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0章 镜中旧影-《都市扎纸店》

  第三百八十章 镜中旧影

  张清玄的手,按在了铜镜冰凉的镜面上。

  触感不像金属,更像是凝固的冰。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顺着手臂蔓延上来,带着几十年积攒的怨气与悲凉。他闭上眼睛,星火之力在掌心凝聚,形成一个温暖的屏障,隔绝了大部分阴寒。

  “放松。”他对镜前的苏婉秋说,“让我看。”

  苏婉秋跪在石台前的身影轻轻颤抖。她没有回头,只是低声说:“你会看到……我最不愿想起的事。”

  “这就是交易的一部分。”张清玄平静道。

  停顿片刻,苏婉秋的肩膀塌了下去,像是卸下了某种沉重的负担。她额头抵着的镜面,开始泛起水波般的涟漪。

  张清玄的意识,被拉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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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先是一片模糊的光影,像老电影开场时的闪烁。

  然后景象逐渐清晰。

  是后台。戏班子的后台,空气中弥漫着胭脂水粉和汗水混合的气味。木制的化妆台上摆着几面铜镜,镜前点着油灯,光线昏黄。角落里堆着戏服、头饰、刀枪把子。

  几个年轻女子正对镜化妆。她们穿着朴素的内衬衣,头发用木簪简单挽起,脸上已涂了粉底,正在描眉画眼。动作娴熟,神情专注。

  其中一个女子,正是苏婉秋。

  她比照片里更年轻些,约莫二十出头,脸上还有些未褪尽的稚气。她对着镜子,一笔一笔地画着眉,手腕很稳,眼神里却有一丝藏不住的疲惫。

  “婉秋姐,”旁边一个圆脸姑娘凑过来,小声说,“今晚这出唱完,咱们能歇两天吧?”

  “师父说看情况。”苏婉秋放下眉笔,拿起胭脂,“要是梁老板满意,或许能多给些赏钱。”

  “梁老板……”圆脸姑娘撇撇嘴,“他那眼神,我看着就不舒服。昨晚散戏后,他还想拉你去喝酒呢。”

  “推了就是。”苏婉秋语气平淡,“咱们是唱戏的,不是陪酒的。”

  “可是师父他——”

  “师父有师父的难处。”苏婉秋打断她,“凤鸣班三十几口人,要吃饭。”

  圆脸姑娘不说话了,默默坐回去继续化妆。

  画面一转,是戏台上。

  锣鼓铿锵,胡琴悠扬。苏婉秋扮着杜丽娘,水袖翻飞,身段婉转。台下坐满了人,前排是穿长衫马褂的乡绅富商,后排是站着看的普通百姓。叫好声此起彼伏。

  她唱到“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时,眼中含泪,情真意切。台下静了一瞬,然后爆发出更热烈的掌声。

  张清玄以旁观者的视角看着这一切。他能感觉到苏婉秋对戏的投入——那不是伪装,是真的热爱。她在台上时,整个人是发光的。

  散戏后,后台一片忙乱。卸妆,收拾行头,清点赏钱。师父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姓吴,背微驼,脸上总是带着讨好的笑。他数着银元,眉头却皱得紧紧的。

  “不够,”吴师父叹气,“梁老板只给了说好的一半。”

  “凭什么?”有师妹不满,“咱们唱得这么好!”

  “他说……要婉秋去陪他一晚,才给全数。”

  后台瞬间安静了。所有目光都看向苏婉秋。

  苏婉秋正在卸头饰,动作停住了。镜子里,她的脸一点点白下去。

  “师父,”她轻声说,“我不去。”

  “婉秋啊,”吴师父搓着手,“师父知道委屈你。可咱们班子里,就你最能叫座。梁老板说了,只要你肯去,不但这次赏钱给足,下次来还包咱们半个月的场子。你想想,半个月,够咱们缓好一阵子了……”

  “我说了,不去。”苏婉秋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决。

  吴师父张了张嘴,最终没再说什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那晚,苏婉秋一个人坐在后台,对着空荡荡的戏台,坐了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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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忆的画面开始加速,像翻动的书页。

  凤鸣班的处境越来越难。战乱逼近,看戏的人少了。有时一场唱下来,赏钱还不够买米。师妹们开始生病,没钱抓药。吴师父的背驼得更厉害了。

  然后,那个人出现了。

  是在一个雨天。凤鸣班借宿在一座破庙里,外面下着瓢泼大雨。庙门被推开,一个穿深青色长衫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约莫四十岁,面容清瘦,戴一副圆框眼镜,手里提着一个皮箱。看起来像个教书先生,或是郎中。但张清玄一眼就看出——这人身上有修行者的气息,很淡,但很纯正。

  “诸位师傅,”男人拱手,声音温和,“雨大路滑,能否借个地方避避雨?”

