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6章 谎骨生尘欺元婴-《蟑真人》

  谎言道则大成。

  当谎言被他说出口,便沾染上一种真实的味道。

  他为自己编织了一个出身。

  于是,在所有听闻者的认知里,陈狗便真实存在过。

  他来自青州,他与他的煞髓蛙相依为命,他质朴而重情,他良善到愚蠢。

  谎言已经成了他人眼中的一段过往真实。

  陈根生骤地惊觉,自己的道躯竟和谎言里的陈狗一般脆弱不堪。话一出口便成了真,他此刻的道躯暂时性与陈狗毫无差别。

  若不是生死道则在身,早已魂飞魄散了。

  昔有狂言欺天地,今以残躯证死生。

  陈狗再度活转,感知到了眼前之前是齐燕,他唇瓣翕动,气若游丝。

  “李蝉,是你吗?李蝉,还我灵石……”

  居然没死,齐燕震惊了。

  念及方才这少年树下哭诉,只当他是执念太深。没想还在念着那个骗了他所有积蓄的恶人。

  她玉指轻抬,一枚通体碧绿,仿佛心脏般微微搏动的果实,便出现在她掌心。

  荣生果。

  玉鼎真宗秘地所产,三百年方才结出一颗,有枯木逢春之效。

  她屈指一弹,那枚荣生果便没入了人棍嘴里。

  下一刻,人棍身上无数肉芽疯狂地滋生。

  不过十数息,那毫发无损的少年便再度现身。

  绳索不堪其重,啪地崩断。

  陈狗自半空摔落,大口吞吐着染血的空气。

  齐燕惊呼。

  “你怎么没死啊?”

  话未落地犹可,一语出口,陈狗便当即再度寻死而去。

  新生的颅骨,以一种决绝的姿态,撞向那棵见证了他死亡的老槐树。

  齐燕忙挥袖阻止,灵力一卷,陈狗便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怎么还要寻死?”

  陈狗愣住。

  “我连死的权利都没有?”

  齐燕沉默了片刻,有些困惑。

  “倒也不是没有,只是我不明白。你这般年纪求死为何?”

  陈狗扯了扯嘴角。

  “早些死了,早些解脱。若有来生我只愿做一棵树,一块石头,一只蜚蠊。”

  齐燕静静地听着,眸光微垂,落在自己那双纤尘不染的玉手上。

  片刻后,她再度抬眸,声音轻缓。

  “你便没什么想做的事?”

  “修仙呢?你既从青州那苦寒之地千里迢迢而来,难道不想踏上仙途,求个长生久世?”

  陈狗低低地笑了起来。

  “长生于我,不过是折磨罢了。”

  一番话说得齐燕再度哑然,她换了个问法。

  “那你可有梦想?”

  陈狗咀嚼着这两个字,脸上浮现茫然。

  “梦想是什么东西啊?”

  齐燕心头一堵。

  “那你可有喜欢的人?或是讨厌的人?总要有活下去的理由吧?”

  谁知,陈狗那双黯淡的眸子,竟亮了一瞬。

  “我有讨厌的人,我讨厌那个李蝉!”

  陈狗咬牙切齿。

  “若不是他,我何至于此呢!”

  这在齐燕的意料之中。

  她点了点头,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可陈狗话锋一转。

  “不过,我最讨厌的还不是他。”

  陈狗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天柱山的方向,那座在夜色中依旧仙气缭绕的巨山。

  “我讨厌那个齐子木的女儿。”

  齐燕愣住。

  “你说谁?”

  “玉鼎真宗宗主,齐子木的女儿啊。”

  陈狗说得清清楚楚。

  “我不认得她,也从未见过她。可我就是讨厌她。”

  齐燕认真问道。

  “为何?”

  陈狗冷笑一声。

  “我一路见多少人为几块下品灵石劳碌挨饿,多少散修为一颗丹药以命相搏。”

  “她是元婴大修之女,便心安理得享尽一切。一场择婿大会闹得中州皆知,无数修士为渺茫希望赶来,耗去多少时日灵石?”

