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广都小城-《风云际会:杨仪传》

  马车在平坦的官道上安稳地行驶着,减震设计精良,几乎感觉不到颠簸。车厢内,暖意融融,小几上的红泥小火炉炖着清茶,散发出淡淡的香气,与车外那带着初春清晨特有寒意的空气形成了鲜明对比。

  丁胜雪和素云这两个刚刚从“清规戒律、前途茫茫”的“苦海”中脱离,踏上了她们心中通往“佛国净土”、“光明新世界”之路的少女,此刻正如同两只被放入春日山林的小雀,按捺不住新鲜与兴奋,叽叽喳喳地、时而高声时而低语地讨论着,回味着昨夜那场彻底改变了她们一生轨迹与认知的“深夜恳谈会”。那些话语,此刻不再是单纯的信息,而成了她们解读未来、构建新世界的基石。

  “仪郎说的‘计件工资’,我现在越想越觉得有道理,简直是天经地义!”丁胜雪那张娇憨美丽的脸上,闪烁着被启蒙智慧后的光芒,她以手托腮,眼神发亮,“以前在山上,我们做早课、晚课,打扫庭院,织布缝衣,做多做少,做快做慢,好像都没什么区别。做得好,最多是师父师叔淡淡夸一句‘用心了’;做得普通,甚至稍有懈怠,只要不出大错,似乎也无人在意。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好像力气使出去,却不知落在了何处,溅起了什么水花。现在明白了,那是因为没有‘价值’的衡量!仪郎的法子,让每一分力气、每一寸光阴,都看得见回报,这……这才是真正的公平!”

  “夫君说得是。”素云在一旁柔声附和,她坐姿依旧带着过去修行的一丝端正,但神情已完全不同,那是一种混合了恍然大悟与虔诚笃信的宁静,“夫君昨夜所言,‘劳动创造价值’,此乃洞穿世间迷雾的至理。回想我们过去在藏经阁中日夜诵念的经文,讲的是虚无缥缈的来世福报、心性空灵,虽然精微,却总觉远离尘世烟火,难以把握。而杨大人指出的这条路,”她的声音轻柔却坚定,“是让我们用这双手,在现世中创造实实在在的价值,让汗水凝结成看得见、摸得着的美好生活。这比任何空洞的教条,都要真实、有力得多。这或许……才是真正的‘修行’。” 她已将你的理论,拔高到了人生观与修行之道的高度。

  你舒适地靠在车厢壁柔软的狐皮软垫上,微微闭着眼,似乎在小憩,嘴角却始终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满意的微笑,静静地听着她们热烈而真诚的讨论。她们正在用你的话语,彼此说服,彼此巩固,完成思想的二次消化与强化。

  你很满意。理论的种子已经播下,并且在你精心选择的、相对单纯而肥沃的“土壤”里,迅速地生根、发芽,甚至开始相互缠绕,形成更稳固的支撑结构。她们不仅接受了,还在主动地诠释、传播。

  但你知道,光有理论,无论它听起来多么完美、多么自洽,终究是脆弱的,是空中楼阁。它需要最坚实、最无可辩驳的基石来承托。人或许会怀疑语言,但很难否认亲眼所见、亲身所感的现实。

  你需要一场最直观、最有力、最无法被任何旧有观念辩驳的现场教学。你需要让这些刚刚皈依的“信徒”,亲眼看到、亲手触摸到你所描绘的那个新世界,不是遥远的理想,而是正在生长、触手可及的现实。你需要用现实,为她们的理论信仰,浇筑上钢筋混凝土,让其坚不可摧。

  于是,在马车又行驶了一段路,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时,你缓缓睁开了眼,用一种随意的、仿佛临时起意的语气说道:“走了也有些时日了。前面就是广都县了,”你撩开车窗的纱帘,朝外望了望,“我们下去休息一下,活动活动筋骨,顺便……逛逛。这里离锦城不远,我也正好看看,这段时间,下面搞得怎么样了。”

  “好呀!”丁胜雪立刻欢喜地应道,眼中充满了对外面世界的好奇。素云也微笑着点头,眼中同样流露出期待。这里距离锦城不过半日左右路程,你想亲眼看看,这一个多月来,新生居的触角在这京城周边的重要节点,具体发展、渗透到了何种程度。是纸上谈兵,还是已见雏形?