  吴师父连忙应下。

  男人自称姓“景”,是个收藏家,喜欢听戏,尤其爱听《牡丹亭》。他在庙里住了三天,听了三晚的戏,每次都坐在最前排,闭着眼,手指在膝上轻轻打着拍子。

  第三天晚上,散戏后,他找到了苏婉秋。

  “苏姑娘的杜丽娘,是我听过最好的。”景先生说,“可惜,这么好的嗓子,这么好的身段,却要困在这乱世里,跟着戏班颠沛流离。”

  苏婉秋警惕地看着他:“景先生有话直说。”

  景先生笑了。他从皮箱里取出一面铜镜,放在桌上。正是石门后的那面。

  “这面镜子,是我家传之物。”他说,“它有个特别之处——能‘留住’最美的东西。比如,苏姑娘今晚的这场戏。”

  苏婉秋皱眉:“我不明白。”

  “简单说,”景先生推了推眼镜,“我想请苏姑娘,为这面镜子‘唱一出戏’。不是给人听,是给镜子听。唱完之后,镜子会记住你的声音,你的神韵,你的魂。而作为回报……”

  他顿了顿,从皮箱里取出一包东西。打开,是十根金条。

  “这些,够凤鸣班安稳过三年。而且,”景先生看向门外那些偷偷张望的师妹们,“我可以安排船只,送你们所有人去江南,那里战火还没烧到,有我的熟人照应,你们可以安心唱戏。”

  苏婉秋盯着那些金条,又看向铜镜,最后看向景先生:“只是……唱一出戏?”

  “只是唱一出戏。”景先生微笑,“在湖心岛,月圆之夜。唱完之后,镜子归我,你们拿钱走人。”

  “为什么要在湖心岛?为什么要在月圆之夜?”

  “那是镜子力量最强的时候。”景先生耐心解释,“只有这样,它才能‘记住’最完整的你。”

  苏婉秋沉默了很长时间。

  窗外雨声淅沥,庙里油灯摇曳。她能听到隔壁师妹们压抑的咳嗽声,能听到吴师父沉重的叹息。

  “好。”她终于说,“我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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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忆的画面再次转换。

  七月初七,黄昏。湖心岛。

  凤鸣班所有人都来了。景先生包了一条大船,送他们上岛。岛上已搭起一个简易的戏台,台下摆着几把椅子,只有景先生一人坐着。

  苏婉秋穿上最好的戏服,戴上最珍贵的头面。师妹们围着她,给她整理衣襟,补妆,眼神里满是羡慕和期待——她们以为,唱完这出,就能去江南了。

  开戏前,景先生递给苏婉秋一杯茶:“润润嗓子。”

  苏婉秋接过,喝了。茶很香,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味。

  锣鼓响起,她登台。

  那晚她唱得特别投入。也许是因为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也许是因为茶让她有些恍惚。她觉得自己不是在唱杜丽娘,自己就是杜丽娘。那些词句从喉咙里涌出来,带着她所有的悲欢离合,所有的憧憬与绝望。

  唱到“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时,她泪流满面。

  台下,景先生安静地坐着,眼镜后的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

  最后一折唱完,掌声没有响起。因为台下只有景先生一人。他站起来,轻轻鼓掌。

  “完美。”他说,“苏姑娘,谢谢你。”

  苏婉秋走下戏台,觉得头晕。那杯茶的后劲上来了。

  “金条……”她强撑着说。

  “在这里。”景先生打开皮箱。金条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苏婉秋松了口气,转身想招呼师妹们过来拿钱。

  然后她听到了第一声惨叫。

  猛地回头,她看到——几个穿黑衣的壮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正捂住师妹们的嘴,把她们往船上拖。吴师父想阻拦,被一拳打倒在地。

  “你……你骗我!”苏婉秋想要冲过去,却腿一软,跪倒在地。

  景先生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依然温和地笑着:“我没有骗你。金条在这里,你可以拿。只是……你的人,我带走了。”

  “为什么?!”苏婉秋嘶声问。

  “因为镜子需要‘养分’。”景先生抚摸着桌上的铜镜,“光有你的魂不够,还需要其他人的‘怨’。她们被带走时有多害怕,多恨,多不甘,这些情绪,都是最好的养料。”

  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至于你,苏姑娘,你该履行最后的承诺了。”

  两个黑衣壮汉走过来,一左一右架起苏婉秋,把她拖到湖边。

  “跳下去,”景先生站在她身后,声音轻柔得像在哄孩子,“跳进湖里,和镜子融为一体。这样,你就能永远活在你的戏里了。”

