正面撞击,但代价是船体左侧添加了数道深刻的刮痕和一个不断泄露着稀薄气体的破口。警报声变得更加凄厉。
那艘巨大的“深潜者”残舰则完全没有这般好运。它翻滚着,无可挽回地、缓慢而又沉重地撞上了那两块巨大黑色结构体形成的隘口边缘!
没有震天动地的爆炸。撞击的过程诡异而寂静。那黑色结构体甚至没有丝毫震动,其材质坚硬得超乎想象。反而是那艘“深潜者”残舰的撞击部位,如同撞上石头的鸡蛋般,无声无息地碎裂、变形、解离!
大量的墨绿色粘液、生物组织碎片、扭曲的金属和不明机械结构如同慢镜头般四散迸溅,然后在静滞的环境中缓缓漂浮。那残舰的主体结构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彻底失去了所有动力,像一具真正的海洋巨兽尸体,缓缓地、悲凉地漂浮在那片死亡隘口之前,成为了这片墓场又一个新鲜的、巨大的墓碑。
它彻底沉默了。没有任何生命迹象从中传出,只有死亡和毁灭的气息弥漫开来。
伊芙琳和莱娜惊魂未定地看着舷窗外这突如其来又迅速终结的悲剧,一时间都陷入了沉默。
“它们……像是在……逃跑……”莱娜低声说,目光扫过那残舰上可怕的创伤,“是什么……能把这样的东西……伤成这样?”
伊芙琳没有立刻回答。她死死盯着传感器上残留的、记录下那短暂空间裂隙出现时的能量频谱,脸色变得异常难看。那频谱中夹杂着一种她极其熟悉的、令她灵魂战栗的秩序性干扰波纹。
“……不是……自然现象……”她的声音干涩无比,“那裂隙……是……被‘强行打开’的……用的是……非常高阶的……秩序技术……甚至……接近‘肃清者’的……手段……”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艘沉默的残舰,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
“‘它们’……不仅是在……追我们……”伊芙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它们’……在……清理……这片区域……所有……‘不该存在’的……东西……包括……这些……利维坦的……造物……”
这意味着,她们的敌人,远比想象中更加庞大,更加冷酷,更加……无所不在。
就在这时,一直昏迷的安娜,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带着痛苦意味的呻吟。她的眉头紧紧蹙起,仿佛在昏迷中也承受着某种巨大的压力或痛楚。
莱娜立刻注意到她的异常,解开固定带,踉跄着走到她身边。
“安娜?”她轻声呼唤,小心地检查安娜刚才撞到的额头,那里已经泛起一小块青紫。
安娜没有回应,但她的手指却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她眼缝中那银蓝色的光芒早已消失,但莱娜却隐约感觉到,周围那无所不在的“静滞”之力,似乎在安娜身边变得……更加活跃了一些?仿佛在回应着她的痛苦,或是……在压制着那刚刚显现又迅速隐藏起来的银色力量?