  马车缓缓减速,驶入了广都县的城门,最后稳稳地停在了镇口一棵枝繁叶茂、颇有年头的黄桷树下。树荫如盖,投下大片清凉。

  你率先下车,然后转身,风度翩翩地伸出手,先后将丁胜雪和素云扶了下来。两位美人一下车,那鲜亮的衣裙与出色的容貌,立刻引来了附近些许好奇的目光,但那些目光大多只是善意的一瞥,并无猥琐或长时间的打量,很快便各忙各的去了。

  当她们的脚,实实在在地踏上广都县主街那平整干净的青石板路时,当她们的目光,开始认真地打量这个传说中的“县城”时,她们瞬间被眼前所见的一切,彻底地震撼了!瞳孔微微放大,呼吸也为之轻轻一窒。

  这……这和她们记忆里、或者想象中任何一个“普通的”、“乡野的”小县城,都截然不同!甚至和嘉州城的某些角落也大相径庭!

  街道不算特别宽阔,但异常干净、整洁。青石板路面上几乎看不到牲畜的粪便、随处丢弃的垃圾或淤积的污水。两旁的排水明沟畅通,水声淙淙。道路两旁的房屋,大多仍是传统的青瓦木屋结构,谈不上豪华,但许多人家门口都挂着崭新的、写着“勤”、“睦”、“福”等字样的红灯笼,显得喜庆精神;临街的墙壁,不少都被仔细地粉刷过,白墙青瓦,赏心悦目。

  更让她们感到一种陌生又奇异的“生机”的,是街上的行人。这里的人们,无论是挎着篮子买菜归来的妇人,扛着农具结伴而行的汉子,还是店铺前吆喝揽客的伙计,他们脸上普遍没有那种她们在以往游历或想象中,乡民脸上常有的那种被生活重压磨砺出的麻木、愁苦或畏缩之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舒展的神情,步履间带着一种明确的节奏感,彼此交谈时声音爽利,眼神里透着一种对生活有盼头、有打算的“劲头”。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充满了活力与隐约希望感的勃勃生机!

  然而,最让她们感到不可思议、甚至有些恍惚的,是当她们的目光,顺着这条整洁的街道望向镇子中心时,在那个最显眼、最四通八达的位置,赫然矗立着一座崭新的、与周围青瓦民居风格迥异的两层木楼!木楼造型方正实用,门窗敞亮,漆色鲜亮。最惹眼的是楼前悬挂的那面黑底金字的硕大牌匾,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她们昨夜才刚刚深刻烙印在脑海中、此刻看到却觉得无比亲切又震撼的大字:

  ——【新生居供销社】

  “仪郎,这……这里……”丁胜雪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小嘴,以免低呼出声,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瞪得圆圆的,写满了纯粹的不敢置信。她转过头看你,仿佛在确认自己是否眼花了。素云虽然沉静些,但也是微微吸了一口气,目光紧紧锁在那块牌匾和那座小楼上,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裙裾。

  你只是对她笑了笑,没有说话,但那笑容里有一种“看,我没骗你们吧”的了然。你径直迈步,带着她们,朝着那座仿佛在散发着无形引力的供销社走去。

  越是走近,那供销社给人的感觉越是不同。门窗擦拭得一尘不染,透过敞开的门,能看到里面明亮的光线和攒动的人影。门口也没有常见的、懒散聚堆闲聊的闲汉,人们进进出出,秩序井然。

  当你带着她们踏过门槛,走入供销社内部时,一个更加具体、鲜活、充满冲击力的“新世界”画卷,在她们面前彻底展开!她们仿佛一步跨入了昨夜那些抽象词汇所构建的具体天堂!

  供销社内,别有洞天!

  内部空间比从外面看起来更加宽敞明亮。屋顶开着几扇明瓦,将阳光柔和的引入。地面是平整的灰砖铺就,打扫得干干净净。

  最吸引眼球的,是那一排排整齐划一、漆成深棕色的高大木制货架。货架分门别类,摆放着琳琅满目、在她们过去清修生涯中难以想象、甚至从未见过的商品!

  一匹匹颜色鲜艳、质地细密的松江棉布,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从最本色的月白、靛青,到鲜亮的桃红、柳绿、鹅黄,色彩丰富得让人眼花缭乱。

  一个个精致的青花瓷罐或白瓷罐,上面贴着红纸标签,写着“雪花糖霜”、“桂花饴糖”、“花生酥糖”等字样,罐口封着油纸,似乎能想象到里面那甜蜜的滋味。

  一块块用淡黄色油纸仔细包裹成方正形状的“香皂”,堆叠成小山,纸上印着简单的花卉图案和“新生居制”的字样,隐约有淡淡的檀香、桂花、茉莉等混合的清新香气飘散出来。

  甚至,还有一个专门的、用玻璃小柜罩着的柜台,里面摆放着一些她们只在年少时听下山的师姐描述过、或在某些香客的闲聊中模糊听说的、属于“闺阁女儿”的物事:小巧的胭脂盒、细腻的脂粉、描眉的黛石、甚至还有几把精致的牛角梳和几面镶着螺钿的小手镜……在从屋顶明瓦投下的光柱中,这些物件闪烁着柔和诱人的光泽。

