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同福的虚实人生-《双生魂记》

  妈的!

  怎么又晃到这破地方了。

  七侠镇。

  青石板路被前几天的雨水泡得发亮,活像条刚蜕皮的蛇肚子。

  空气里飘着馊饭菜味儿混着劣质酒气和牲口棚的腥臊气。

  街角蹲着几个眼神涣散的老赌棍,守着他们那点可怜的骰子念念有词,像在举行什么他娘的临终祷告。

  尽头那栋旧楼。

  同福客栈。

  两盏破灯笼吱呀作响,洒下昏黄的光晕,活像痨病鬼咳出的血点子。

  我晃悠进去。

  一股热浪裹着汗臭、胭脂香还有他娘的铁锈味扑面而来,差点把我顶个跟头。

  里头。

  嚯。

  真他娘是个戏台子。

  一个穿红衣裳的姑娘盘腿坐在条凳上,手指头在算账本上戳得噼里啪啦响,面前一堆铜钱堆成个小山包。

  看得人眼晕。

  嚯。

  她旁边那男的更绝,四仰八叉瘫在太师椅里,指尖转着个油光水滑的核桃,那玩意在他手里滴溜溜乱转像个耍把式的。

  墙角阴影里戳着个黑脸大汉,一身短打衣衫,举着个鸡毛掸子逗弄旁边擦桌子的姑娘,那姑娘俊得晃眼,嘴角弯弯像会说话。

  柜台后面老板娘拨拉着一个紫檀木算盘,珠子磕碰声脆生生像在敲打谁的脑门。

  角落里一对男女头挨头嘀咕着什么账目,另一个半大孩子捧着一本泛黄的书册,小脸皱紧像他娘的小账房。

  厨房里探出个圆滚滚的脑袋嚷嚷着高汤还没吊好。

  还有个姑娘手指在桌面上一点,哼起小曲,背景音是街面传来的货郎叫卖,吵得人心烦。

  我杵在门口像个二傻子。

  穿着我那身从当铺赎回来的旧长衫,袖子里揣着几锭压箱底的碎银子。

  我是个买卖人。

  至少我自己这么觉着。

  虽然我的买卖只限于集市角落和熟人介绍。

  虽然我他娘连下个月铺面租金在哪儿都不知道。

  但我有门路。

  我呸。

  至少我曾经以为我有。

  直到我迈进这个鬼地方。

  “生面孔?”那个转核桃的男人撩起眼皮扫了我一下,眼神像在估摸一件来路不明的货色。

  “呃……是。”我舔了舔起皮的嘴唇,“听说……这儿能……谈点生意?”

  那个戳算盘的姑娘噗嗤乐了,声音清亮得像瓷碗落地。

  “生意?客官您来对地方了。”她指尖一推,一串铜钱叮当落在柜台上,“咱们这儿童叟无欺,现钱现货。”

  【哎呀!新主顾!跑单帮的款?】

  【这派头!这精明相!妥了妥了!】

  【买卖人?露一手瞧瞧!给老主顾们开开眼!】

  【看他那袖子!鼓鼓囊囊!是不是揣着好货?】

  【依我看——又一个想发财想疯了的!】

  我操。

  这他娘什么阵仗。

  那些议论像苍蝇一样在耳边嗡嗡!

  我感觉脑仁儿生疼。

  “这……这是?”我指着那些交头接耳的人,嗓子发紧。

  “老主顾。”那姑娘一扬下巴,“咱们的衣食父母。实时议价。习惯就好?”

  我他娘想骂街。

  这就是市井?这就是他娘的人情往来?

  把人最后一点底细都摸清了摆在台面上讨价还价?

  那个黑脸大汉晃悠了过来,地面微微发颤。

  “兄弟,哪条道上发财的?”一口憨直的关外腔震得我耳朵痒痒。

  “我……做个跑腿买卖。”我挺了挺腰杆,试图找回点脸面。

  “跑腿?”他挠了挠络腮胡,“咋?腿脚利索?”