  苏婉秋挣扎,但浑身无力。她看着漆黑的湖水,看着远处被拖上船的师妹们,看着倒在地上的师父。

  最后,她看向那面铜镜。

  镜子里,映着她惨白的脸,和身后景先生微笑的面容。

  “我恨你。”她轻声说。

  “恨吧,”景先生笑道,“恨也是养分。”

  然后,她被推了下去。

  冰冷的湖水瞬间淹没了她。她挣扎,下沉,意识逐渐模糊。最后一刻,她看到那面铜镜也被扔了下来,缓缓沉向她。

  镜面朝上,映着水面破碎的月光,和景先生渐渐远去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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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忆到此戛然而止。

  张清玄的手从铜镜上弹开,像是被烫到一样。他后退两步,胸口起伏,额头渗出冷汗。

  那些画面太过真实——苏婉秋的绝望,景先生的伪善,凤鸣班众人的恐惧——像亲自经历了一遍。

  石台前,苏婉秋的肩膀在剧烈颤抖。她没有哭出声,但那种无声的悲恸,比任何嚎哭都更令人窒息。

  “现在你知道了。”她的声音从镜中传来,嘶哑破碎,“我被骗了。她们都被我害死了。我以为能救她们,结果把她们送进了地狱。”

  张清玄沉默片刻,问:“那个景先生,后来你见过吗?”

  “没有。”苏婉秋说,“但我记得他的样子,记得他的声音。如果……如果你能找到他……”

  “我会找。”张清玄说,“这是交易。”

  他重新走近,这次没有碰镜子,而是从防水袋里取出那件戏服和绝笔信,放在石台上。

  “这些是你的东西,”他说,“现在物归原主。”

  戏服接触到石台的瞬间,微微亮起。绝笔信上的字迹,在昏暗的水底隐约可见。

  苏婉秋的身影转了过来。

  这是张清玄第一次看清她的正脸——和记忆里那个年轻姑娘有七分相似,但脸色惨白,眼角嘴角都有黑色的纹路蔓延,那是怨气侵蚀的痕迹。她的眼睛不再空洞,而是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悲伤,愤怒,悔恨,还有一丝……微弱的希冀。

  “谢谢你。”她说,“至少……有人知道了真相。”

  “不止是知道。”张清玄说,“我会让该付出代价的人,付出代价。”

  他顿了顿,看向周围堆积的白骨:“她们……你的师妹们,你想让她们安息吗?”

  苏婉秋低下头,良久,轻声说:“想。她们不该被困在这里。”

  “好。”张清玄深吸一口气,“那我开始超度。可能会有点痛,忍着点。”

  他双手结印,星火之力从掌心涌出,在水底凝聚成淡金色的光点。光点飘向那些白骨,一具一具,轻柔地笼罩。

  每具白骨被光点笼罩的瞬间,都会飘起一缕微弱的蓝光——那是残存的魂魄碎片。它们在水中汇聚,渐渐成形,化作几个模糊的女子身影。

  她们看着苏婉秋,眼神里有哀伤,但没有怨恨。

  一个圆脸姑娘的魂魄飘到苏婉秋面前,伸手,似乎想碰碰她的脸,但手穿了过去。她笑了,嘴巴开合,无声地说着什么。

  看口型,是:“师姐,不怪你。”

  苏婉秋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虽然鬼魂没有真正的眼泪,但那悲伤的波动,让整个湖底都在震颤。

  张清玄加快了速度。更多的光点飞出,更多的魂魄被解放。她们在湖底盘旋,最后聚在一起,向张清玄微微躬身,然后化作无数光点,向上飘去,穿过四十米深的水,消失在黑暗的湖面。

  那是往生了。

  最后,只剩下苏婉秋,和那面铜镜。

  “该你了。”张清玄说。

  苏婉秋看着铜镜,又看看张清玄,忽然问:“你找到景先生后……能让我亲手报仇吗?”

  “可以。”张清玄点头,“但前提是,你不能失去理智,不能伤及无辜。”

  “我答应。”

  “那好。”张清玄伸手,“进来吧。”

  他指的是那面铜镜。

  苏婉秋最后看了一眼湖底,看了一眼那些空空的白骨堆,然后化作一道蓝光,投入镜中。

  铜镜剧烈震动,镜面上的蓝光暴涨,几乎要照亮整个湖底。但张清玄早有准备,几张符箓贴上去,金光压制了蓝光。震动渐渐平息。

  他伸手,握住铜镜的边框。

  冰冷,沉重,但不再有那种吸魂的邪异感。苏婉秋的残念在其中沉睡,等待复仇的那天。

  张清玄把铜镜装进特制的布袋,系在腰间。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困住几十条人命的湖底墓穴,然后转身,向上游去。

  任务完成了一半。

  另一半,是找到那个“景先生”,完成这场交易。

  而张清玄有种预感——这个景先生,和玄冥,一定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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