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班室的灯光昏黄，打在老门卫沟壑纵横的脸上。他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在晓燕身上来回扫了两遍，像用篦子篦头发里的虱子，精细又带着审视。
“出差了？”晓燕心里那根绷了一夜的弦，“嘣”地一声，差点断了。可她脸上硬是没显出多少慌乱，只是眉头微微蹙起，露出恰到好处的失望和焦急，“哎呀，这可怎么好……师傅，那唐科长的爱人，沈静芬同志在家吗？我这事……实在是急，从乡下赶来的，家里老人病了，指望着唐科长帮忙找个大夫……”她临时编了个说辞，声音里带上了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和恳切，手还不自觉地摸了摸冰凉的裤腿——上头溅的泥点子还没干透。
老门卫又看了看她，目光在她沾泥的鞋和略显凌乱的头发上停了停，似乎信了七八分。这深更半夜，一个年轻女人这副模样找来，多半是真有难处。他语气缓和了些：“沈老师倒是应该在家。不过这个点……”他扭头看了看墙上那个慢吞吞走着的旧挂钟，快十二点半了，“吵了人家休息，怕是不合适。”
“师傅，求您通融通融。”晓燕从怀里摸出仅剩的半包“大前门”——这是她预备着应急的，没拆封，恭敬地递到窗口，“实在是没办法了，老人等着救命呢。您行行好，给指个路，我上去轻轻敲敲门，就说两句话，要是沈老师睡了，我就在楼道里等到天亮也行。”她话说得可怜，眼神却透着股不容拒绝的执拗。
老门卫犹豫了一下，接过那半包烟，在手里掂了掂，叹了口气：“唉，都不容易。三栋就在进去左拐第二排，红砖的，四层。二单元二零一。你上去手脚轻点，别吵了别家。”
“哎，谢谢您，太谢谢您了师傅！”晓燕连声道谢，心里那块石头好歹落下一半。她不敢多耽搁，冲老门卫点点头，转身快步走向躲在对面阴影里的王大妈和刘彩凤，低声道：“快，跟我进去。唐科长不在，找他爱人。脚步轻，别出声。”
三人像三片叶子，悄无声息地飘进文化局宿舍大院。院子里很静，只有几盏昏暗的路灯照着光秃秃的冬青树和晾衣架的影子。筒子楼一栋挨着一栋，黑压压的，大多数窗户都黑了，只有零星几扇还亮着微弱的光，在这深夜里显得格外孤清。
找到三栋二单元，楼道里没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楼道口透进来的一点路灯光，勉强照着水泥楼梯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公共厨房特有的、混杂了煤烟、剩菜和潮湿抹布的气味。
晓燕让王大妈和刘彩凤在一楼拐角阴影处等着，自己摸黑爬上二楼。二零一的房门紧闭着，老式的绿色油漆门，上面贴着一张倒挂的“福”字，边缘有些卷翘。
晓燕屏住呼吸，竖起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里面静悄悄的。她抬起手，轻轻敲了三下，停顿，又敲了两下。力道控制得极好，既能让里面的人听见，又不至于惊动邻居。
等了几秒钟，没动静。晓燕的心又提了起来。难道也睡了？或者……没人？
她正想再敲，门内忽然传来一个压低的、带着警惕的女声：“谁呀？”
“沈老师吗？不好意思打扰您休息了。我是唐科长远房亲戚，乡下表姑家的，叫林晓燕。有急事找唐科长，门卫说唐科长出差了，只好冒昧来打扰您。”晓燕把声音放得又轻又急，带着乡下人特有的那种怯生生的恳切。
里面又沉默了片刻，然后传来轻微的拉门闩的声音。门开了一条缝，链子还挂着。一只眼睛在门缝后打量着她。
借着楼道窗外透进来的微光，晓燕看见那是张四十岁上下的女人的脸，清瘦，颧骨略高，梳着齐耳的短发，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眼神锐利，带着知识分子特有的审视，也有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疑虑。
“这么晚了，什么事？”沈静芬的声音不高，很稳，透着一股子冷静。
“沈老师，真对不住。”晓燕把身子又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语速却加快，“不是老家老人病了，是我……我惹上麻烦了，有人要抓我，还有我两个同伴。唐科长以前帮过我家里大忙，我实在没地方去了，求您……让我们进去躲一宿，天一亮我们就走！”她不敢再编瞎话，时间紧迫，必须说实话，赌一把这位沈老师的为人。