  他旁边擦桌子的俊姑娘掩嘴乐了,吴侬软语糯糯的:“大圣,你莫要吓到人家呀。”

  我感觉脸上发烫。

  像个被扒了底裤的冤大头。

  那个转核桃的男人——后来我知道他叫白展堂——溜达过来,手里的核桃嘎吱作响。

  “买卖人。稀罕。”他嘴角挂着懒散的笑,“这年头,实诚买卖人可不多见。快绝种了。”

  “就像他娘的东北虎。”我咕哝了一句。

  他乐了。

  “没错。就像东北虎。”他把核桃揣回兜里,“那么,稀罕物,你带来什么?俏货?滞销货?还是……纯粹碰运气?”

  我下意识地捂住袖子里的银锭。

  那些压箱底的银子攒着我的全部家当我翻身的指望!

  但在这儿。

  在这些精得流油的老江湖面前。

  我的指望显得那么……寒酸。那么……可笑。

  那个叫郭芙蓉的姑娘从条凳上跳下来,凑到我眼前。

  她身上有股淡淡的皂角味混着点女儿家的清香。

  像野菊花与阳光的混合体。

  “别拘着,客官。”她拍了拍我的胳膊,手掌温热,“在咱们这儿,啥生意都能谈。俏货?咱们有专门的品鉴会,能把你的货色吹出花来,够整个镇子传三天。”

  她指了指大堂中央一张八仙桌。

  我操。

  连他娘的买卖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这世道还剩下什么给实在人?

  那个叫佟湘玉的老板娘扭着水蛇腰过来,上上下下扫视我。

  “额说,这位……老板,”她眼睛亮得像秤星,“打尖还是住店?咱们这儿价钱公道,支持各种结算方式,包括……以货易货。”

  她最后几个字咬得意味深长。

  我摸了摸空瘪的行李。

  除了那几锭银子,我他娘的连件像样货物都没有。

  呸!

  “我……我可以提供些稀罕物。”我艰难地开口,“抵……抵店钱?”

  柜台后面那个叫吕秀才的账房嗤笑一声。

  “稀罕物?那玩意儿能当房钱?”他手指间夹着支秃头毛笔,“不如表演个空手称重,老主顾们爱看。”

  四周立刻响起一片起哄。

  【空手称重!这个新鲜!】

  【买卖人也可以边称重边吆喝嘛!热闹!】

  【我要看!加钱!】

  【依我看——手上功夫才是硬道理!】

  我感觉我的脸皮在抽搐。

  那个叫莫小贝的半大丫头清了清嗓子。

  “要不,我教你玩两把骰子?”她热络地嚷嚷,“保证比做买卖刺激!”

  我看着她那张稚气未脱却写满机灵的脸。

  突然感到一种彻头彻尾的乏力。

  我他娘到底为啥要来这儿?

  为了谈生意?

  在这个所有货色都被估价所有交情都被算计的地方?

  那个叫祝无双的姑娘放下鸡毛掸子。

  “Ah,rchant! thy purse is as flat as pancake!”她冒出一串夹生官话,“Art thou thirsty? we have free tea!”

  免费茶。

  操。

  我操。

  我操操操操操操操……

  连他娘的茶水都标好了价码。

  我后退半步。

  想撤出这个是非地。

  但门槛在我身后仿佛突然拔高了三寸。

  像拦路的绊马索。

  “来都来了,急啥。”白展堂的声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劝慰,“大嘴,给这位老板安排个雅间。二楼,临街那间。通风好,适合……盘点货物。”

  那个黑脸大汉——李大嘴——嘿嘿一乐,露出两排黄板牙。

  “好嘞老白!兄弟,跟我来!”