伊芙琳也注意到了安娜的状况,她的目光在安娜和舷窗外那艘利维坦残舰之间来回扫视,眼神变幻不定。
“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片区域……”伊芙琳最终嘶哑地说道,强行将注意力拉回到驾驶上,“刚才的动静……加上这艘……破烂的出现……‘信号’……太强了……”
她推动控制杆,“夜影号”再次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小心翼翼地绕开那艘巨大的残舰墓碑,向着隘口更深处,那片更加黑暗、更加未知、规则更加混乱的墓穴核心,缓缓驶去。
飞船后方,那艘利维坦“深潜者”的残骸静静地漂浮着,墨绿色的粘液如同冰冷的血液,在死寂的虚空中缓缓扩散,像是一朵为死亡献上的诡异之花。
而在那残骸深处,某个尚未完全损坏的、布满生物质纹路的舱室内,一个隐秘的、带有强烈利维坦皇室印记的定位信标,其核心微光,在经历了剧烈的撞击和能量冲击后,极其不稳定地、断断续续地……闪烁了最后一下,将一组极其简短的、代表“最终位置”与“毁灭”的加密信号,朝着静滞区外某个预设的、深邃的坐标,发射了出去。
信号微弱,却如同投入命运深潭的又一颗石子。
涟漪,正在无声地扩散。
新的危机,已在黑暗中悄然孕育。
并非没有光,而是光线在此地失去了意义,被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虚无所吞噬、所静滞。时间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琥珀,将万物封存在一片死寂的灰蒙之中。
“夜影号”飞船——或者说,这堆勉强维持着飞船形态的残骸——正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每一次微不足道的震动都像是垂死骨骼的摩擦。伊芙琳·涅瓦仅存的那只人类手掌死死攥着扭曲的控制杆,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与她苍白如纸的脸色几乎融为一体。她的右臂——那狰狞的机械义肢——此刻无力地垂落在身侧,关节处不时爆出一小簇晦暗的电火花,像是无声的哀鸣。
舷窗外,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景象。
巨大的、棱角分明的黑色结构体如同远古巨神的墓碑,沉默地矗立在灰蓝色的雾霭深处。它们并非由已知的任何材料构成,表面光滑得令人心悸,反射不出任何光亮,仿佛能吸收一切窥探的视线和能量。这些结构体彼此交错、堆叠,形成一片无边无际、令人晕眩的迷宫。更远处,是一些难以名状的巨大阴影,其轮廓在缓慢蠕动,仿佛沉睡的活物,散发出令人灵魂战栗的压迫感。
这里就是静滞区的深处。万物的坟场,规则的边缘。
飞船的引擎如同患了痨病的老人,发出断续而沉重的喘息,推动着残破的船体,极其缓慢地向这片迷宫般的墓穴深处滑行。速度慢得可怜,与其说是飞行,不如说是在粘稠的、无形的阻力中艰难地漂浮。
“能量输出低于临界值百分之十七……结构完整性持续衰减,B-7区至C-3区骨架应力裂纹正在扩大……外部读数混乱,物理常数出现微小但持续的波动……” 冰冷的合成音断断续续地汇报着灾难性的数据,每一个字符都敲打在幸存者们紧绷的神经上。
莱娜·克罗尔将自己固定在副驾驶座上,那双经历过无数次生死考验的眼睛,此刻也难免染上了一层深深的疲惫与凝重。她怀里紧紧抱着那本用未知金属箔制成的古老书籍,仿佛它是唯一能提供些许安全感的圣物。她的目光扫过控制台上不断闪烁的红色警报,最终落在身后舱内。
那名幸存的“监护者遗产”战士依旧昏迷不醒,生命体征微弱但稳定,被简陋的固定装置保护着。而在更靠后的位置,安娜·星禾躺在一片临时铺垫的缓冲物上,依旧没有苏醒。然而,与之前彻底的死寂不同,她此刻的呼吸虽然轻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的韵律。胸口衣衫之下,那曾爆发出惊人银色辉光的地方已恢复平静,但仔细看去,似乎仍有一层极淡极淡的银晕在她皮肤之下流转,微弱地对抗着周围环境中那无孔不入的、抽取生命力的“静滞”效应。
伊芙琳艰难地调整了一下呼吸,试图忽略左肩断臂处传来的、被纳米机器人勉强压制住的剧痛。她的目光死死盯着前方一个相对狭窄的、由两块巨大黑色结构体形成的“V”字形隘口。
“必须……找到……遮蔽点……”她的声音沙哑干涩,每说一个字都像是耗费了巨大的力气,“‘收割者’的扫描……基于……秩序象限的……标准模型……这种……规则混乱区……能……干扰……它们……”
她的操作精准而勉强,残破的飞船如同蹒跚的巨兽,一点点调整着角度,小心翼翼地向那隘口挪动。避开那些无声悬浮的、锐利如刀的金属碎片,绕过一些散发着不祥能量波动的、如同血管般搏动的奇异菌斑。
莱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亲眼见过“肃清者”那艘十字架状巨舰的恐怖威力,那是纯粹的、冰冷的、旨在抹除一切异常的毁灭力量。它们被安娜身上那短暂的“源初回响”所吸引,正如伊芙琳所说,如同黑暗中最明亮的灯塔招来了掠食者。一旦被追上,绝无生机。
就在飞船即将驶入相对狭窄的隘口,寻求那一点点可怜庇护的瞬间——
——嗡!