沈静芬镜片后的眼睛眯了一下，迅速扫了一眼晓燕身后黑洞洞的楼道，又落在晓燕焦急而苍白的脸上。她的眉头蹙紧了，似乎在快速权衡。
就在这僵持的几秒钟里，楼下忽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不止一个人，还有压低了的说话声，伴随着手电筒光柱在楼梯间墙壁上的晃动！
晓燕浑身汗毛倒竖！追来了？这么快？
沈静芬显然也听到了，她脸色一变，不再犹豫，迅速解开链条，一把将晓燕拉了进去，同时低喝道：“快！让你的人都进来！”
晓燕如蒙大赦，回头朝楼下阴影处急急招手。王大妈和刘彩凤也听到了动静，连滚爬爬地窜上楼。三人刚闪进门内，沈静芬“砰”地一声关上门，利落地反锁，挂上链条。
几乎就在同时，那脚步声和手电光到了二楼，在门外停了一下。晓燕三人在门内屏住呼吸，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膛。王大妈腿一软，全靠刘彩凤死死搀着。
门外的人似乎在查看门牌，手电光在门上的“福”字晃了晃。一个男人的声音，有点耳熟，像是白天那个“赵干事”：“是这家吧？”
另一个声音含糊地应了句什么。
接着，敲门声响了，不轻不重，却像敲在屋里每个人的神经上。“笃、笃、笃。”
沈静芬按住要说话的晓燕，自己走到门后，用平常的、带着刚被吵醒的慵懒和不耐烦的语气问：“谁呀？大半夜的！”
“街道办事处的，查夜。”外面回答，正是那个“赵干事”的声音。
“查夜？今天不是查过了吗？”沈静芬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和不满，“我丈夫出差了，家里就我和孩子，都睡了。有事明天再说吧。”
外面静了一下。似乎没料到里面的女主人这么镇定且不好说话。
“沈老师，打扰了。”那“赵干事”换了稍微客气点的语气，“我们也是奉命行事，最近治安不好，挨家看看，确保安全。您开下门，我们看一眼就走，不耽误您休息。”
“奉命？奉谁的命？有文件吗？”沈静芬丝毫不让，声音冷了几分，“我是文化局的职工，我爱人是科长。你们要查夜，可以，拿出公安局或者你们街道正式的通知文件来。不然，这深更半夜的，几个男同志要进我一个女同志的家，不合适吧？”
这话说得在理，且带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凛然。门外的人被噎住了。半晌，那“赵干事”才干笑两声：“沈老师别误会，我们也是为了大家安全。既然您不方便，那……那我们就不打扰了。您休息。”
脚步声响起，渐渐下楼去了，手电光也消失了。
屋里四个人，依旧大气不敢出，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一楼，院子里重新归于寂静。
沈静芬这才缓缓转过身，背靠着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抬手扶了扶眼镜。她的额头，在昏暗的灯光下，也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晓燕“扑通”一声，直接跪下了，眼泪唰地流下来：“沈老师，谢谢您！谢谢您救了我们！”王大妈和刘彩凤也跟着要跪。
“快起来！这是干什么！”沈静芬连忙上前把晓燕拉起来，又扶住王大妈，她的语气缓和了许多，但依旧带着警惕，“别谢我，你们到底惹了什么人？街道的人怎么会追到这里来？”她打量着眼前三个狼狈不堪、惊魂未定的女人，目光尤其在刘彩凤那过于苍白的脸上和紧紧抱着的包袱上停留了片刻。
晓燕知道，到了这一步，再隐瞒就是害人了。她拉着沈静芬在狭小客厅的木椅子上坐下，让惊魂未定的王大妈和刘彩凤也坐了，自己站着，用最简练的语言，把“桂香斋”被查、南城救刘彩凤、废料场见老龚头、两本账册的来历和内容、以及吴有德李桂芳等人可能的勾当，挑紧要的说了一遍。自然略去了老龚头给信封的具体细节，只说是一位“知情人”指点，来寻唐科长帮忙递材料。
沈静芬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惊疑，渐渐转为凝重，到最后，镜片后的眼睛里已经燃起了两簇冰冷的怒火。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慢慢攥成了拳头。
