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捞捞捞-《莲花楼之吾与落儿》

  海边的清晨来得格外早,天色熹微时,潮声便成了唤醒人的自然钟鼓。

  旧屋虽然简陋,但收拾过后,倒也勉强能隔开湿冷的夜风。

  李莲花睡得并不安稳,体内碧茶之毒带来的隐痛与寒意,如同附骨之蛆,即便在睡梦中也不曾完全消停。

  他是被门外传来的,规律而轻微的劈柴声惊醒的。

  起身推开门,带着咸味的新鲜空气扑面而来。

  晨光给粗糙的石地,稀疏的草木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边。

  李沉舟正站在屋前空地上,他已换下了昨日的黑袍。

  他穿了一身更便于行动的深灰色短打劲装,银发用一根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深色布带随意束在脑后。

  额间那道血印在晨光下显得愈发清晰。

  他脚边堆着几块劈好的木柴,手里还拿着一截,动作并不显得如何用力。

  只是随手一劈,那坚硬的木柴便应声裂成均匀的两半,断口平滑。

  灶上的陶罐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是简单的米粥。

  旁边还放着两个李莲花昨日买回来的粗面饼子,已经被烤得微微焦黄,散发出质朴的香气。

  “醒了?”

  李沉舟听到动静,转过头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将劈好的木柴码放整齐。

  “粥快好了。”

  李莲花看着他这一系列自然而然的动作,一时间有些恍惚。

  这位昨日还气势迫人,深不可测的“李沉舟”。

  而此刻竟像个寻常旅伴般,早起劈柴做饭。

  违和感自然是有,但那份从容与高效,却又让人觉得理所当然。

  “李兄早。”

  李莲花敛去杂念,走过去帮忙将饼子取下,又寻了碗筷。

  两人就着晨光与海风,默默用了这顿简单的早餐。

  米粥温热,熨帖着肠胃,饼子虽然粗糙,倒也充饥。

  吃完,收拾妥当。

  李莲花想起昨夜的构想,精神不由一振,脸上也多了几分神采。

  “李兄,我们这就去海边看看吧!”

  他语气里带着跃跃欲试的期待,仿佛不是去捞取大战后的冰冷残骸,而是去发掘什么宝藏。

  他刚要抬步,一只沉稳的手臂却横在了他身前。

  “?”李莲花脚步一顿,疑惑地看向挡在面前的李沉舟。

  李沉舟的目光落在他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上,又扫过他单薄的青色布衣,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你现在这身子,能下水?”

  虽是疑问句,意思却再明确不过。

  李莲花一怔,随即反应过来。

  也是,海边的残骸,有些可能被潮水冲上沙滩。

  但更多有价值的,大块的木料,恐怕还半沉在近海的浅水中,甚至卡在礁石之间。

  要获取它们,难免需要涉水,甚至潜入海中探查,拖拽。

  以他如今这副被碧茶之毒侵蚀得千疮百孔,畏寒惧冷的身体,莫说潜水。

  便是长时间站在齐膝深的海水里,恐怕都会引发寒气侵体,导致毒势加剧。

  方才的兴奋冷却下来,现实的问题摆在眼前。

  他垂下眼帘,自嘲地笑了笑,抬手摸了摸鼻子,语气里带上一丝无奈和感激:

  “那…多谢李兄了。我便在家中等你消息。”

  “嗯。”

  李沉舟收回手臂,只简单应了一声,转身便欲向那片发生过惊世大战的海域走去。

  他的步伐稳健,灰色劲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利落线条,束起的银发在晨风中微微拂动。

  然而,刚走了两步,他却倏地停了下来,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转回身,目光再次投向站在屋前的李莲花。

  “莲花,”

  他开口,声音在清晨的海风中显得格外清晰。

  “你既是那‘天下第一’的李相夷,剑神之名,想必不是虚传。”

  他提到“剑神”二字时,语气并无嘲讽或恭维,只是平静的陈述。

  “那你,应该有剑?”

  李莲花心头微微一跳,面上却不显,只是点了点头:“自然是有。”

  “那你的剑呢?”

  李沉舟的问题直指核心。

  一个剑客,尤其是一个曾站在巅峰的剑客,剑便是半身,便是招牌。

  自他见过李莲花以来,身上却从未佩剑,甚至未曾提过。

  李莲花沉默了一瞬。

  少师剑随他征战多年,饮血无数,亦见证了他的荣耀与跌落。

  东海之畔,碧茶毒发,内力溃散,心神激荡之下,少师脱手,与无数残骸碎片一同,坠入了那幽深冰冷的海底。

  那是他刻意选择埋葬的一部分过去。

  “……我的剑,”

  他缓缓开口,声音有些低沉,“那天之后,就掉进了东海。”

  他没有说“遗失”,也没有说“抛弃”,只说“掉进”,仿佛那只是一个意外,一个连他自己都未能完全掌控的瞬间。

  李沉舟静静听着,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似乎能穿透那层平静,看到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痛惜与复杂。

  他并未追问细节,只是接着自己的思路,语气依旧平稳:

  “你不是说,有很多事要去查?”