  “这不是劳民伤财?她若有慈悲,便该劝父将资源用在实处,而非因一己婚事搅乱天下。”

  齐燕若有所思。

  “你真那么觉得?”

  陈狗咧开嘴。

  “是啊。”

  齐燕并未因这冒犯而生出半分恼怒,她只是偏了偏头,清澈的杏眼中,漾开的不是情绪,而是纯粹的好奇。

  “你说给我听听,你还讨厌她什么?”

  陈狗盘腿坐下,也不去看她,只望着那棵歪脖子老槐树。

  “我讨厌她只消动一动念头,便有无数人为之奔走,而那些人,或许连一顿饱饭都未曾吃过。”

  “我讨厌她高高在上,连婚嫁这等私事,都要弄得满城风雨。”

  陈狗忽然不说话了。

  他转过头,看着眼前这位不知来历,却两次救下他性命的女修士。

  “和你说了这些话,我心里头好像舒坦多了。”

  陈狗抬手挠头,脸上泛起赧色。

  “我没什么能谢你的,送你点东西吧,兴许你都有,可都是我的心意。”

  他摸了半天,从怀里到袖口,脸上那份期待又变成了茫然。

  陈狗这才憨憨一笑。

  “我的东西都没了,竟忘了方才被抢空了。不过我老家有红薯,不瞒你说,我还没辟谷,就爱吃红薯,哈哈哈。”

  齐燕有些恍惚。

  红薯是什么?

  陈狗见她不说话,赶忙补充。

  “我家的红薯,烤出来,皮是焦的,里头流着黄澄澄的油,又香又甜,比那什么丹药好吃多了!”

  他说着,自己都咽了咽口水,仿佛那滋味就在嘴边。

  齐燕没由来地问了一句。

  “那比荣生果如何?就是方才的果子。”

  陈狗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

  “不好吃,像是苦的,红薯比较厉害。”

  “你方才说,你讨厌齐子木的女儿。”

  “是。”

  “可你并不认得她。”

  “是不认得。”

  陈狗言之凿凿。

  “并不妨碍我讨厌她。譬如我不识中天皓月,亦能憎其过明。”

  齐燕长舒一口气。

  “她若晓得你这般讨厌她,怕是会很伤心。”

  陈狗面上漾出真切厌憎。

  “她若真有仁心,便不会办此择婿大会的。”

  齐燕歪了歪头。

  你这种良善之人,也会厌恶人吗?

  陈狗闻言,自嘲不已。

  “我不良善,甚至太过自私虚伪。”

  “她或许亦有苦衷,有身不由己之处。我一介泥腿子出身的散修,又凭何厌恶一个素未谋面之人?”

  齐燕颔首笃定。

  “实则我也讨厌齐燕,厌便直言,无妨的。”

  彼时的月色为乌云所蔽,陈狗骤然大惊,忙伸手掩住她的嘴唇。

  “我说讨厌无妨,身死便身死,我不惧死,你不要妄言行不行?万一被大修听到了。”

  陈狗掌心粗粝,与她素来不染纤尘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

  齐燕怔住。

  可陈狗脸上满是惶急,几乎是哀求般。

  “你莫要害你自己。”

  “那齐子木是元婴大修,若听见你这般妄言,你我二人怕是都魂飞魄散。”

  陈狗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收回手,连连后退两步。

  齐燕眨了眨眼。

  “其实我的处境,和齐燕差不多。”

  “家中长辈说,我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他们为我挑了个人,说那人修为高,出身好,配得上我。”

  “可我不喜欢。”

  “我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凭什么要嫁给他?”

  陈狗挠了挠头。

  “那你就别嫁啊,有什么难的?”

  “你又不是物件,凭什么任人摆布?”

  齐燕叹气。

  “可是……”

  陈狗站起身。

  “这世上路那么多,哪里都能去。你不想嫁那就别嫁,谁也拦不住你。”

  齐燕沉默了片刻。

  “说得轻巧。”

  陈狗咧开嘴,走到她面前伸出手。

  “走,我带你跑啊。”