  但这还不是全部。真正让那些抽象概念“活”过来的,是眼前正在发生的交易场景,是那活生生的、充满了烟火气的对话。

  柜台后面,一个穿着统一蓝色细布工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热情爽朗笑容的年轻女伙计,正手脚麻利地招呼着几位前来购物的乡民。她的工装左胸口,用浅色的线绣着“新生居”三个小字。

  “王大婶,您来啦!瞧瞧,这是新到的苏紫棉布,颜色正,质地软和,给闺女做件春天的小褂子最合适!您这个月的‘采购券’还剩不少呢,扯上几尺呗?”女伙计声音清脆,带着一种熟稔的亲昵,从柜台下拿出一本册子和一些彩色的小纸片。

  那位被称作王大婶的妇人,约莫四十来岁,衣着干净,脸上带着笑,从怀里掏出几张同样颜色、但大小不一的彩色纸券,和女伙计递过来的册子对照着,又看了看布匹的标价小木牌,略一计算,便爽快点头:“成!就这苏紫的,给我扯七尺!剩下的券,再看看糖霜……”

  旁边一个穿着短打、像是刚下工的精壮汉子,也凑到另一个柜台前,那里似乎摆着些铁器、农具和“稀罕物”。另一个男伙计正笑着对他说:“李二哥,行啊!上个月你们水渠维护队评了‘先进’,你这‘绩效’分数是这个!”他翘起大拇指,“攒攒,下个月发券,加上你之前的,差不多能换一辆咱们工坊新出的‘进步’牌自行车了!那家伙,骑起来可轻快了,去县里办事,能省半天功夫!”

  “哈哈,就奔着它使劲呢!”李二哥咧嘴一笑,眼中闪着光,又摸了摸柜台里一辆闪闪发光的崭新自行车龙头,满是憧憬。

  ——采购券!

  ——绩效!

  ——先进!!

  这些前几夜还只是从你口中听到的、存在于未来设想中的抽象概念、激励手段、新奇事物……此刻,就在这间明亮整洁的屋子里,以最鲜活、最生动、最接地气的方式,活生生地上演着!它们不再是词汇,而是一张张被妇人仔细点数、交换布匹的彩色纸券;是汉子眼中对“自行车”的渴望和为之计算的“绩效分”;是女伙计口中自然流出的工作用语;是乡民们脸上那实实在在的、因为劳动得到回报、能换取心仪物品而产生的满足、幸福与对下个月更有奔头的笑容!

  丁胜雪和素云彻底呆住了,仿佛化作了两尊美丽的玉雕。她们的目光近乎贪婪地(虽然她们自己并未意识到)扫过货架上丰富的商品,掠过乡民们朴实的笑脸,听过那充满生活气息的对话。她们的灵魂,在这一刻,受到了比昨夜那场深入人心的思想灌输,还要猛烈十倍、百倍的终极冲击与洗礼!那是理论照进现实时,迸发出的最璀璨、也最令人信服的光芒!

  原来……仪郎(夫君)他昨夜所说的一切,真的不是遥远虚妄的“画饼”,不是蛊惑人心的“空谈”!他是在陈述一个已经开始运行、已经扎根生长、已经让许多人脸上绽放笑容的、活生生的“事实”!

  他真的在用自己的力量、智慧与难以想象的组织能力,脚踏实地地、一点一滴地,创造着一个与旧世界截然不同的、充满了希望、公平与实实在在美好生活的“新世界”!而且,这个世界,已经触手可及!

  她们不约而同地、缓缓地转过头,看向一直静静站在她们身侧、嘴角带着温和笑意、仿佛只是在参观自家产业一般的你。她们的眼神,经历了最初的震撼、不敢置信、到逐渐明悟、确信,最后,那其中本就炽热的崇拜与追随之意,在这一刻,如同经过最后一道淬炼的精钢,彻底地、不可逆转地升华、凝结成了一种永恒的、坚不可摧的、混合了无限敬仰、绝对信赖与愿为之奉献一切的——信仰钢印!这钢印,将伴随她们一生,无论未来遇到何种风雨波折,都难以磨灭。