  他那蒲扇大手拍在我背上,差点把我拍进地里。

  我像个牵线木偶似的跟着他蹬上楼梯。

  木楼梯发出嘎吱嘎吱的抗议。

  像老寡妇的纺车。

  二楼。

  走廊幽暗。

  墙壁上贴着些泛黄的年画,画上人物呆滞地咧着嘴。

  像纸扎铺的样品。

  李大嘴推开一扇门。

  “就这儿了。”他朝里努努嘴,“有啥需要喊我,或者喊无双。”

  那个叫祝无双的俊姑娘像阵风似的飘在走廊尽头,对我温婉地点点头。

  我迈进房间。

  门在身后合拢。

  房间里很整洁。

  甚至可以说……太整洁了。

  一张榻。

  一张案。

  一把椅。

  墙壁是素色的,光滑得像刚糊好的宣纸。

  没有窗户。

  操。

  说好的通风好呢?

  我走到墙边,摸索着。

  指尖触到一处细微的凸起。

  整面墙蓦地向内滑开。

  外面是七侠镇的街景。

  灰扑扑的瓦檐。

  歪歪扭扭的巷弄。

  零星摊贩。

  还有那轮被炊烟熏得发黄的、没精打采的日头。

  像一张褪色的年画。

  我瘫坐在椅子里。

  从袖袋里摸出那几锭沉甸甸的银子。

  银块冰凉。

  棱角硌手。

  像我的前程。

  我开始盘算。

  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打转。

  “……这批绸缎走水路能省三成脚钱……”

  “……那批药材若赶在雨季前出手……”

  “……王员外答应牵线但抽水太高……”

  我的声音越来越低。

  像秋后的蚂蚱。

  但墙壁吸收了所有的声响。

  连点回声都没留下。

  像在坟地里算账。

  操。

  我狠狠把银子掼在案上。

  用拳头砸。

  那些我视若性命的银钱。

  那些我翻身的本钱。

  在这儿。

  屁都不是。

  门悄没声息地滑开一道缝。

  是那个叫郭芙蓉的姑娘。

  她斜倚在门框上,手里捻着根草梗。

  “算明白了?”她挑眉。

  “出去!”我低吼。

  “啧啧,火气真大。”她溜达进来,弯腰捡起一锭滚落的银子,掂了掂,“成色不错。分量足。就是……路子太正。”

  “正?”我冷笑,“老实做生意也错了?”

  “不。老实买卖没错。”她抛了抛手里的银锭,“但赚钱的门路,得活泛。”

  她指尖在银锭上一弹。

  房间里陡然被各种虚影填满。

  晃眼的珠宝。

  成堆的铜钱。

  闪光的金元宝。

  飘香的酒肉。

  华美的衣裳……

  所有人世间能想到的富贵荣华,以最直白、最诱惑的方式,在我眼前轮番闪现。

  伴随着喧闹的丝竹。

  欢笑。

  碰杯声。

  还有他娘的《金蛇狂舞》。

  “这是……”我瞠目结舌。

  “财运亨通镜。”郭芙蓉满不在乎,“收集了天下所有发财的门道。够不够本钱?”

  虚影不断变换。

  越来越快。

  越来越浮夸。

  我感觉我的眼珠子要被这些金光闪瞎。

  “收了!”我捂住眼,“快收了!”

  虚影骤然消失。

  房间恢复原状。

  只有我急促的喘气声。

  “瞧。”郭芙蓉摊手,“连这种程度的场面都扛不住,还谈什么发财?还做什么买卖?”

  她走到我面前,凑得极近。

  我能闻到她发梢带着点皂角的清冽。

  “听着,老板。”她的气息喷在我脸上,“在这地界,死脑筋赚钱已经行不通了。大伙要的是……灵活变通。明路要掺点暗门,正道要搭点偏方,老实要带点机灵。就像佟掌柜的账本,明面暗面,都得有数。”

  我看着她那双亮得灼人的眼睛。

  突然悟了。

  这儿不是戏台子。

  这儿是染缸。

  专门浸染那些不识时务、不懂变通的愣头青。

  比如我。

  “你们……你们把什么都变成了算计。”我嗓子发干,“连诚信都不讲。”