“岂有此理！”听完晓燕的叙述，沈静芬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她站起身，在狭小的客厅里踱了两步，忽然停下，看着晓燕，“老龚头？是不是棉纺厂看大门的，叫龚庆春？瘦高个，背有点驼？”
晓燕连忙点头：“对，是他。沈老师您认识？”
沈静芬没直接回答，只是眼神复杂地闪了闪：“老唐跟我提过这个人……是个硬骨头。”她重新坐下，看着晓燕，“你们带来的账本呢？”
晓燕示意刘彩凤。刘彩凤哆嗦着，从怀里取出那个油布包，又看看晓燕。晓燕点点头。刘彩凤才小心翼翼地解开，露出两本陈旧发黑的账册。
沈静芬没有立刻去碰，只是盯着那两本账册，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烙铁，又或是揭开疮疤的刀子。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伸手，轻轻翻开“丰味斋”那本，就着屋里十五瓦灯泡昏暗的光线，看了几页。她的脸色越来越白，嘴唇紧紧抿着。
“畜生……一群喝人血不吐骨头的畜生！”她低声骂了一句，猛地合上账本，胸口起伏。
“沈老师，老龚头说，省里郑处长的工作组快下来了。我们想，能不能通过唐科长，把材料递上去……”晓燕试探着问。
沈静芬抬起头，看着晓燕，眼神里有赞赏，也有更深的忧虑：“老唐是昨天临时接到通知，跟着局里的考察组去南方了，至少得半个月才能回来。”
半个月！晓燕的心又沉了下去。
“不过，”沈静芬话锋一转，语气坚定起来，“这事不能等。工作组下来，风声只会更紧，那些人狗急跳墙，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你们今晚能躲过，是侥幸。明天呢？后天呢？”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撩开一角窗帘，警惕地看了看外面漆黑的院子，然后回头：“今晚你们就住在这儿，哪儿也别去。我家地方小，委屈你们在客厅打个地铺。明天一早，我想办法。”
“沈老师，这太麻烦您了，也连累您……”晓燕过意不去。
“别说这些。”沈静芬摆摆手，打断了晓燕的话，“我父亲也是老会计，就是因为不肯做假账，文革时候被整得……我看不得这个。老唐要是在，他也一定会管。”她说着，走到角落的蜂窝煤炉子边，炉子上坐着一把旧铝壶，水是温的。她拿出几个搪瓷缸子，又从柜子里翻出一个纸包。
“吓坏了吧？也冻坏了吧？”她一边说，一边从纸包里舀出几勺深褐色的、带着浓郁焦香的东西放进缸子里，冲上热水，用筷子搅动着。“没什么好东西，这是我自己炒的 油茶面 ，将就喝点，暖暖身子，定定神。”
随着热水的冲入，一股混合着炒面焦香、芝麻香、核桃碎和一点点五香粉气味的独特香气，在狭小的客厅里弥漫开来。那香气厚重、温暖、扎实，带着粮食最本真的安慰力量。
沈静芬把冲好的油茶面递给晓燕三人。晓燕接过，缸子传到手心，滚烫的温度让她冰冷的手指一阵刺痛，随即是蔓延开来的暖意。她吹了吹，小心地喝了一口。稠滑细腻的面糊裹着碾碎的坚果颗粒，咸香中带着微甜，顺喉而下，一路熨帖到胃里，似乎连惊惶不定的心，都被这朴素而实在的食物，稍稍安抚了下来。
王大妈和刘彩凤也小口喝着，苍白的脸上渐渐恢复了一点血色。
沈静芬自己也冲了一缸子，坐在她们对面，慢慢喝着。昏黄的灯光下，四个女人围坐在一起，捧着热气腾腾的油茶面，暂时隔绝了门外的黑暗与危险。
“沈老师，”晓燕喝完最后一口油茶，放下缸子，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刚才在来的路上，我们在一个通宵摊子上，看到一个男人……”她描述了那个穿深色棉大衣、鸭舌帽、下摆带疑似血迹、匆匆吃面的男人。
沈静芬听着，眉头渐渐锁紧，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搪瓷缸子边缘。等晓燕说完，她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这个人……我可能知道是谁。如果真是他，那说明……事情可能比我们想的还要复杂，还要危险。”
她抬起头，看着晓燕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明天，我必须带你们去见一个人。只有他，或许能保住你们，也能把这些东西，递到该递的地方去。”
“谁？”晓燕问。
沈静芬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窗边，再次警惕地望了望外面沉沉的夜色，才回过头，声音压得极低，吐出一个名字：