  你将她们眼中这剧烈而深刻的变化尽收眼底,心中了然,却依旧不动声色,仿佛眼前这一切,不过是寻常风景。

  你带着尚未完全从震撼中平复的她们,走出了人声稍显嘈杂的供销社,重新回到清净些的街道上,开始随意地、像寻常访客般在县城里漫步。

  你指着一处,用平淡介绍的口吻说:“看那边,那片田,阡陌整齐,灌溉渠也新修过,那是新生居在这边组织的‘农业合作社’试点。统一规划,互助劳作,收成按劳力和入股分配,比单打独斗强。”

  你又指向镇子另一边,一个冒着袅袅炊烟、看起来颇大的院落:“那里,是合作社职工的‘公共食堂’和‘卫生所’。社员和家属,凭饭票可以在食堂免费用餐,干净卫生。卫生所有坐堂的郎中,一些常见小病,拿药也便宜。若是因工负伤或得了规定的重病,合作社和新生居还有章程,可以按比例减免药费。”

  你的每一句看似平淡的介绍,都像是一把无形却沉重的锻锤,伴随着眼前实实在在的景象,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敲击在她们那刚刚被现实强烈冲击的灵魂深处。将她们旧有的、基于门派、清修、个人武功、虚无来世的世界观,彻底砸得粉碎!然后,再用你那套逻辑自洽、且已被眼前景象初步验证的理论,结合这具体而微的现实图景,为她们重新塑造、浇筑起一个全新的、坚实无比的认知世界与价值体系。这个世界里,劳动光荣,创造价值,组织有力,生活有保障,未来有希望。

  而她们,正走在这个世界的街道上,身边是缔造这个世界的男人。这种认知带来的归属感、自豪感与使命感,让她们的心,前所未有的充实与坚定。

  当你们心满意足地准备返回马车继续上路时,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意外发生了。

  在你们即将走出镇口、回到那棵巨大黄桷树的荫蔽下时,一阵突兀的、踉跄的脚步声混杂着粗重痛苦的喘息,从你们来时的官道方向传来。那声音如此不合时宜,打破了小镇午后祥和的宁静。紧接着,一个狼狈不堪的身影,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又像是被无形鞭子驱赶的绝望兽类,从官道的拐角处猛然冲了出来,然后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般,“噗通”一声,重重地摔倒在你们前方几步远的、被午后阳光晒得发烫的青石板路上。

  那是一个女人。一个几乎无法用语言准确形容其惨状的女人。她披头散发,原本乌黑顺滑的长发此刻沾满了尘土、草屑,甚至还有干涸的暗红色血痂,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头、脸颊和脖颈上。她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本应是月白色的丝绸中衣,此刻却已被沿途的荆棘、泥泞和汗水浸染得污浊不堪,多处撕裂,露出底下同样污迹斑斑、甚至带着擦伤的苍白肌肤。外面没有罩衫,没有披风,在这微凉的初春午后,这身装束显得如此突兀而凄惨。她脚下那双曾经精致秀气的绣花鞋,此刻鞋面已经被粗糙的石子路磨穿,鞋底几乎脱落,用草绳胡乱捆着,勉强挂在脚上。从破洞处,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那双原本应如玉琢般的纤足,此刻脚趾血肉模糊,有些伤口深可见骨,沾满了黑红的血污和沙土,每一点移动都意味着钻心的疼痛。她的脸上同样沾满了尘土、泪痕和干涸的血迹,混合在一起,模糊了原本清丽的五官。而最让人心悸的,是她那双眼睛——那双曾经清冷如九天寒星、洞彻人心的凤目,此刻却被一种极致的、歇斯底里的疯狂与无边无际的绝望彻底填满、吞噬,瞳孔扩张,映不进出任何景象,只倒映出内心地狱的熊熊烈焰。她仿佛是从十八层炼狱的最底层,用指甲抠着岩壁,一路滴着血,生生爬回人间的复仇恶鬼,却又在见到阳光的刹那,发现复仇本身也已毫无意义。

  ——素净?!

  丁胜雪和素云瞬间就认出了这个熟悉又陌生、如同从噩梦最深处直接走入现实的恐怖身影,正是她们那位本该被留在嘉州、被素敏师太“悉心照料”的师父\/师妹!巨大的震惊与难以置信让她们瞬间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随即,源自同门数十年的情谊与人性本能的恻隐之心,让她们下意识地同时发出短促的惊呼,丁胜雪甚至本能地向前迈了半步,伸出手,想要去搀扶那个在地上痛苦痉挛、试图用肘部支撑起身体的身影。