  “着啊!”她打了个响指,“总算开窍了。没错,在这儿,一切都是生意。包括你的本钱,你的门路,你的……诚信。”

  她用指尖戳了戳我的胸口。

  “想在这儿立足,就得学会打算盘。算计得失,算计人心,算计……进退。”

  她笑了。

  “老主顾们就认这个。”

  我看着她扭身出去。

  门再次合拢。

  我瘫坐在地。

  像摊烂泥。

  过了半晌。

  我爬起来。

  捡起那些散落的银锭。

  走到那面滑开的墙前。

  望着外面那个喧嚣纷杂的世道。

  七侠镇。

  同福客栈。

  他娘的人间百态。

  或者……生意场?

  谁他娘在乎。

  我提起笔。

  在账本空白处。

  开始写。

  不是写账。

  是写绝笔。

  写给谁?

  不知道。

  也许写给那个曾经相信勤恳能发家的蠢蛋自己。

  “……当我落魄,请不要用铜钱装点我的棺椁……”

  “……只需在我的坟头,撒一把生锈的秤砣……”

  “……让它们在落雪时,凝成沉默的冰坨……”

  写到这里。

  我顿住了。

  沉默的冰坨。

  这个说法挺绝。

  可惜。

  没人会在意。

  我挪到门边。

  想最后吸口畅快气。

  虽然这气里也满是算计的味道。

  门开了。

  但不是我拉的。

  是那个叫白展堂的男人。

  他堵在门口。

  手里捏着我刚写的那张纸。

  “沉默的冰坨。”他念出那句词,嘴角挂着那种该死的、懒洋洋的弧度,“有点意思。”

  “还我。”我伸手去夺。

  他轻巧地闪开。

  “急啥。”他踱进房间,四下打量,“咋样?还习惯吗?”

  “习惯你姥姥。”我恶声恶气。

  他不以为意。

  “知道不?”他抖了抖手里的纸,“在这人人都钻钱眼儿的年头,唯一没法用银子衡量的,就是人这种……死心眼的、认死理的、纯粹的实诚。”

  他瞅着我。

  “比如你这种……毫无用处的耿直。”

  “耿直是美德!”我低吼,“耿直是立身之本!”

  “是吗?”他挑眉,“那为啥你的耿直,连间客房都换不来?”

  我噎住了。

  “瞅瞅。”他走到那面滑开的墙前,望着外面的街景,“耿直,实诚,厚道……这些品性本身不值钱。它们的价值在于……咋变现。”

  他转身,面对我。

  “就像璞玉。埋在山里时,不如石头。但挖出来,雕琢,打磨……就能价值连城。”

  他指了指我。

  “你,就是块没开凿的料子。”

  我懵了。

  “啥意思?”

  “意思就是……”他不紧不慢,“你的耿直,你的实诚,你的厚道……在这儿,可以变成信誉。可以拉拢主顾。可以……创造价值。”

  他摸出那个油光水滑的核桃。

  它在我眼前裂开,露出里头饱满的果仁。

  “瞅见没?”他开口,“门道。遍地都是。甚至在你的傻气里。”

  我看着他。

  看着这个懒散的、精明的、把什么都看得透透的男人。

  突然明白了。

  操!

  我他娘不是买卖人。

  我是招牌。

  是这个生意场上需要立起来的、过时的、但还能唬人的招牌。

  “所以……”我喉咙发紧,“你们留我,就是为了……借我的名头?”

  “留?”他乐了,“不不不。我们是……合作。邀你参与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啥买卖?”

  “诚信买卖。”他手指一划,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账本翻动,“用你的老实名声,给客栈揽客。既解决了你的……生计问题,又给客栈添了口碑。两全其美。”

  两全其美。

  操。

  美你娘。

  但我能说啥?

  拒绝?

  然后滚回乡下喝西北风?

  或者……答应?

  把我的名声卖给这个生意精?