  “就算你身体现在是这般模样,以后总会找到法子治好。”

  “一个剑客,没有剑可不行。”

  他顿了顿,看向远处波涛微涌的海面:

  “既然我们现在要打捞那些船的碎片,你不如将你那把剑的模样画出来给我看看。”

  “我下海时,顺便留意一下,或许……能寻到也未可知。”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甚至带了几分体贴。

  他并非命令,也非施舍,只是提出一个“顺便”的可能。

  既顾及了李莲花作为剑客的自尊(暗示他以后会用得上),

  又给了彼此一个台阶,找剑,只是打捞木材的“顺便”之举。

  李莲花抬眼,对上李沉舟平静无波的目光。

  那眼神里没有探究过往的猎奇,没有同情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务实。

  就仿佛在说:有用的东西,就该找回来,既然要下水,多留意一件也无妨。

  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

  少师随他坠海,他并非没有遗憾。

  只是当时心灰意冷,觉得连同那剑与“李相夷”的身份一同埋葬,或许才是最好的归宿。

  如今被李沉舟这样平淡地提起“找回来”,竟让他那早已沉寂的,属于剑客的某根心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或许……真的可以找回来?

  哪怕只是寻回一块碎片,也是与过往的一种联结?

  他沉默片刻,终是点了点头,声音比刚才清朗了些:“……好。”

  说完,他转身进了屋。

  屋内光线有些暗,他从随身的小包袱里翻出昨日买纸笔时多备的几张粗糙草纸和一支炭笔。

  又搬了那张歪腿的桌子到门口光线好些的地方。

  李沉舟也跟了进来,并未靠得太近,只是倚在门框边,静静地看着。

  李莲花在桌前坐下,铺平草纸,拿起炭笔。笔尖悬在纸上,却并未立刻落下。

  他闭上眼,少师剑的模样便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少师剑是一柄灰黑色的长剑,剑身在幽暗中透出一股浓郁的青碧之色,显得清寒而锋利。

  剑柄上雕刻着“眶眦”纹样,可以穿剑穗。

  剑身狭长,线条流畅而优美,在日光下泛着清冷如秋水的光华。

  剑格古朴,刻有繁复的云纹。

  他睁开眼,眸光沉静,炭笔终于落下。

  线条由简至繁,从剑身的轮廓开始,再到剑格的纹样,剑柄的细节……

  他画得很专注,很慢,每一笔都像是用记忆在抚摸那柄陪伴他多年的老友。

  炭笔摩擦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与门外隐约的海潮声交织在一起。

  李沉舟的目光随着炭笔的移动,落在那逐渐成型的剑图上。

  画中的剑,形制优雅中透着锋锐,即便只是寥寥数笔的草稿,也能感受到绘制者对它的熟悉与……某种深藏的情感。

  果然是一柄好剑,李沉舟心中暗忖,与此人“天下第一”的名头倒也相配。

  不多时,一柄形神兼备的长剑跃然纸上。

  李莲花又在旁边用稍小的字标注了尺寸,重量,以及一些关键的特征,比如剑格处云纹的独特样式等。

  画毕,他放下炭笔,轻轻吹去纸上的浮炭,又仔细端详了片刻,才将草图递给门边的李沉舟。

  “此剑名为‘少师’。”

  李莲花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郑重的意味,“烦劳李兄……留心了。”

  李沉舟接过草图,目光在上面快速扫过,将剑形与标注的特征记在心中。

  图纸粗糙,但信息足够明确。

  “少师……”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抬头看向李莲花。

  “名字不错。我会留意。”

  他将草图小心折好,放入怀中贴身处。

  然后不再多言,对李莲花微一颔首,便转身大步离去。

  很快,那灰色的身影便消失在通往海滩的小径尽头,与漫天海色融为一体。

  李莲花站在门口,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久久未动。

  晨风带着凉意吹拂着他的衣摆和发丝。

  怀中,似乎还残留着炭笔的粗糙触感,和勾勒少师剑形时,心底那细微的,几乎要被遗忘的悸动。

  海潮声依旧,不知疲倦。

  李沉舟去寻找着木材,也寻找一柄沉入深海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