一种截然不同的震动,并非来自飞船内部,而是源自外部环境本身!仿佛整个静滞区的“基底”被某种东西粗暴地扰动!
控制台上,代表空间稳定性的传感器指针疯狂地摆动了一下,然后猛地撞向极限刻度,发出刺耳的过载蜂鸣!
紧接着,就在飞船左前方不到三百米的地方,那片原本死寂的虚空如同破碎的镜面般陡然撕裂!
没有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只有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物质被强行解离的“滋啦”声。一个扭曲的、不规则的裂隙猛然张开,边缘闪烁着极不稳定的幽蓝色电弧!
而从那裂隙之中,一个庞然大物翻滚着、挣扎着被“吐”了出来!
那东西显然也遭受了重创。它的外形依稀还能看出类似舰船的结构,但风格与“夜影号”或已知的任何文明都截然不同。它的外壳覆盖着某种暗沉粗糙的、仿佛经过深海高压锻造的生物质甲壳,上面布满了巨大的划痕和融穿的破洞。一些如同巨型触须或鞭毛般的结构无力地耷拉着,有的断裂处还在缓缓渗出浓稠的、散发着磷光的墨绿色粘液。它的推进器已经完全熄火,舰体多处冒着诡异的、仿佛油脂燃烧产生的黑烟,整体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衰败、野蛮、却又带着一丝古老威严的气息。
它翻滚着,巨大的惯性让它直直地朝着“夜影号”和那黑色隘口的方向撞来!
“利维坦的……深潜者?!” 伊芙琳的瞳孔骤然收缩,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它们……怎么会……在这里?!而且……这副模样?!”
莱娜也瞬间认出了这种风格!这是那些与深海王朝利维坦皇子相关的造物!它们曾在锈脉城的下水道、在虚数维度的边缘出现,代表着一种与枢律院截然不同的、基于生物与深渊科技的恐怖力量。但它们通常活跃在特定的维度或深海区域,怎么会出现在这片连时间和规则都近乎停滞的绝地?而且还如此狼狈,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逃亡乃至……围猎?
“规避!!!” 莱娜失声惊呼。
根本来不及思考原因!这艘突然出现的“深潜者”残舰体积远超“夜影号”,其翻滚的轨迹完全无法预测,像一颗死亡的巨卵砸向她们!
伊芙琳骂了一句粗口,那只完好的手爆发出最后的潜力,猛地将控制杆推向极限!同时,她用额头狠狠撞向一个标记着危险符号的红色按钮!
“砰!”
“夜影号”尾部仅存的、勉强工作的辅助推进器超载爆发,喷吐出短暂而狂暴的火焰!残破的船体发出令人心碎的金属扭曲声,猛地向右侧强行甩尾!
几乎是擦着那艘“深潜者”残舰布满粘液和创伤的外壳掠过!飞溅的墨绿色粘液和金属碎片噼里啪啦地砸在“夜影号”的舷窗和装甲上,腐蚀出滋滋作响的白烟。
剧烈的机动让舱内的一切都在疯狂晃动。莱娜死死抓住固定带,感觉内脏都要被甩出胸腔。昏迷的战士在束缚装置中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安娜的身体也因惯性而滑动,额头不慎撞到一旁的金属支架,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然而,就在这剧烈的颠簸和混乱中——
「……!」
安娜那双紧闭的眼睛,睫毛再次剧烈地颤动起来!这一次,并非因为梦呓或呼唤,而是源于物理的碰撞和外界剧烈的能量扰动!那银蓝色的、深邃如星海的光芒再次于她眼缝中一闪而逝,极其短暂,却清晰可见!同时,她胸口的银晕也似乎随之共振般明亮了一刹!