  我望着窗外。

  七侠镇的炊烟像勾人的馋虫。

  没有我的立足之地。

  从来就没有。

  “咋样?”白展堂的声音像诱惑的魔音,“琢磨琢磨?包吃包住,还有……自由的经营权限。”

  自由经营。

  用我的名声揽客。

  真他娘讽刺!

  我低下头。

  看着自己磨破的鞋尖。

  上面沾满了赶路的尘土。

  “成。”我听见自己说。

  声音哑得像破锣。

  白展堂笑了。

  “识相。”

  他拍了拍巴掌。

  李大嘴扛着一块蒙着红布的匾额走了进来。

  那匾额像戏台子的背景。

  有鎏金边。

  有雕花纹。

  有各种晃眼的装饰。

  “这是诚信招牌。”白展堂介绍,“挂上去。让大伙瞧瞧你的……分量。”

  我像个戏子似的看着他们挂匾。

  红布揭开。

  “童叟无欺”四个大字金光闪闪。

  刺得我眼睛疼。

  “放松,兄弟。”李大嘴咧嘴,“想想让你最得意的好名声。”

  我最得意的好名声?

  太多了。

  街坊夸我价钱公道时的笑脸。

  老主顾回头光顾时的信任。

  那些同行酸溜溜说我傻人有傻福的议论。

  还有这个他娘的世道!!!

  这个把精明当本事把老实当傻子的地方。

  耿直。

  像陈年老酒在我胸中发酵。

  匾额挂上墙。

  引来一片喝彩。

  “哇哦。”郭芙蓉不知何时也钻了进来,看着大堂里攒动的人头,“名声效应立竿见影。这家伙……真是个实诚的宝贝。”

  白展堂满意地点头。

  “不错。非常不错。”

  他们像在欣赏一头会下金蛋的鹅。

  四周投来探究的目光。

  我感觉我的名声。

  我的信誉。

  我所有的好品性。

  正在被消费。

  像招牌上的金粉。

  慢慢地。

  持续地。

  吸引着那些猎奇的眼球。

  诡异的是。

  随着名声外扬。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虚假的踏实。

  像涂了漆的朽木。

  “感觉咋样?”白展堂问。

  “……”我张了张嘴,发不出声。

  “正常反应。”郭芙蓉检查着络绎不绝的客人,“初次立招牌会有点蒙圈和反应迟钝。习惯就好。”

  习惯。

  像习惯一种伪装。

  李大嘴把我从人堆里拎出来。

  我腿软得像面条。

  “带他歇着。”白展堂吩咐,“明儿开始正式迎客。”

  迎客。

  多么可笑的词。

  我曾经以为我的任务是做生意。

  现在。

  我的任务是……表演实诚。

  像猴戏。

  李大嘴把我架回房间。

  我瘫在榻上。

  望着房梁。

  一片模糊。

  像我的脑子。

  过了不知多久。

  门又开了。

  是那个叫祝无双的姑娘。

  她端着一碟点心飘了进来。

  “用些茶食嘛。”她把碟子放在案上,“大嘴哥特意为你做嘞,‘老实糕’,用你刚才招揽嘞人气现蒸的。”

  老实糕。

  操。

  我看着那碟冒着热气的糕点。

  突然感到一阵反胃。

  “我不饿。”我说。

  “用一点嘛。”她坚持,“不然没得力气撑门面。”

  没力气撑门面。

  真他娘大实话。

  我勉强坐起来。

  拿起一块。

  咬了一口。

  味道……很怪。

  甜中带涩。

  像名声的味道。

  “如何?”祝无双期待地望着我。

  “……”我说不出话。

  不是失语。

  是词穷。

  她看着我,温柔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怜悯。

  “莫急,慢慢就适应了。”她轻声说,“我刚来时也不适应。”

  “你……也是被‘合作’来的?”我艰难地问。

  她笑了笑,笑容有些朦胧。

  “我嘛……情形有些不同。”她没有正面答,“总之,这里蛮好。有吃有住,还有大嘴他们照应。”