  而你,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你的脚步没有移动分毫,连衣袂都未曾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有丝毫飘动。你的脸上没有任何惊讶,仿佛眼前这一幕并非意外,而是某个早已推演过的、无聊实验的可能结果之一;也没有任何怜悯,那目光甚至比看路边一块绊脚石还要冷淡。你只是用一种极度疏离的、近乎纯粹观察的眼神,冷漠地俯视着那个在尘土中挣扎、因为剧痛和脱力而不断抽搐、却仍旧执拗地想要抬起头的可怜身影,仿佛她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只不小心爬到了你洁净实验台上、干扰了你观察的、肮脏而顽固的虫子,正在做徒劳的垂死挣扎。

  素净似乎用尽了灵魂深处最后残存的一丝力气,脖颈上青筋暴露,终于艰难地、一寸寸地抬起了那张污秽不堪的脸。她那双布满了蛛网般红血丝、几乎要裂眶而出的疯狂眼眸,在抬起的瞬间,就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死死地、牢牢地锁定了你!那目光中蕴含的复杂情绪足以让任何心智正常的人崩溃——有深入骨髓的恨,有焚烧一切的怒,有万念俱灰的痛,但最深处,却是一种被逼到绝境、逻辑彻底崩坏后产生的、扭曲如毒藤的执念。这执念支撑着她破碎的躯壳,完成了这场近乎自杀的追逐。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那种精神彻底崩溃、体内还残留着你留下的温和却诡异真气的状态下,挣脱了素敏师太那并不严密的“看顾”,或许是利用了片刻的疏忽,或许是爆发了生命中最后的潜能。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凭借着一股非人的意志,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忘记了一切身体的痛苦与极限,像一具被执念驱动的行尸走肉,凭着模糊的方向感,追出了几十里崎岖的路程。她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一个被你清晨在客房中,用那几句看似平淡的话语亲手植入、并如同最恶毒诅咒般催生出来的、最原始也最疯狂的本能逻辑闭环:

  ——找到他!

  ——她不能让他就这么轻易地死在昆仑山,死在欢喜魔门手里。如果那样,她算什么?一个被仇人“临终关怀”过、免于“寡妇”身份的、可笑又可悲的可怜虫?她的恨将无处安放,成为一场荒诞的笑话!

  ——她也绝不能让他就这么轻易地活着、得胜归来。如果那样,他岂非成了连魔门都能战胜的、真正无可匹敌的神魔?而她所有的坚持、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不嫁”,在他绝对的强大与成功面前,岂不成了最愚蠢、最无意义的螳臂当车?

  ——她必须找到他!她必须亲眼看着他!她必须亲眼见证他的结局!无论是生,是死,是胜,是败!唯有如此,她那被彻底搅乱、失去意义的存在,或许才能找到一个支点,哪怕是通向彻底毁灭的支点!

  她的喉咙剧烈地滚动着,发出了“嗬……嗬……”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嘶哑至极的喘息声,却因为极度的脱水和声带的损伤,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无法吐出。她只是用那双仿佛承载了世间所有痛苦与混乱的眼睛,死死地、贪婪地、又带着无尽恐惧地凝视着你,仿佛要将你的身影烙印进她正在破碎的灵魂最深处。

  而你,只是静静地、无动于衷地与她那骇人的目光对视了短暂的一秒。或许连一秒都不到。然后,在丁胜雪和素云那充满了不知所措的担忧、本能的不忍、以及对你即将做出的反应的紧张期待中,你缓缓地、漠然地收回了你的视线。

  你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没有半分对她这番惨状的动容,甚至连一句诸如“何必呢”之类的、带有情感色彩的叹息都欠奉。你仿佛只是确认了实验台上那只虫子的最后挣扎姿态,然后便对其失去了所有兴趣。你甚至懒得对她说一句话,无论是斥责、怜悯,还是嘲讽。

  你只是平静地转过身,动作流畅自然,仿佛身后那摊污秽与痛苦与你毫无关系。你迈开脚步,步伐稳定,节奏未变,朝着那辆一直静静等候在黄桷树下、如同黑色磐石般的马车走去。午后的阳光穿过树叶缝隙,在你玄色的衣袍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却丝毫温暖不了你周身散发出的那种绝对的、冰冷的疏离感。

  ——上车。你撩起衣摆,踏入车厢,身影消失在门帘后。

  ——坐下。车内传来衣物与软垫摩擦的细微声响。

  ——然后,那厚重的、绣着暗纹的深色车帘,被一只从里面伸出的、稳定无比的手,缓缓地、彻底地放了下来。如同幕布落下,宣告一场荒诞剧的某个场景终结,也将那个瘫倒在滚烫青石板上、如同一滩正在阳光下迅速失去水分、腐烂发臭的美丽垃圾般的身影,连同她所有的疯狂、痛苦与绝望,彻底地、决绝地隔绝在了你的世界、你的视线、你的考量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