“郑处长的人，已经悄悄进城了。就在文化局招待所。”
“出差了？”晓燕心里那根绷了一夜的弦，“嘣”地一声，差点断了。可她脸上硬是没显出多少慌乱，只是眉头微微蹙起，露出恰到好处的失望和焦急，“哎呀，这可怎么好……师傅，那唐科长的爱人，沈静芬同志在家吗？我这事……实在是急，从乡下赶来的，家里老人病了，指望着唐科长帮忙找个大夫……”她临时编了个说辞，声音里带上了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和恳切，手还不自觉地摸了摸冰凉的裤腿——上头溅的泥点子还没干透。
老门卫又看了看她，目光在她沾泥的鞋和略显凌乱的头发上停了停，似乎信了七八分。这深更半夜，一个年轻女人这副模样找来，多半是真有难处。他语气缓和了些：“沈老师倒是应该在家。不过这个点……”他扭头看了看墙上那个慢吞吞走着的旧挂钟，快十二点半了，“吵了人家休息，怕是不合适。”
“师傅，求您通融通融。”晓燕从怀里摸出仅剩的半包“大前门”——这是她预备着应急的，没拆封，恭敬地递到窗口，“实在是没办法了，老人等着救命呢。您行行好，给指个路，我上去轻轻敲敲门，就说两句话，要是沈老师睡了，我就在楼道里等到天亮也行。”她话说得可怜，眼神却透着股不容拒绝的执拗。
老门卫犹豫了一下，接过那半包烟，在手里掂了掂，叹了口气：“唉，都不容易。三栋就在进去左拐第二排，红砖的，四层。二单元二零一。你上去手脚轻点，别吵了别家。”
“哎，谢谢您，太谢谢您了师傅！”晓燕连声道谢，心里那块石头好歹落下一半。她不敢多耽搁，冲老门卫点点头，转身快步走向躲在对面阴影里的王大妈和刘彩凤，低声道：“快，跟我进去。唐科长不在，找他爱人。脚步轻，别出声。”
三人像三片叶子，悄无声息地飘进文化局宿舍大院。院子里很静，只有几盏昏暗的路灯照着光秃秃的冬青树和晾衣架的影子。筒子楼一栋挨着一栋，黑压压的，大多数窗户都黑了，只有零星几扇还亮着微弱的光，在这深夜里显得格外孤清。
找到三栋二单元，楼道里没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楼道口透进来的一点路灯光，勉强照着水泥楼梯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公共厨房特有的、混杂了煤烟、剩菜和潮湿抹布的气味。
晓燕让王大妈和刘彩凤在一楼拐角阴影处等着，自己摸黑爬上二楼。二零一的房门紧闭着，老式的绿色油漆门，上面贴着一张倒挂的“福”字，边缘有些卷翘。
晓燕屏住呼吸，竖起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里面静悄悄的。她抬起手，轻轻敲了三下，停顿，又敲了两下。力道控制得极好，既能让里面的人听见，又不至于惊动邻居。
等了几秒钟，没动静。晓燕的心又提了起来。难道也睡了？或者……没人？
她正想再敲，门内忽然传来一个压低的、带着警惕的女声：“谁呀？”
“沈老师吗？不好意思打扰您休息了。我是唐科长远房亲戚，乡下表姑家的，叫林晓燕。有急事找唐科长，门卫说唐科长出差了，只好冒昧来打扰您。”晓燕把声音放得又轻又急，带着乡下人特有的那种怯生生的恳切。
里面又沉默了片刻，然后传来轻微的拉门闩的声音。门开了一条缝，链子还挂着。一只眼睛在门缝后打量着她。
借着楼道窗外透进来的微光，晓燕看见那是张四十岁上下的女人的脸，清瘦，颧骨略高，梳着齐耳的短发，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眼神锐利，带着知识分子特有的审视，也有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疑虑。
“这么晚了，什么事？”沈静芬的声音不高，很稳，透着一股子冷静。
“沈老师，真对不住。”晓燕把身子又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语速却加快，“不是老家老人病了，是我……我惹上麻烦了，有人要抓我，还有我两个同伴。唐科长以前帮过我家里大忙，我实在没地方去了，求您……让我们进去躲一宿，天一亮我们就走！”她不敢再编瞎话，时间紧迫，必须说实话，赌一把这位沈老师的为人。
沈静芬镜片后的眼睛眯了一下，迅速扫了一眼晓燕身后黑洞洞的楼道，又落在晓燕焦急而苍白的脸上。她的眉头蹙紧了，似乎在快速权衡。