  大嘴。

  她叫那个黑脸汉子大嘴。

  像叫自家兄弟。

  “你……不想走?”我问。

  “走?去何处嘛?”她偏着头,“外头还不是一样。这里至少……热闹。”

  热闹。

  是啊。

  真他娘热闹。

  像庙会。

  而我们是摆摊的货郎。

  供人评头。

  论足。

  她飘走了。

  留下我和那碟老实糕。

  我继续吃。

  机械地。

  一块接一块。

  把名声吃进去。

  再变现成名气。

  循环。

  永无止境。

  第二天。

  我开始正式“迎客”。

  站在那块诚信招牌下。

  回忆所有让我长脸的事。

  像唱戏一样抖搂我的过往。

  李大嘴在旁边帮腔。

  “加油,兄弟!今儿客流翻番!照这个势头,月底能给你分红!”

  分红。

  我能用分红做什么?

  置办更多本钱?

  还是买通更多门路?

  中午。

  李大嘴给我端来了“厚道面”。

  下午。

  是“实在饼”。

  晚上。

  是“耿直羹”。

  我的品性变成了菜谱。

  供人品尝。

  几天后。

  我适应了这种日子。

  白天。

  在招牌下迎客。

  晚上。

  在自己的房间里……算账。

  是的。

  我还在算。

  像一种顽固的毛病。

  但账目变了。

  不再是实在的收支。

  而是……虚浮的流水。

  “……人气折合铜钱三百文……”

  “……口碑抵销赊账五两……”

  “……他们借走了我的信誉,给了我虚名……”

  “……虚名像七彩的泡沫……”

  有时。

  郭芙蓉会来查我的“新账目”。

  “不赖。”她点评,“有点虚实结合的意思了。就是……不够轰动。老主顾们喜欢轰动的。”

  老主顾。

  那些大堂里的看客。

  那些有形的衣食父母。

  他们像追腥的苍蝇。

  渴望更刺激的噱头。

  一天夜里。

  我睡不着。

  溜达到客栈大堂。

  空荡荡。

  只有那些桌椅板凳投下歪斜的影子。

  像沉睡怪兽的骨架。

  我走到柜台前。

  看着那个紫檀木算盘。

  手指轻轻拨动。

  珠子温润。

  突然。

  算盘自己跳动起来。

  珠子噼啪作响。

  组合成一串数字。

  是我的“口碑效应收益”。

  后面跟着个拱手作揖的小人。

  操。

  连算盘都在戏弄我。

  我转身想走。

  却撞到一个人。

  是那个叫吕秀才的账房。

  他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

  “深更半夜,不歇着,乱转什么?”他眯了眯眼睛。

  “睡不着。”我说。

  “想铺子了?”他问。

  铺子?

  我早关张了。

  “不是。”我摇头,“只是……不懂。”

  “不懂什么?”

  “这一切。”我指了指四周,“图什么?”

  他笑了。

  露出两颗门牙。

  “图什么?”他像听见什么笑话,“在这地方,活着就是图头。”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别琢磨太深。有吃有喝,有屋檐遮头,还不够?”

  “那……心安呢?”我问。

  他怔了一下。

  然后笑得更欢了。

  “心安?那玩意儿能当账记?”他摇头,“老兄,听在下一句,别整那些虚的。实在憋得慌,跟我学两笔?保证比打算盘实在。”

  他手指一捻。

  一张借据出现在掌心。

  字迹密密麻麻。

  “瞧好了。”他开口,“这叫阴阳合同。江湖必备。”

  借据抖开。

  条条款款写得滴水不漏。

  精得吓人。

  “如何?”他得意道,“想学不?”

  我看着他。

  看着这个满足于自己那点小聪明的男人。

  突然感到一种深切的悲凉。

  不是为他。

  是为我自己。

  我曾经也像他一样。

  满足于自己的那点小账目。

  以为记几笔明白账就能安身立命。

  真他娘幼稚。

  “不了。”我说,“多谢。”

  我转身蹬上楼梯。

  他在身后喊:“想通了随时来找我!”