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悸动,沿着那根连接双子星痕的无形之弦,再次跨越了无法估量的时空距离,精准地传递了出去。
与此同时,那片永恒的冰封牢狱——
林克·星禾正悬浮于无尽的寒冰风暴中心。
他的意识仿佛被撕裂成了两半。一半是沸腾的、不屈的人性,燃烧着对安娜的牵挂、对自由的渴望、对自身命运的无尽愤怒;另一半则是冰冷的、绝对的、试图将他同化为这片静滞领域一部分的神性。
两者的战争在他体内每一个细胞、每一缕意识中激烈上演。寒霜神性试图冻结他的思维,将他的情感、他的记忆、他作为“林克”存在的一切都转化为绝对零度的虚无。而人性则凭借着那突如其来的、来自安娜的“平衡支点”,艰难地维持着一片小小的、燃烧着意志火焰的领域。
那“支点”如同一个精巧无比的星穹符文,铭刻在他的灵魂深处。它并不提供强大的力量去直接击溃神性,而是不断地微调、疏导、转化。它将神性那纯粹的、毁灭性的冰寒之力,一部分引导至体外,加剧着周围的风暴,另一部分则以一种林克尚未完全理解的方式,转化为一种加固他肉身、使之能承受这种内部冲突的奇异能量。
这就像在刀尖上跳舞,在悬崖边行走。他每一次意识的波动,每一次情感的起伏,都可能打破这脆弱的平衡,导致一方彻底吞噬另一方。
就在刚才,安娜第一次无意识引动“源初回响”时,那汹涌而来的、温暖而坚韧的力量,如同甘霖般暂时缓解了他的焦渴,并稳固了那个初生的“支点”。
而此刻,这第二次、因外界剧烈冲击和碰撞而产生的、短暂得多的悸动,虽然微弱,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林克意识战场上的僵持!
“呃啊——!”
林克猛地仰头,发出一声被冰封住的痛苦嘶吼!他的人性意识因这突如其来的、源自安娜的“痛楚”和“扰动”而骤然激荡!
这种激荡,瞬间影响了那个精密运作的“平衡支点”!
嗡——!
以他为中心,周围原本就狂暴的冰晶风暴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混乱的意志,变得更加毫无规律,疯狂地撕扯着一切!无数巨大的冰棱相互撞击、粉碎,发出如同天地崩裂般的巨响!
而在他体内,那冰冷的神性意识捕捉到了这瞬间的破绽!
「波动……错误……失衡……」
冰冷的声音带着一丝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抓住了那“支点”因林克情绪波动而产生的一丝不谐振,发动了新一轮更猛烈的侵蚀!比之前更加酷寒的能量如同亿万根冰针,试图刺穿那意志的火焰,冻结那情感的脉络,彻底瓦解那个不该存在的“支点”!
林克的人性意识瞬间被逼入绝境,仿佛暴风雪中即将熄灭的最后火苗。他几乎能感受到思维被冻结的咔嚓声,记忆开始变得模糊,安娜的面容似乎在远去……
不!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绝不屈服的咆哮在他意识中炸响!他不能在这里失败!安娜还在某处等待着他!他们共同的命运绝不能终结于此!
在这极致的压力下,在这生死存亡的瞬间,林克那被逼到极限的意志,竟然开始本能地尝试去理解、去模仿、去操控那个由安娜的力量帮助建立的“平衡支点”!
他不再是被动地承受和利用,而是开始疯狂地、不计后果地试图去掌控它!试图将它变成自己的武器,而不仅仅是盾牌!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动作,宛若稚子舞巨锤,稍有不慎便会先伤己后伤敌。但他别无选择!
静滞区深处,“夜影号”内——
剧烈的晃动渐渐平息。
“夜影号”险之又险地避开了与那艘“深潜者”残舰的正面撞击,但代价是船体左侧添加了数道深刻的刮痕和一个不断泄露着稀薄气体的破口。警报声变得更加凄厉。
那艘巨大的“深潜者”残舰则完全没有这般好运。它翻滚着,无可挽回地、缓慢而又沉重地撞上了那两块巨大黑色结构体形成的隘口边缘!