就在这僵持的几秒钟里，楼下忽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不止一个人，还有压低了的说话声，伴随着手电筒光柱在楼梯间墙壁上的晃动！
晓燕浑身汗毛倒竖！追来了？这么快？
沈静芬显然也听到了，她脸色一变，不再犹豫，迅速解开链条，一把将晓燕拉了进去，同时低喝道：“快！让你的人都进来！”
晓燕如蒙大赦，回头朝楼下阴影处急急招手。王大妈和刘彩凤也听到了动静，连滚爬爬地窜上楼。三人刚闪进门内，沈静芬“砰”地一声关上门，利落地反锁，挂上链条。
几乎就在同时，那脚步声和手电光到了二楼，在门外停了一下。晓燕三人在门内屏住呼吸，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膛。王大妈腿一软，全靠刘彩凤死死搀着。
门外的人似乎在查看门牌，手电光在门上的“福”字晃了晃。一个男人的声音，有点耳熟，像是白天那个“赵干事”：“是这家吧？”
另一个声音含糊地应了句什么。
接着，敲门声响了，不轻不重，却像敲在屋里每个人的神经上。“笃、笃、笃。”
沈静芬按住要说话的晓燕，自己走到门后，用平常的、带着刚被吵醒的慵懒和不耐烦的语气问：“谁呀？大半夜的！”
“街道办事处的，查夜。”外面回答，正是那个“赵干事”的声音。
“查夜？今天不是查过了吗？”沈静芬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和不满，“我丈夫出差了，家里就我和孩子，都睡了。有事明天再说吧。”
外面静了一下。似乎没料到里面的女主人这么镇定且不好说话。
“沈老师，打扰了。”那“赵干事”换了稍微客气点的语气，“我们也是奉命行事，最近治安不好，挨家看看，确保安全。您开下门，我们看一眼就走，不耽误您休息。”
“奉命？奉谁的命？有文件吗？”沈静芬丝毫不让，声音冷了几分，“我是文化局的职工，我爱人是科长。你们要查夜，可以，拿出公安局或者你们街道正式的通知文件来。不然，这深更半夜的，几个男同志要进我一个女同志的家，不合适吧？”
这话说得在理，且带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凛然。门外的人被噎住了。半晌，那“赵干事”才干笑两声：“沈老师别误会，我们也是为了大家安全。既然您不方便，那……那我们就不打扰了。您休息。”
脚步声响起，渐渐下楼去了，手电光也消失了。
屋里四个人，依旧大气不敢出，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一楼，院子里重新归于寂静。
沈静芬这才缓缓转过身，背靠着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抬手扶了扶眼镜。她的额头，在昏暗的灯光下，也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晓燕“扑通”一声，直接跪下了，眼泪唰地流下来：“沈老师，谢谢您！谢谢您救了我们！”王大妈和刘彩凤也跟着要跪。
“快起来！这是干什么！”沈静芬连忙上前把晓燕拉起来，又扶住王大妈，她的语气缓和了许多，但依旧带着警惕，“别谢我，你们到底惹了什么人？街道的人怎么会追到这里来？”她打量着眼前三个狼狈不堪、惊魂未定的女人，目光尤其在刘彩凤那过于苍白的脸上和紧紧抱着的包袱上停留了片刻。
晓燕知道，到了这一步，再隐瞒就是害人了。她拉着沈静芬在狭小客厅的木椅子上坐下，让惊魂未定的王大妈和刘彩凤也坐了，自己站着，用最简练的语言，把“桂香斋”被查、南城救刘彩凤、废料场见老龚头、两本账册的来历和内容、以及吴有德李桂芳等人可能的勾当，挑紧要的说了一遍。自然略去了老龚头给信封的具体细节，只说是一位“知情人”指点，来寻唐科长帮忙递材料。
沈静芬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惊疑，渐渐转为凝重，到最后，镜片后的眼睛里已经燃起了两簇冰冷的怒火。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慢慢攥成了拳头。
“岂有此理！”听完晓燕的叙述，沈静芬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她站起身，在狭小的客厅里踱了两步，忽然停下，看着晓燕，“老龚头？是不是棉纺厂看大门的，叫龚庆春？瘦高个，背有点驼？”
晓燕连忙点头：“对，是他。沈老师您认识？”