  回到房间。

  我继续算账。

  算那些虚浮的流水账。

  像在沙地上画饼。

  几天后。

  客栈来了个新“主顾”。

  不是人。

  是一箱账本。

  泛黄的册子。

  上面记着糊涂的烂账。

  像糊涂官的判词。

  但它们会动。

  会翻页。

  会显示亏空。

  像我一样。

  我看着它们堆在客栈角落。

  看着那个叫莫小贝的半大丫头拿起一支朱砂笔。

  蘸着墨。

  在那些账册上勾画。

  不是销毁。

  是修正。

  是赋予新的算法。

  她画得那么专注。

  那么灵巧。

  像在破解谜题。

  朱砂所到之处。

  账目变得清晰。

  变得……合理。

  最后化作红色的蝴蝶。

  翩翩飞去。

  我站在阴影里。

  看着这一幕。

  突然。

  涕泪横流。

  为啥?

  不知道。

  也许是看到了另一种活法。

  不是对抗。

  不是算计。

  而是……理顺。

  和新生。

  那天晚上。

  我没去“迎客”。

  我找到白展堂。

  “我想撤。”我说。

  他正在盘那对核桃。

  闻言撩起眼皮瞅了我一眼。

  “撤?为啥?这儿亏待你了?”

  “没。”我点头,“太好。好得让我忘了自个儿几斤几两。”

  他乐了。

  “你几斤几两?很重要吗?”

  “对我很重要。”我说。

  他放下核桃。

  走到我面前。

  “知道不?”他开口,“每个行当,都有像你这样的主。不肯变通。不肯圆滑。抱着过时的本分饿死。”

  “或许吧。”我说,“但至少,我是饿死在自个儿的本分上,不是在你们的招牌下变成幌子。”

  他瞅了我很久。

  然后。

  点了点头。

  “行吧。”他说,“人各有志。”

  他叫来李大嘴。

  “送他出去。”

  李大嘴挠了挠后脑勺。

  “兄弟,真琢磨清楚了?外头可没这儿滋润。”

  “清楚了。”我说。

  他耸耸肩。

  “得嘞。跟我来。”

  我跟着他走到大门口。

  门开了。

  外面是七侠镇的晨雾。

  清冷。

  潮湿。

  但真实。

  我迈出门槛。

  深吸一口气。

  空气里有露水的味道。

  但那是自在的味道。

  “等等。”郭芙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跑过来。

  塞给我一个小包裹。

  “这是啥?”我问。

  “你的‘口碑分红’。”她笑了笑,“兑成了点散碎银子。够你盘缠了。”

  我捏了捏包裹。

  沉甸甸的。

  “谢了。”我说。

  “客气。”她瞅着我,“还做买卖吗?”

  “也许。”我说,“如果还有本钱。”

  她点点头。

  “保重。”

  门在我身后合拢。

  同福客栈的轮廓。

  像一张巨大的、咧开的嘴。

  目送着我消失在晨雾里。

  我走在七侠镇的街道上。

  像个游魂。

  袖子里有了点盘缠。

  还有那几锭压手的银子。

  我走到一个岔路口。

  蹲下来。

  像那些老赌棍一样。

  但不是赌钱。

  而是拿出纸笔。

  开始写。

  不是写账。

  不是写亏空。

  而是写……刚才看见的那一幕。

  那个丫头。

  那支笔。

  那些朱砂。

  那些化作蝴蝶的账册。

  “……她用朱砂填补亏空的漏洞……”

  “……在糊涂的数目上重建楼阁……”

  “……当蝴蝶从账页中飞出……”

  “……糊涂终于找到了它的清明……”

  写到这里。

  我停下笔。

  看着纸上的字。

  突然悟了。

  买卖没有死。

  只是需要找到新的算法。

  在这个操蛋的。

  精明算计的。

  他娘的生意场。

  我站起来。

  把纸塞进袖袋。

  走向街道的尽头。

  那里。

  晨光熹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