没有震天动地的爆炸。撞击的过程诡异而寂静。那黑色结构体甚至没有丝毫震动,其材质坚硬得超乎想象。反而是那艘“深潜者”残舰的撞击部位,如同撞上石头的鸡蛋般,无声无息地碎裂、变形、解离!
大量的墨绿色粘液、生物组织碎片、扭曲的金属和不明机械结构如同慢镜头般四散迸溅,然后在静滞的环境中缓缓漂浮。那残舰的主体结构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彻底失去了所有动力,像一具真正的海洋巨兽尸体,缓缓地、悲凉地漂浮在那片死亡隘口之前,成为了这片墓场又一个新鲜的、巨大的墓碑。
它彻底沉默了。没有任何生命迹象从中传出,只有死亡和毁灭的气息弥漫开来。
伊芙琳和莱娜惊魂未定地看着舷窗外这突如其来又迅速终结的悲剧,一时间都陷入了沉默。
“它们……像是在……逃跑……”莱娜低声说,目光扫过那残舰上可怕的创伤,“是什么……能把这样的东西……伤成这样?”
伊芙琳没有立刻回答。她死死盯着传感器上残留的、记录下那短暂空间裂隙出现时的能量频谱,脸色变得异常难看。那频谱中夹杂着一种她极其熟悉的、令她灵魂战栗的秩序性干扰波纹。
“……不是……自然现象……”她的声音干涩无比,“那裂隙……是……被‘强行打开’的……用的是……非常高阶的……秩序技术……甚至……接近‘肃清者’的……手段……”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艘沉默的残舰,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
“‘它们’……不仅是在……追我们……”伊芙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它们’……在……清理……这片区域……所有……‘不该存在’的……东西……包括……这些……利维坦的……造物……”
这意味着,她们的敌人,远比想象中更加庞大,更加冷酷,更加……无所不在。
就在这时,一直昏迷的安娜,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带着痛苦意味的呻吟。她的眉头紧紧蹙起,仿佛在昏迷中也承受着某种巨大的压力或痛楚。
莱娜立刻注意到她的异常,解开固定带,踉跄着走到她身边。
“安娜?”她轻声呼唤,小心地检查安娜刚才撞到的额头,那里已经泛起一小块青紫。
安娜没有回应,但她的手指却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她眼缝中那银蓝色的光芒早已消失,但莱娜却隐约感觉到,周围那无所不在的“静滞”之力,似乎在安娜身边变得……更加活跃了一些?仿佛在回应着她的痛苦,或是……在压制着那刚刚显现又迅速隐藏起来的银色力量?
伊芙琳也注意到了安娜的状况,她的目光在安娜和舷窗外那艘利维坦残舰之间来回扫视,眼神变幻不定。
“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片区域……”伊芙琳最终嘶哑地说道,强行将注意力拉回到驾驶上,“刚才的动静……加上这艘……破烂的出现……‘信号’……太强了……”
她推动控制杆,“夜影号”再次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小心翼翼地绕开那艘巨大的残舰墓碑,向着隘口更深处,那片更加黑暗、更加未知、规则更加混乱的墓穴核心,缓缓驶去。
飞船后方,那艘利维坦“深潜者”的残骸静静地漂浮着,墨绿色的粘液如同冰冷的血液,在死寂的虚空中缓缓扩散,像是一朵为死亡献上的诡异之花。
而在那残骸深处,某个尚未完全损坏的、布满生物质纹路的舱室内,一个隐秘的、带有强烈利维坦皇室印记的定位信标,其核心微光,在经历了剧烈的撞击和能量冲击后,极其不稳定地、断断续续地……闪烁了最后一下,将一组极其简短的、代表“最终位置”与“毁灭”的加密信号,朝着静滞区外某个预设的、深邃的坐标,发射了出去。
信号微弱,却如同投入命运深潭的又一颗石子。
涟漪,正在无声地扩散。
新的危机,已在黑暗中悄然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