沈静芬没直接回答，只是眼神复杂地闪了闪：“老唐跟我提过这个人……是个硬骨头。”她重新坐下，看着晓燕，“你们带来的账本呢？”
晓燕示意刘彩凤。刘彩凤哆嗦着，从怀里取出那个油布包，又看看晓燕。晓燕点点头。刘彩凤才小心翼翼地解开，露出两本陈旧发黑的账册。
沈静芬没有立刻去碰，只是盯着那两本账册，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烙铁，又或是揭开疮疤的刀子。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伸手，轻轻翻开“丰味斋”那本，就着屋里十五瓦灯泡昏暗的光线，看了几页。她的脸色越来越白，嘴唇紧紧抿着。
“畜生……一群喝人血不吐骨头的畜生！”她低声骂了一句，猛地合上账本，胸口起伏。
“沈老师，老龚头说，省里郑处长的工作组快下来了。我们想，能不能通过唐科长，把材料递上去……”晓燕试探着问。
沈静芬抬起头，看着晓燕，眼神里有赞赏，也有更深的忧虑：“老唐是昨天临时接到通知，跟着局里的考察组去南方了，至少得半个月才能回来。”
半个月！晓燕的心又沉了下去。
“不过，”沈静芬话锋一转，语气坚定起来，“这事不能等。工作组下来，风声只会更紧，那些人狗急跳墙，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你们今晚能躲过，是侥幸。明天呢？后天呢？”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撩开一角窗帘，警惕地看了看外面漆黑的院子，然后回头：“今晚你们就住在这儿，哪儿也别去。我家地方小，委屈你们在客厅打个地铺。明天一早，我想办法。”
“沈老师，这太麻烦您了，也连累您……”晓燕过意不去。
“别说这些。”沈静芬摆摆手，打断了晓燕的话，“我父亲也是老会计，就是因为不肯做假账，文革时候被整得……我看不得这个。老唐要是在，他也一定会管。”她说着，走到角落的蜂窝煤炉子边，炉子上坐着一把旧铝壶，水是温的。她拿出几个搪瓷缸子，又从柜子里翻出一个纸包。
“吓坏了吧？也冻坏了吧？”她一边说，一边从纸包里舀出几勺深褐色的、带着浓郁焦香的东西放进缸子里，冲上热水，用筷子搅动着。“没什么好东西，这是我自己炒的 油茶面 ，将就喝点，暖暖身子，定定神。”
随着热水的冲入，一股混合着炒面焦香、芝麻香、核桃碎和一点点五香粉气味的独特香气，在狭小的客厅里弥漫开来。那香气厚重、温暖、扎实，带着粮食最本真的安慰力量。
沈静芬把冲好的油茶面递给晓燕三人。晓燕接过，缸子传到手心，滚烫的温度让她冰冷的手指一阵刺痛，随即是蔓延开来的暖意。她吹了吹，小心地喝了一口。稠滑细腻的面糊裹着碾碎的坚果颗粒，咸香中带着微甜，顺喉而下，一路熨帖到胃里，似乎连惊惶不定的心，都被这朴素而实在的食物，稍稍安抚了下来。
王大妈和刘彩凤也小口喝着，苍白的脸上渐渐恢复了一点血色。
沈静芬自己也冲了一缸子，坐在她们对面，慢慢喝着。昏黄的灯光下，四个女人围坐在一起，捧着热气腾腾的油茶面，暂时隔绝了门外的黑暗与危险。
“沈老师，”晓燕喝完最后一口油茶，放下缸子，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刚才在来的路上，我们在一个通宵摊子上，看到一个男人……”她描述了那个穿深色棉大衣、鸭舌帽、下摆带疑似血迹、匆匆吃面的男人。
沈静芬听着，眉头渐渐锁紧，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搪瓷缸子边缘。等晓燕说完，她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这个人……我可能知道是谁。如果真是他，那说明……事情可能比我们想的还要复杂，还要危险。”
她抬起头，看着晓燕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明天，我必须带你们去见一个人。只有他，或许能保住你们，也能把这些东西，递到该递的地方去。”
“谁？”晓燕问。
沈静芬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窗边，再次警惕地望了望外面沉沉的夜色，才回过头，声音压得极低，吐出一个名字：
“郑处长的人，已经悄悄进城了。就在文化局招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